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納蘭成德,葉赫那拉氏,一度以太子諱改名性德,俄復名成德,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滿洲正黃旗人,清大學士明珠長子。容若生於順治十一年(一六五五年)。幼聰穎,長從學於徐乾學,博通經史,酷好填詞。康熙十一年(一六七二年)舉順天鄉試,次年應禮部會試中式,然因病未與殿試。康熙十五年(一六七六年)始成進士。十七年,授乾清門三等侍衛,後遷一等。卒於康熙二十四年(一六八五年)。著有《通志堂集》(收賦一卷,詩四卷,詞四卷,經解序跋三卷,序、記、書一卷,雜文一卷,《淥水亭雜識》四卷),編刻《大易集義粹言》、《通志堂經解》、《詞韻正略》、《今詞初集》等。
容若生長華閥,然「天資超逸,翛然塵外」(顧貞觀〈答秋田書〉),篤學好禮,哀樂過人。見於其詞中,則怨抑悱惻,淒惋動人。楊芳燦序《納蘭詞》曰:「先生貂珥朱輪,生長華膴,其詞則哀怨騷屑,類憔悴失職者之所為。」亦有疑於其生平際遇與詞作風格之差異。容若之詞集名《飲水詞》,取「如魚飲水,冷暖自知」意,蓋其生年雖促,而慧性天成;閱世雖短,而感慨獨深。是以舉凡悼亡、贈友、行役、出塞,歡愉悲憫,辛苦恣睢,一以其詞寫之。性篤筆真,感均頑豔。故讀《飲水詞》者,「哀樂不知自主」,其詞之感人如此。其悼亡之作,感深悼哀,潘黃門之悼亡,荀奉倩之傷逝,無以過之。非徒伉儷情深,兼有知己之感。其篤於友朋,篇中寄顧梁汾、嚴蓀友、張見陽諸篇,均見異姓骨肉之情,死生相託之誼。其受梁汾之託,營救吳漢槎使生入關事更為膾炙人口。至其行役出塞諸詞,皆身所親歷,山程水宿,冒風戴雪,遍見於詞中。故其詞寫質實有力,於清壯中寓悲涼之意,非泛詠邊塞者可比。使天假其年,其成就當不止於此,惜哉!進而論之,容若以其聲望,與顧梁汾合選今詞,倡導詞學,於康熙詞壇漸加影響,至其夭折,其事漸浸。故梁汾〈與栩園論詞書〉曰:「吾友容若,其門第才華,直越晏小山而上之;欲盡招海內詞人,畢出其奇,遠方駸駸漸有應者。而天奪之年,未幾輒風流雲散。」後人覽此信,亦為之扼腕太息。使容若有年,其事得舉,康熙詞壇或將別具面目,非僅為浙派貌為清空矣。
獨幸《飲水詞》具在,後之論詞者,以其與顧梁汾《彈指詞》、曹實庵《珂雪詞》並稱清初詞壇之「京華三絕」。晚清譚復堂釐有清詞家為「才人之詞」、「學人之詞」及「詞人之詞」三類。而有清近三百年,「詞人之詞」,僅得成容若、項蓮生與蔣水雲三家,足見其才之罕有。況蕙風乃稱容若為「國初第一詞人」,儼然列於朱竹垞、陳迦陵之上。至海寧王靜庵《人間詞話》出,直譽容若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位置之高,無與倫比。民國以來,容若詞最為風靡,有井水處,皆歌飲水詞,古今詞人率無可與頡頏者。蓋其直抒性靈,情感真摯,隱合現代人之心理。遣詞造語,明白清空,闇符現代文學之道。以此二因,故得風行,迄今不絕。
容若詞生前嘗刻有《側帽詞》、《飲水詞》二種,今皆失傳。容若逝後,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年),徐乾學為刻《通志堂集》,中收詞四卷三百首,為其摯友顧梁汾校訂。張見陽亦刻《飲水詩詞集》三卷,與《通志堂集》略有異同。嘉慶間袁通刻《飲水詞鈔》,道光十二年(一八三二年),汪元治結鐵網齋刻《納蘭詞》,光緒六年(一八八○年),許增榆園刻《納蘭詞》,皆有輯佚,而汪刻本所輯尤多。
《飲水詞》自民國李勖《飲水詞箋》(南京中正書局,一九三七年)以來,遞有箋注,如張草紉《納蘭詞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五年),張秉戍《納蘭詞箋注》(北京出版社,一九九六年),趙秀亭、馮統一《飲水詞箋校》(中華書局,二○○五年),乃其尤者。坊間注釋、語譯、解讀之書,其數無慮數百種。其間頗有濫竽充數抄綴成書者,有私臆妄解不顧義理之所安者,不知凡幾。其貽誤讀者,為害不淺。箋者不揣淺陋,欲踵前賢,復作《飲水詞》之注釋、語譯及研析。承前修之所長,避坊間雜書之所短。今以《通志堂集》詞四卷為底本,附以輯佚之作。底本顯誤者,擇張見陽刻《飲水詩詞集》,汪刻、許刻《納蘭詞》及諸清人選本異文義優者校之,重加注釋、語譯及研析。庶使讀者明《飲水詞》之本事,疏通其詞之大義,藉以逆知容若之情志。蓋注釋擇其簡要,語譯求其清暢,研析欲其會通。志雖如此,猶未能至。一則詞之為體,要眇宜修。《飲水詞》雖多玲瓏剔透之作,亦有詞深義隱者。雖有前人箋注在,仍有索解為難者。二則詩無達詁,詞亦如此。其詞義有兩歧者,疑未能決。然限於體例,於譯文中擇其一端,非謂他解必不可通也。時於研析中有所說明,讀者可參互觀之。三則詩不可譯,此世所知。非唯中外對譯而然,古今對譯亦是如此。況詞體要眇宜修,含蓄蘊藉,譯之更難。此編雖力求清暢,以略存原詞之韻味,仍不免粗傖。四則才學疏陋,雖力避妄謬,然臆固之弊,定難避免。尚乞方家指正。
二○二○年三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