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書:福地福人居》
地號:大溝
故事可以從父親精心布置在田中央的打擊練習區講起,故事也可以文旦白柚的摘收講起,故事破口開題的方式太多種,出路大溝的腳路卻僅只唯一──大溝至今仍是最常到訪的田地,它就坐落產業道路一邊,太便利了,路邊有電桿亦有水表,有路有電又有水,簡直就是最佳疏散地帶避難之地,未來想要住下來其實也可以。
大溝亦是面目變化最為劇烈的田地之一,如今它是植滿歸年透冬皆能結果的拔樂田地,連帶前後左右地主紛紛吹起芭樂風,站在鳥舍頂處眼前盡是一面白茫茫芭樂海,白茫茫是指它的果袋,母親下班無事騎車前來看田,隨意給它包個兩三粒,自食買賣送人都可以。
大溝亦有一座鳥舍,鳥舍下方空間當作倉庫,從老家撤出的家具電器都原封不動移到這裡,連擺設方式都完全相同,像是複製貼上的小客廳,不知是否太多悶濕的緣故,或者眼前畫面太像我的小時候:一樣的皮革沙發,一樣的茶几組和,一樣的日曆掛鐘。我好像沒進來幾次,待一下就想走了。
大溝雖在路邊,其實田身甚為隱密,不如現在完全露出,主要是兩分大小的園區都是文旦白柚,比芭樂高也比芭樂密集。暑假結束之前,我們時常被動員來幫忙摘採,那時家裡沒有貨車,都是二爺的鐵牛幫忙;同樣沒有貨庫,一車車黃綠色文旦白柚,皆被送至當時尚未獻給媽祖廟地的三合院囤放。這裡想來也像臨時店面,不少販仔都被祖母親自領路徒步至此精挑細選。其實文旦白柚時常囤到逼近梁柱高度,直至白露仍有半間貨量沒賣出去,古厝因而鎮日空間充斥迎面撲鼻天然果香,像在暗示這棟百年建築仍能呼吸,它還可以。
我們的大溝鄰田就是伯公的田地,從前來到大溝總會忍不住比較一番,因著種得作物大同小異,伯公那邊的文旦白柚園區卻是特別整齊,實則不只大溝,西仔尾、港仔、烏來田仔都是一分為二,平常談論都會問後起了彼此的作物,推薦肥料使用,談話間不經意提到了柚子花開,無形之中都再在互照應,不是真正分得那麼清。
比如一起共用一座水池。水池就在大溝田地入口處,現在仍有一些遺跡,圓狀的水池上面覆蓋一張圓狀的遮光黑網,我不知道它的真正用處,只知道從小我就被警告水深勿近,水池一邊有座簡易寮仔,那種四根梁柱一面歪斜屋簷的建物,西北雨來時可以躲避三個人。曾經我和年紀大我十歲的堂哥們,一起蹲在地上挖小溝引池水當遊戲,那是唯一一次,協力製作一座方才出土的微型市鎮,像在一分為二的地表另闢蹊徑,滿手泥濘的打造共享的家園。
大我十歲的堂哥們後來都在城市成人,之後每次獨自回到大溝,走到簷面傾斜的寮舍,等候田裡忙著不知天地的祖母,我就會蹲在地上努力辨認當年軟土深掘的痕跡,當時我不知道水深勿近的故事還有續曲。
我們也共同豢養兩隻公的毛孩。一隻叫做黃仔。一隻叫做黑仔。我家站的樓厝也與伯公比鄰,平常固定餵養祂們的是姆婆,兩戶人家卻在祂們看護範圍,為何在祂們眼中我們是一起的呢?記得兩隻毛孩也會跟著伯公上田,多遠都會跟出去。有時回程路途太長,伯公怕毛孩跑到腿軟,下車乾脆抱上鐵牛坐車回家,毛孩也乖乖坐了。有幅畫面至今仍在鄉里流傳──一臺載著老翁公婆噗噗行走的產業道路,車前車後跟著沿路狂吠的毛孩,像在喝斥路邊各種看得見與看不見的。
我想起小學時期時常一人放學顧家,只要知道下午伯公與祖母分別要去的都是同座田地,機率最高的就是大溝,稍後我也會自行單車騎著前去會合,那時我擁有一臺黑色越野腳踏車,車至大溝路邊,從密密麻麻文旦白柚園衝出迎接我的就是滿身土漬的黃仔黑仔。
我為什麼堅持要來呢?車子停在水池一處,嘗試喊聲向祖母報備,同時聽到祖母來自田園深處的應答,於是縱身躍入林中尋找不知身在何處的她。兩隻毛孩並不與我同行,三方帶開在偏鄉午後並無人聲的祕境找事,常常繞了半天毛孩與我最後又在某棵樹前碰頭,彷彿還對視笑了一下,隨後又疏散進行自己發明的大地遊戲──這才是我真正認識大溝的契機。
不知為何記憶中果園內的我始終都在拔腿狂奔,兩分大小的田地格局十分方正,清晰可辨的田中小徑就只一條,田頭田尾來回跑一分鐘不到。站在自己的土地我是如此驚心膽跳,你是在怕什麼呢?怕蛇、怕跑步出這片文旦白柚森林.怕失去方向感於是走到了別人家的地──向來你總是要求公私分明。因著我的身形矮小,身手矯健,跑得特快於是沿途柚花被我打落,我也怕那位置就處在田邊的一門大墳。墳為果樹環環圍起,在並不十分偷光的園內,我的眼角不管走到哪裡都能瞥見局部的墳身,離得越遠墳的形貌越清晰越立體。
林中野放中的我,總在某棵樹腳遇到正歇息的祖母,記憶中的她總是處於休息狀態,如今回想才知根本是做不動了。她從帆布袋內取出礦泉水瓶,成箱的礦泉水瓶向來都是二爺友情贊助。為什麼我也堅持要找到祖母呢?我不僅無法幫上任何的忙,我也不曾明白到底鎮日她在做什麼。祖孫兩人相對無言,於是我以祖母得以聽見的範圍為半徑,在大溝田裡鬼祟摸走。我的膽子遠不如兩隻毛孩,祂們四處挖坑翻土野到不見人影,我只敢在一定的安全範圍內看看──
於是看見舉行在週末假日的控窯活動,人數奇少,就是母親與我,以及母親一位同樣嫁在附近的小學同窗,再加上她念外地學校的孩子。孩子剛剛轉學回大大內,以致在鄉里沒有朋友,知曉此事的我恍惚以為這是聯誼活動,因此過程並不十分自在。我幾乎沒有和他說話,中途帶他至父親搭設的打擊區。我們手邊沒有鋁棒亦無壘球,地上的枯柴與NG的文旦就是鋁棒壘球。民國八十五六年的曾文溪邊,兩對母子在遮遮掩掩文旦園內生著火,地上鋪滿許多從家中回收的《民眾日報》,擺著外地早市買的生鮮食品。話題都是這位老同窗帶出來的,她年輕在國外住過好一陣子,後來在高雄開過小店,現在嫁到鄉村當起家管,言談中得以察覺她的適與不適。除了烤肉,同時我們想控一隻雞,心中卻有許多擔心,窯已經挖好,擔心洞不深雞不熟;好不容易為鋁箔包裹的土雞安全降落,又擔心雞吃不完帶回家會冷掉。最後四人像是擔心被發現什麼,努力埋得地表離奇光整,看不出地下有雞在悶,邊笑邊說最後忘記埋在哪裡,撿了幾片枯葉意思一下做個記號。這洞前身分明黑仔黃仔傑作,而我彷彿就看見黑仔黃仔正在向我搖尾,祂們是否不懷好意就想就把深埋的土雞挖出來呢。
我也看見一場水。水從四方流向田中也從田中流向四周。僅有一次園區舉行大放水,我們都被通知前來看顧。粗如小孩大退的黑色水帶,平時曲曲折折散落田的各處,乍看像是廢棄物,其實作用可大了。當時我常以水帶為線索在林內走臺步,試著尋找水帶的所來與所去,其中一節水帶是否就會帶我通向那座大墳呢?這些水帶或者日曬龜裂,或者堵塞不通。為了這次放水祖母提前幾日前來場布。為什麼水管不用沒有妥善收拾?答案相當簡單,祖母一人做不過來,除了水帶,田裡也能看見隨地擱置的農具:隱沒在柴堆中的鋤頭、誘引蜂叮設置的各種陷阱,不能用的可以用的通通堆疊在一起。記得放水那天我的工作是負責巡視水帶接頭是否脫落,有時順手移動水帶位置,讓水流皆能適切通往各株文旦白柚。一時之間我們的果園換上濾鏡一般成了水田,水深大約來到我的腳踝,所有的落葉都漂浮了起來,所有的落葉都黏在我的腿肚。那天想必伯公也在隔壁工作,所以黃仔黑仔都來了,但凡水帶爆開之處往往形成微型水柱,於是我就能聽到黑仔黃仔叫得格外興奮,祂們像是田中送水系統的某種警報裝置,通知在不同樹下的誰趕緊前來處理,這人通常也是我,只因這是我們之間的獨有語言。放水故事唯此一回。不敢問以前有沒有,以後確定是沒有。我們全家大小在水中潦來潦去,真正才像是走進了大溝,記憶中可不曾如此親密。
大溝的名稱也是我們自己私擬的,只因附近真正有條水溝,怪的是它是長在地面的排水設施,也就是人車得以行走其中,排水溝都是灰白色的,因為罕為人至所以看不出年代遠近。我曾偶然騎過一次,坑坑巴巴的地面水路,始終給我一種錯覺,像是走在乾掉且劣質的修正液表層。後來我才知道許多平日在走的鄉間產業道路,其實前身都是大條水溝,溝渠只是覆蓋在柏油路下,也就聽不見什麼淙淙流水音效。八八水災那年,曾文水庫洩洪,加上連日超大豪雨,曾文溪潰堤導致溪邊聚落遭逢水難,距離河床地有段距離的大溝,竟也整片園區泡在水裡──所有植栽全死半死,那時大溝早已進入拋荒階段,祖母不再插手農事,但她每年某日依然備妥祭品大溝田頭祭祀,進行著從小到大最讓我不解的儀式:地上鋪著同樣從家裡帶來的《民眾日報》,擺上印象中就是孔雀餅乾四果香燭,謝天謝地地拜了起來──
實則仍在耕作收成中的田地都有一款屬於祖母的大地祭祀遊戲。通常就是選擇田地附近的萬善堂、有應公廟為對象,每年應公貝仔誕辰,我們就得不停趕攤:西仔尾的小廟仔、下州尾的小廟仔,我都有跟過,想來真是不可思議。八八水災間接導致父親重新接手大溝田地,將文旦白柚換成了每季都能收成的珍珠芭樂。大溝進入了它的芭樂時期。這才讓我想到來到大溝祭祀的工作已經自動暫停,而田頭舊址消失入口易位,寮仔與水池皆不復見,黑仔黃仔同樣不見蹤影。
因此故事不妨便從田頭這方水池講起。聽說那日伯公又來到大溝,黑仔黃仔也跟來了,我想像祂們四處挖土,玩得全身土漬;同樣又與鄰近毛孩咬成一團。如果我在田地,定能聽到祂們嬉鬧,以此判斷祂們遠近。伯公一做就是整個下午,加上他的耳朵不太靈光,身在田中的他看起來最專注最投入。他正努力檢查文旦樹的蛀蟲,留意柚花的生姿,也就不會知道毛孩到底去了哪裡。那日傍晚收工回家,伯公對著四方天地發出訊號,通知東南西北方的兩位毛孩收心歸隊,卻遲遲不見祂們應答。這時隱隱約約聽到田頭傳來急切吠聲,於是來到池邊看到黃仔在簡易寮仔原地打轉不止。我想像黃仔已經轉了一個下午,四肢早已略顯無力。伯公凝神一愣,才注意少了一隻。這時一個眼角掃到,本有遮光網隔著的池面早已破了大洞,遮光網真正目是用來防止池水氧化,自自然然就形成了一面黑顏色。誰知竟會讓黑仔因此失足踩空呢。伯公說黑仔半邊身軀泡在其實不深的水裡,半邊身軀捲在遮光黑網,讓人不敢看也看不清。我不知道伯公後來如何將黑仔打撈上來,也不知道後來黑仔是否就地埋葬大溝,他甚至沒有告訴大家一隻毛孩沒了,獨自守著這個祕密直至我們問起。黑仔勢必有過掙扎,祂是渴了想要喝水嗎?黃仔定也努力咆哮,伯公重聽因而沒有聽見,黃仔又是如何睜眼看著黑仔逐漸流失最後一股力氣呢。
黃仔是在民國八十二三年來偎在我家的,當時父親在鄉里組織一支慢速壘球隊伍,因而自購了許多壘包,賽事結束攜帶回家,於是層層堆在騎樓於是成了冬日浪浪最好的睡臥……
黑仔也是在黃仔之後抵達我家。其實本來有人飼養,偶然經過就停下來了,她的主人曾經趨車將她接回,記得我還躲在門邊偷偷看著,未料祂又執意脫身而出,也就這樣住下來了……
多少年後大溝視野終於大開,我也漸漸醒了過來。不見邊際珍珠芭樂樹海來到你的眼前,眼前的畫面早已不是容易迷失其中的文旦園白柚園。歡迎來到二十一世紀。無名大墳被撿骨,原地種起經年結果開花的樹。黃仔黑仔已經不在。
大溝是我家少數仍在耕作的老田地。近來冬季不知緣故,總會定時生出名之為黑甜仔的野菜,我們都稱呼它黑點點菜,因為聽起來比較可愛。這些野菜是祖母生前最愛,也是許多家庭熱門的家常菜色,如今地衣一般從田頭爬到田尾,春節初二於是全家帶隊前來摘菜,由於面積實在驚人,還相約邀請鄰居前來團摘。
暖冬午後得以在田享受摘採野菜的農家樂,不知為何我有一股想哭的衝動,上田不曾如此有趣,真正比放水的記憶親暱。我們家的生活確實改善許多。上一輩、上上一輩是完全苦過。我漸漸得以靜定看待這些田那些田的故事,而眼前正是大溝的現在式。我們同時想到祖母。祖母一輩在過去十年內相繼離開人世。人不在了結果田還在,我知道未來我會不在田地卻會在;鳥舍絕對不可以在,遠方丘陵則將一定在。
大溝的黃昏,近來天上出現私人滑翔翼飛行物。我喜歡站在芭樂樹邊與黑點點菜為伍,彷彿就讓自己成為空拍航行畫面中的一枚小點。飛行物嗡嗡作響,廟口廣播同時不停信號來回撞擊山壁。這時我聽見田頭出現車聲人聲孩笑聲。我要趕緊找棵矮樹躲起來,看看這麼晚是誰來了。
《故事書:三合院靈光乍現》
文體:三合院創作課
不知道是第幾次重讀庄司總一的《陳夫人》,這部流行於臺灣四十年代的長篇,文本細節十分豐富,我覺得它在當代臺灣小說書寫隊伍,仍有許多部份值得梳理。過去我的讀法比較側重在故事主角的身份歸屬,譬若從東京歸返的認同問題,日臺兩造的通婚關係。再進一點的讀法,則是開始留意文本敘事的地景描述,空間理論讓我們看到戰爭時期殖民地臺南的日常與異常,小說人物的情貌更加被凸顯,在歷經諸多文化論的論辯之後,能關注小說技術與角色性格的折衝關係,就像是從空拍畫面來到了聚焦特寫,我們從而看到關於陳夫人一家族的身形神色、肌理紋路。
不同的讀法帶來不同的視野,幸運的是,重新回到文本描述終將是一必然的走向,而這也帶領我們不僅走進陳夫人的故事結構與心境內層,也走進支撐這個故事結構的關鍵場景──陳家三合院。我們太需要重視小說的建築、場景、布幕,乃至襯底的天色、雲朵與陽光了。
不知道你生命中的第一間三合院在哪呢?前陣子在高中進行講座,突發奇想在黑板畫了一個大字,也就是注音符號的ㄇ,我拋出問題也同時反問自己:三合院這個空間可以進行哪些活動?接著不斷傳來各年齡的神回覆,最常聽到的答案是曬稻與遊戲,大抵這也是我們想像此一空間的幾個動作。三合院本身就是一個框架,歡迎各路敘事來此陳列上架。我的舉例比如停車、曬衣、宴客與夯罵──烤肉啦。說出這些選項大家都笑了出來,好像我們都曾住過同座三合屋院。只是寫作它跟三合院什麼關係呢?
我生命中的第一間三合院是位在朝天宮後方的古厝,現址已經不存了,這也是我的第一個ㄇ,祖父因是最小的兒子,我們的三間厝身便在象徵輩分最低的位置,右邊護龍的最外頭。奇怪的是我們從來不稱呼它作三合院,就是直直喊他古厝,顯然古厝也是曾經年輕過的。我們在民國六十幾年左右,搬到現址的樓仔厝,古厝為此是一個被對照而出的說法。
當我來到古厝,各家護龍的閒置空間已經拿來當成倉庫,我家的那三間房,第一間會在秋天拿來囤積文旦和白柚,整個屋身因而吸納著一股飽滿的果香,在那本身光線不佳而潮濕悶熱的環境,賣不完的白柚漸漸變黃變軟,直至靠傷最後只好自己回收。古厝還有接電嗎?寫到這邊才猛然想起是有的。半空懸掛的日光燈,從上而下垂垂落下一條線路,橄欖形狀的開關,要輕推一下才放亮。所以也就沒有斷過電,像是可以回來居住或者出租他人。第二間是個飯廳,爐灶卻在外頭,這裡擺放許多從樓仔厝撤出的回收,許多看起來根本沒有用過的家電,我的小學課本也在這裡。印象最深刻是牆上有張寫滿祖先忌日的紙張,大老祖公、大老祖媽、老祖公、老祖媽……字跡是祖母的,我小時候也曾幫我祖母謄抄過新的一張,且是寫在粉紅色的紙上,然後貼在大家都會看到的客廳牆上,像是這個家族的獨有曆法,每次經過都看它一眼。第三間則是祖母臥房,有一扇門得以通開向隔壁緊鄰的伯公家,據說這在風水角度而言並非良好設計,祖母於是找來厚重衣櫥將門封死,像是得以將煞氣隔絕在外。說是臥房根本沒有實體床組,記憶中就是一個通鋪。古厝因廟拓建要拆那年,我陪著祖母回來清理打掃。數十年前未及搬到樓仔厝的老家具,一留就是二十多年,還有那從未整理的信件,寫在其中的情感課題,也都二十年過去了。我忍不住看了幾封,然後又默默將它放了回去。我就與祖母身在空氣並不流通的古厝,在蜘蛛拉網而膚癢難耐的環境,逐一聽取這是什麼那是什麼,然後長出更多的為什麼。
古厝大概適合拿來當成鬼故事的場景吧!而我確實也非常害怕單獨前來,最常被指派的任務,是來搬運一整組的扁擔與謝籃,通常這是廟口拜拜的時機。古厝使用的是傳統門鎖,兩片門板上有神荼鬱壘對看,兩個環扣就是我要試著上鎖的對象,最後再將鑰匙藏在門邊的暗溝。這些步驟看似簡單,每次我都弄得心神不寧,在外人眼中看來是不是很像小偷呢,畢竟我與古厝並沒有太多切身的連結。我沒有住過這裡。
大概從小我就問過這個問題,在穿越厝身的三個房間之後,每次我都會說:你們洗身軀的地方呢?也就是浴室在哪裡,以及與浴室關聯的拉撒之地,怎麼沒有看到廁所。這個提問顯然大家也都有想過,包括在庄司總一的故事,來自日本的安子初入陳家三合院,迎面而來的疑惑與挑戰,除了是自己的日本出身,最切身的就是平常起居了,而這又落實在小說關於三合院的空間描寫,你看切身兩字多麼精準,大概就是沐浴與泡澡一類的事。安子入住的陳家三合院並無浴室設備,跟許多臺灣的三合院相像,廁所獨立蓋在荒郊野外,丈夫清文只好倉促為她架好了屏風,在臥室以擦澡取代泡澡,以木桶當成馬桶。
而這個漸漸適應的過程,恰恰就是小說中安子的這句:「我沒有那麼大的能耐,不過我已有心理準備盡量和家裡的每一個人親密地和睦相處。」──「親密地和睦相處」我想大概就這部小說的金句,而其成立的基礎就是夫婿陳清文家的三合院。然而縱使安子有其覺悟,接受新式教育的清文,仍然堅持要在三合院外接一間二層樓西式洋房,小說場景當下成了傳統與現代並存的模板:
在陳家本來凹字型的建築物中,由其一方接翼處增建了二層樓的洋房。特別為安子設計了一間八席榻榻米大的和室。油漆的檳榔木地板和樟木兩種不同的架板,使和室別具一種異國風味。當然也有廁所,有附帶蓮蓬頭貼磁磚的浴室。還有西洋式的客廳和書房,有藤木植物棚架的陽臺,有可以仰望南國星星的屋頂上庭園等等。
這洋樓十分奢華,然而二樓的高度,已經凌駕作為精神核心的神明廳,清文甚至可以從他的住家二樓俯瞰廳堂的屋頂,這真是太超過了。長幼之間完全失了秩序,洋樓拔高而起,這個清文個性硬。如此以來「親密的和睦相處」從平行相看的視線,變成高低不夠對等,小說敘事軸自然跟著東西南北移動了,故事人物就在建物之中上下穿越奔走,試想這樣的大動作演出,在現實生活中,怎麼可能不生家族枝節?近年來閱讀臺灣小說,特別注意場景人物,好的場景給出好的境界,它不只是一個布景,而是真實存在於你我生活的環境切面,具備了神話的品質;好的人物有他的語言風格與不凡視野,人物與場景都到位了,這小說怎麼可能不讓人印象深刻?有趣的是,三合院在庄司總一的筆下被形容成是個凹,我卻把它說成了ㄇ。ㄇ與凹的差別應該就在觀看的位置吧:ㄇ的視線是從外而內,凹則是從神明廳向外探,或者兩種相反。我自己的視線是習慣與神明廳對看的,這是一個回返的視角;而庄司總一以凹型做為比喻,它的角度反而位像在家後,這跟過往論及日語作家因其殖民身份屬性,而帶來的觀看與被觀看的說法又多了些層次。而當我們要述說一個背景發生於三合院的大家族故事,庄司的視線不只從帝都到島都,從日本到臺灣,從內地到外地,也有了更多周旋的空間。而這些問題之於當時臺人日人,之於我那古厝的大小祖先們,自然也是相當切身的。
所以你生命中的第一間三合院是在哪呢?在你而言是ㄇ還是凹?你又在三合院進行什麼有趣的活動?三合院除了起居,埕斗的存在也是值得細細品頭,這是一個私人空間卻又十分開放,我們在此曬稻遊戲,我們也在此曬內衣褲、停名貴車與中秋烤肉。每種行為都是牽一髮而動全身。我以為三合院的空間敘事練習,實在適合拿來當成創作課,人物、場景都到齊了,接下來就看你怎樣編織故事了。而如果真要讓你挑選一個位置,你是會站在神明廳之中,或者如同清文從二樓俯瞰從小長大的古厝?或是選在棗紅色的厝尾頂呢?你擁有的場景將是無限延伸的,一進又一進的院落?還是只有腳下站立的一點方寸,光線想是帶著斜日映照,人物身影則是細細長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