導讀
愛的牢籠 袁瓊瓊(作家) 二次大戰期間,納粹德國佔領捷克斯拉夫,當時出任總督的是希特勒的親信萊因哈德.海德里希(Reinhard Tristan Eugen Heydrich)。海德理希是納粹黨衛隊的第二號人物,其上是希姆萊,這兩個人是制訂並執行猶太人滅種計畫的主要人物。
海德理希統治捷克斯拉夫時,採取高壓政策,手段殘暴,號稱「布拉格屠夫」。他統治不到三個月,流亡在英國的捷克斯拉夫政府便決定要暗殺他。流亡政府與英國聯手,組織並訓練了一支捷克斯拉夫的傘兵敢死隊執行任務。這個小組被定名為「類人猿」。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類人猿」被空投到捷克斯拉夫。但是一直到隔年的五月,他們才得到機會執行任務。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七日。海德理希遇刺。行刺成功的主要功臣是英國情報局特製的一枚炸彈。據說炸彈中裝有生物藥劑。海德理希遇刺,並未身亡。座車被炸彈炸毀,海德理希輕傷,甚至還可以衝出來追殺行兇的傘兵們。但是送醫之後,於六月四日身亡,死因被官方定為「感染」。
刺殺當時雖遭遇到追捕,兇手們卻全身而退,驚險的逃離了現場。之後,蓋世太保便開始瘋狂的全面搜捕。被逮捕的捷克斯拉夫公民超過一萬人,而其中一千五百名被執行了死刑。
海德里希死亡後,這個報復行動發展成慘絕人寰的利迪策(Lidice)村的滅絕行動。利迪策村在布拉格郊外二十八里,是個人口五○二名的小小村莊。
蓋世太保在上午進入村裡,隨即展開殺戮。十五歲以上的男人全部被槍殺,婦女及孩童送往集中營。殺戮結束後,納粹將全村房舍放火焚燒,運來推土機將全村所有建物推倒,墳場屍骨翻起,將整個村莊推為平地。掩蓋他們的罪刑,同時也將利迪策村從地表以及歷史上抹去。
兩週後,他們對利迪策村東南方,一百七十公里外的東波希米亞萊夏基(Lezaky)村做了同樣的事情。
這兩村之所以被滅絕和抹除,是因為它們在傘兵進入布拉格的路線上。而蓋世太保便據此認定村民協助過傘兵。
六月十八日,被捕的反抗組織成員受不住酷刑,招供了「類人猿」躲藏的地方。七名傘兵當時在一所教堂的地下室。蓋世太保包圍現場,七個人戰鬥到死,最後兩名死於溺水。因為蓋世太保無計之下,將出口封住,之後灌水,淹沒了生者與死者。
這便是「眼中世界」這本小說的背景,如果不明瞭這段史實,恐怕無法理解作者在述說的是怎樣的故事。在書裡,刺殺海德理希事件不只是個歷史,也是氛圍,也是空氣。在海德理希被刺殺前,與刺殺後,布拉格是一座震盪之城。於捷克斯拉夫人,死亡與傷害站在街頭,在某個轉角處。而地表之下流淌著驚慌與恐懼。
作者馬克.史洛卡(Mark Slouka),一九五○年出生。父母親是捷克斯拉夫移民。在書中,紀實的不只是布拉格暗殺行動,敘述者的家庭,親友,遭遇,都大有可能完全是事實。雖然小說「一九四二」肯定完全是虛構。那個兒子為母親創造的愛情故事,並未真實在母親身上發生,但是作為暗喻,這個虛構故事卻正好無比真實的呈現了在那個當下,一九四二的布拉格,當愛情發生的時候,能夠沈重到什麼程度,能夠絕望到什麼程度。
在書中的「我」出生的時候,一切已經過去了。這裡指的不是布拉格事件,指的是他父親與母親的人生,指的是母親的愛,與父親的愛。這一對男女共同生活了四十二年,但是兩個人各自懷抱的愛,從未相逢。
那是一個「被過去糾纏著的世界」。這世界只是早年布拉格生活的微弱回聲。或也如同從未張口的吶喊。被生吞在生者的心裡。到最後,就永遠出不來了。 這是個悲哀的愛情故事。從表面上看,似乎是偉大的,然而人生證明了偉大的或者高貴的事物,並非不能傷人。
書裡的母親,在戰爭時期有個情人。父親是一直守在母親身邊的追求者。他一開始就喜歡她。之後,知道了她有情人,他便離開。但是離開
這件事,在感情中,時常只是證明自己其實無法離開的方式。因此他又回來,明知道女人心中愛的是別人,他依舊守在她身邊。
後來,女人的情人離開了,或許死亡,或許失蹤,也或許只是離開了。這個男人便接收了這個千瘡百孔的女人。
他帶著她離開捷克斯拉夫,千辛萬苦到達美國。兩人共同生活了八年之後,生下了小說的敘述者「我」。
在這個新生者來到之前,他必須置身的這個家庭,與這一對雙親已經定位。像似液體石膏,在兩個人,男人和女人所選定的範圍內逐漸固化,而終至永久定型,再也無法改變。
不,這不是妒忌,或是計較,或是怨恨懲罰與渴望和不滿足的故事。這故事很安靜,安靜的近於死亡。父親以絕大的寬諒包容母親,包容她從未忘記在戰爭中離開她的男人。包容她或許並不愛他,包容她永遠沈溺在記憶裡。
這樣沒有條件的愛,寬大的愛,最後是把這女人像標本一樣釘在了時空裡。 我看這本書的時候,非常震撼。因為從來沒有想像過這樣正面的愛,竟然比一種扭曲偏頗的愛殺傷力更強。
作者形容這個家庭是:「裡面的每個人正在慢慢地窒息。」他的父母「明白自己陷在牢籠裡,卻不想辦法救自己出來。不但不想辦法解脫,反而日復一日地撫摸著牢籠,像在擦亮牢籠的鐵欄杆。」
作者是男人,以男人的方式來理解這個家庭故事。他認為自己的父親是被母親改變的,他認為是母親「造就及塑造了我父親,把他轉變成這樣的一個男人。如同山丘改變了牧草地的河流,她輕易的改變了我父親生命的路線。」
這個父親,原本是個尋常男人,與其他的捷克男人沒有什麼不同,「然後他遇見了她,他的生命再也不一樣了。」
然而事實上,沒有任何改變可以是單一進行的。在伴侶關係中,任何改變必然牽動另一個人。在父親被母親改變的同時,母親也被改變。從我的女性觀點看,這個家庭悲劇是父親一手捏塑的。
父親從頭到尾的寬容,原諒,無盡的愛的付出,使得母親永遠無話可說。他容讓妻子心裡永遠有另一個男人,自己謙卑的退居第二,也許從未試圖與這個「過去的男人」搶奪妻子。因為這樣無私的付出,使得接受者無話可說。
他們花了四十年,慢慢的彼此窒息。
書的第一頁,作者寫他的母親在半夜「出外散步」。父親醒來後發現,出去找到了她。這之後他們繼續共同生活。二十七年後,母親再度離開,這次沒有回來。這段描寫,我覺得是很真實的呈現了母親那種再也承擔不下去的感覺。對於善意和美德再也承擔不下去。
伯特.海寧格(Bert Hellinger)的系統心理療法裡提到一個觀念,全然的寬容與原諒,事實上會阻斷當事者雙方的情感交流。因此,「以德報怨」,其實是一種絕對無法對抗的懲罰。一個過於高貴的行為,高貴到超乎人性之上,他開啟的有可能是傷害,而不是拯救。這本書我非常喜歡。正在看第二遍。
推薦序
魂不守舍的暮色愛情鍾文音(作家)
《眼中世界》像是一幅暮色的畫,畫裡的臉孔雋刻著因愛而滄桑的痕跡,彷彿極其疲勞,極其感傷,人物背後的光線很暗很暗…..帶著廢墟似的破碎。
很多人呼喚刻骨銘心的愛情,但卻很少探勘自己的個性是否能承受得起這樣的刻骨銘心,《眼中世界》似乎告訴著我,愛情的深刻與否取決於性情,每個愛情故事的背後都藏著一張自己的肖像,我們從愛情裡就可畫出自己的原形。許多時候,並非愛情求之不得,而是可能我們自己被自己的個性給綁住了。
小說一開始即寫:「母親在戰爭期間認識一個男人。他們有段愛情故事,就像所有經典的愛情故事一樣,他們的故事也在地上留下血跡,清醒時只剩下待收拾的殘局。」此段文字點出情節主軸,然映入我眼中的文字「刺點」卻是:「血跡」,見血的愛情,源自於「母親」。作者傾全力描述了母親性格。但為什麼要花費許多篇幅來描述母親「個性」,因為從個性裡可看出母親對愛情的獨特之處。
「不先談談她,就無法告訴你我父親的故事,你要知道,是她造就及塑造了我父親,把他轉變成這樣的一個男人。」故事就這樣登場。
寫「母親」在其七八歲大時,曾為了找一隻被吉普賽人偷走的狗,而在半夜裡爬出房子,走好幾哩到吉普賽人的營區去要回她的狗,「她是如何走回家的…..」,這段情節旋即嗅出這個母親是個「不一樣」的母親,她的內心住著另一個人,躲著一張不肯離去的臉,無法遺忘的臉。
這「母親」因心還有著「另一個愛人的秘密」因而牽動了故事的核心旨題:沒有結果的愛情讓人魂牽夢縈。
這母親的一切帶著「謎」與「迷離」氣味:她原本無拘無束、熱情奔放,後來卻被尋常生活給困住而陷入絕望;她煙不離手,把自己丟在肥皂劇,直到六十歲時卻投向一輛朝她來的公車……。母親曾說,在她的人生中曾犯過一些錯誤,但是明白事情永遠不嫌太晚。
而父親則永遠扣問自己,不解愛情。「前一刻,她還是你認識且想要的女人,下一刻你卻有某種東西在不知不覺中轉變,愛情已然結束,外面的世界逐漸遠去….」
《眼中世界》主要人物:兒子(我)、父親、母親,這三人串起故事的所有細節與愛情記憶,包括現實世界的種種困頓。三個人,三段書寫,三種觀點。
「兒子」是書中捷克男子,以「我」來敘事,我發現母親在納粹時期愛上另一名男子的秘密,關於「母親愛情」的秘密,讓「我」從生長的紐約,重返父母原鄉布拉格,一心想要瞭解母親的愛情。
而這個「父親」,他一生「努力地想要穿越過從愛的地基冒生出來的荊棘。」他自問「你要如何為愛奮鬥?」「或是如何對抗愛?」愛與衝突,分開與聚合,這名父親對愛情總是陷入分析,而不若母親總是想要重返愛情的懷抱裡。
一如史洛卡寫「父親」的這段文字:「他的每個姿態離那個燈火通明的車站越來越遠,而他心裡明白這樣很怪,但他無力改變。這是他的天性。」
再次回歸「天性」,作者再次隱喻:我們的每段愛情都跟個性有關。所以當愛情不再來敲門時,我們別怨嘆際遇,因為很可能是我們的「天性」把愛情給推得遠遠的,於是我們大多數人都是《眼中世界》裡的父親角色(而不是書中的母親角色,母親這個人物,在世故的成人世界是稀有的)。
《眼中世界》是因愛而生的旅行故事,因追尋而驛動的尋根之旅。
傷心的城市,也是讓人回憶的城市。
深刻卻短命的愛情,注定被勾動,注定要被收藏在汪洋底層,使人難以忘懷的幻覺永遠存在於愛情的嚮往裡,愛情總是帶點乙醚效果,不能太清醒。
紐約與布拉格都是我最愛的城市,但這兩座城市的性格完全迥異。《眼中世界》的母親其實比較接近布拉格,一座憂鬱沈重之城;而紐約比較像「我」,一個對追尋層層剖析的觀察旅者。
《眼中世界》三大段,以回憶錄、旅行書寫和小說三種形式揉合了好看的「愛情」與「身世」之旅,愛情與旅行,完美的結合。史洛卡的文字更是好得不得了,文字具有渲染力量,優美深邃雋永。同時,史洛卡總是讓他的小說人物經常被「閃電擊中」,很具吸引力。
母親內心的愛情秘密是這場追尋之旅的動力,故事到了「一九四二」更是高潮跌起,「我」發現母親竟然曾經參與1942年暗殺蓋世太保首腦的計劃,且與捷克反抗軍進而譜出戀曲,敘事者我重回原生祖國,鄉愁早已是生命的一部份,也終於明白母親之所以「隱藏過去」是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度過「餘生」,「遺忘」是為了「記憶」,「無情」即是「有情」。
《眼中世界》讓我重燃愛情的柴薪,以度逐漸世故平庸的人生,對愛情的嚮往恐怕是我這一代人已然逐漸冷卻的東西。
《眼中世界》最挑我心的是寫到了深刻愛情所帶來的反撲性與破壞性,愛情是比戰爭還要讓人破碎且殘缺的精神震撼彈,一旦愛情死了,一個人的內在世界也就化成碎片了。書中的「母親」就是這樣,愛情是其魂魄,愛人一旦消失,也就魂飛魄散了。
以虛構和想像重返過去,「我」藉著旅行進而重塑了母親的戰爭愛情,也重建了一整代人的戰火傷痕……
「沒有東西可以跟他們曾經擁有過的相媲美,單純只是因為他們無法失而復得。並非他們失去的比在這裡找到的更好或更美,只是因為他們曾經擁有的,現在都已經失去了。」
史洛卡寫的愛情故事很不一樣,他認為愛情是「無法失而復得」的,即使現在的愛情比失去的更美好,但依然無法取代「曾經擁有的」。
我總認為,人相愛的時候,就是有人幸福的時候。
倖存者只能藉回憶繼續生活,因為他們知道深刻的愛情早已在心口生了根。愛情,當代人輕盈的字詞,在《眼中世界》重新被賦予了色彩,且作者以「愛情」秤出了整代人的重量。
這書裡的愛情讓人魂不守舍,而我好久好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
呼喚愛情吧,只要你的心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