筏上幾日,柏語笙的情緒便是這樣,有時候憤怒、有時候妄想、有時候哀傷,更多的時候空洞而絕望。
四周環水卻一口也不能喝,這片海比沙漠更殘忍。不下雨時,白天是酷刑,橡皮筏熱得像蒸籠,所有人都病懨懨地躲在陰影下;下雨的時候,雖然可以儲存飲水,但是潮濕使得瘡口發紅,渾身疼痛不堪。橡皮筏是拯救他們的天堂,卻也是圈養他們的地獄。用海浪、酷暑和乾渴種種酷刑凌遲,欲把人活活折磨至死。
從前的她真的對大海的可怕一無所知,如果可以得救,她再也不要靠近海。
而高翰儼然已是這艘救生筏的船長,身為唯一有海上經驗的人,幾次下來按他的判斷行事也沒出大錯,他說一沒人說二。只是高翰的脾氣越來越顯暴躁,尤其對那兩姊妹特別容易動怒。霍辛格和張太太倒是偶爾會跟高翰說上幾句,高翰甚至願意教導霍辛格如何釣魚。
霍辛格確實適應得比她好得多,在她沒注意到的時候跟高翰有了顯著的交情。
柏語笙嚴重暈船,每天都在跟嘔吐的感覺搏鬥。高翰總喜歡調笑她:這麼虛弱以後怎麼生孩子,找老婆我可不會找妳這款的──低俗、噁心、令人厭惡,但她實在太虛弱,甚至無力言語反擊。
沒人制止那些無聊的言語騷擾,霍辛格和張太太總會附和著高翰一起笑。
柏語笙只能閉上眼睛,把自己縮得更小。
第十三日。
能見度更差,白茫茫一片霧海,孤寂感更甚。
柏語笙經常感覺自己在失控邊緣,隨時有可能在神智不清的情況下跳下小筏,她總是緊緊抓住扶繩,不僅握住繩子,也握住最後殘存的求生意志。
虛實不分好幾日,導致島嶼出現時,她還以為自己終於出現幻覺了。深灰色的影子影影綽綽地出現在天邊,過了一會,她很明顯聽到水花聲,柏語笙吃力地爬到筏口,聽到浪潮打在岩石上發出聲響。
他們靠陸了。
「是陸地!」張太太尖叫,「那是陸地對吧!小高,是我看到的,我發現的!真是陸地對吧!」
霧太大了,導致已經近在咫尺,他們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一座島就在正前方。
「對!妳去把海錨收起!還有你跟妳們,都快來划船!」
高翰拿出短槳瘋狂划水,連張太太也激動地用手撥水,引得水花四濺。
他們接近陸地,但岸邊盡是嶙岩峭壁,打在岩石上的白色浪花又高又猛,礁石在浪與浪之間豎立著,宛如阻止他們登上海岸的刺刀,一時之間,居然是有岸也上不得。
湍急的浪繼續把他們向前推,眼看沒有可供上岸的沙灘,再猶豫下去怕會錯過上岸時機,高翰一頭扎進物資儲放處,拿出裝備袋中的繩索。
「我先游過去,你們顧好繩子。」
高翰拿出繩索,打了個結,套入手臂,跳入水中。
所有人都緊張地看著高翰在浪濤中的身影,當高翰的身影出現在岩石上,全艇人員齊聲歡呼,連柏語笙也展露發自內心的笑顏。
柏語笙的鞋子落海時掉了一隻,她小心翼翼地越過尖銳的礁石邊鋒。
當初登船時,她根本沒帶休閒鞋,腳上沒有任何止滑功能的低跟鞋讓她提心吊膽,擔心自己會滑下礁石。而光裸的另一隻腳,雖然霍辛格撕下西裝袖子,讓她綁上保護腳底板,但難免還是被銳利的礁石劃出幾個傷口。
這是十幾天以來第一次踏上陸地。此時此刻柏語笙還是有身在海上的幻覺,上了岸仍感覺地上在晃,她每隔一會就忍不住去摸摸地面,確定到底是自己的錯覺,還是地面真的在動。
從初見陸地的狂喜中鎮定下來後,柏語笙開始打量身旁的人。高翰不知去哪兒了,霍辛格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呆望著海。兩姊妹正在幫忙整理救生筏上的繩索,張太太則以有些不雅的姿勢躺在地上。而她決定清點物資。
剩下的水,很極限地分配後,大約可供六人使用五天,之前的魚肉乾還有剩,分配給所有人可以吃一、兩天,然後他們又將陷入斷糧的困境。
四根短槳、一塊海綿、長繩索兩條、短繩索一條、防水手電筒一個、缺乏釣鉤的釣具一套、舀水瓢、救生衣六件、信號槍與手持式火焰信號筒、一個氣還飽滿的救生筏。還有……柏語笙把防水袋中最後一項物品拿了出來。那塑膠製的東西,折成長方形塞在包裝袋中,打開後面積不小,上面綁著繫繩,後面用管子連接一個更小的塑膠袋子。透明塑膠上有吹氣口,似乎要把氣充飽,才能知道這是什麼樣的裝置。
她沒來得及更深入研究,高翰便回來了,語帶不耐地要她別亂動物資。
柏語笙問:「這是什麼?」
高翰頭也沒抬,低聲說:「那破東西不管用了。不過先別丟,現在缺物資,就算是垃圾也可能有用途。妳去把水都集結在一起,現在最寶貴的就是這些水袋。」
柏語笙點頭,把那東西放回原處。
「對了。」高翰正要離開,忽又想到什麼。
他理所當然地向著紀家姊妹伸手,「刀拿來,我去探探路。」
紀巧卉下意識便伸向背包,準備交出刀。
紀筱涵卻按住她的手,吞吞吐吐道:「不好意思,這刀,很重要……」
「重要?有人命重要?聽著,高大哥不貪妳這把刀啦,要不是為了大家,也不需要借妳這把小破刀。」他的手還是伸在她眼前,沒打算收回。
「那……我跟你一起去探路。」
那瞬間,高翰的五官扭曲宛如惡鬼,又很快舒展開,恢復成人畜無害的憨態。
「……行,妳一起來。高大哥告訴妳怎麼用刀。」
紀筱涵講話不看人眼睛,紀巧卉低頭望著腳指,霍辛格的眼鏡碎在海浪中,近視三百度瞧不清細微的表情變化,張太太還躺在地上,只有站在對面的柏語笙清清楚楚地把那一瞬表情收進眼底。
待高翰與紀筱涵走遠,她斟酌用語,叫住霍辛格。
「阿辛,我……不太喜歡高先生。」
「高大哥嗎?大小姐不太習慣跟這類人打交道吧。他是有些糙,但人挺不錯的。很主動幫忙,把粗活都幹了,沒有他我們肯定更受苦。」
「嗯,我知道,但……你不覺得他有些舉動,唉,我不知道怎麼說……」柏語笙抱著雙臂,眉頭緊皺,「比如是不是太自作主張了?他擅自分發食物還分配所有工作,這些事情不是應該大家一起討論比較好?」
「他是船員,對於海上求生有專業能力,強勢點主導局勢也挺好的。想想剛開始時大家多慌亂?」
「我沒有質疑他的專業性,他確實懂海。至少,比我們懂。」
「大小姐,這種艱難時候我們更是要互相信任。沒有人天生是壞人,高大哥脾氣是比較大,我也覺得他對那兩個女生講話有些凶,我勸過他,他也就收斂了。妳不用把人想得那麼可怕,畢竟在救援來之前,我們還得跟其他人共事。」
「也許吧。還有我不喜歡他老是開那些玩笑,那已經是性騷擾了。」
「那我去跟高大哥提一下,他會聽的。大小姐不會以為高大哥對妳有意思吧?就只是討海人比較不會跟女生相處罷了。他都幾歲了,若是早點結婚,妳都可以當高大哥的女兒了。」霍辛格習慣性想推眼鏡,想起眼鏡早已在幾天前消失在大海中,只得悻悻地摸摸鼻梁。
推眼鏡,是霍辛格對付那些胡攪瞎蠻之人常出現的動作,這倒是第一次膽敢在她面前這樣做。柏語笙自嘲一笑,「好,我知道了。你就當我看不慣脾氣比我壞的人吧。沒事,阿辛。」
柏語笙不再質疑高翰。
在這種窘迫的時候,還以為有人存有那種心思,確實對自己的魅力過於托大了。柏語笙不再多說,她暗自思忖,放大高翰的侵略性,或許是因為自己確實對粗人有歧視,反正獲救後,跟這些人就永遠不會有交集,忍忍算了。
「高先生,你看這裡……高先生?」
紀筱涵回頭才發現身後沒任何人影。她左顧右盼,確定自己被水手放鴿子了。
水手說要帶著她探路,步伐卻快得不像有等人的意思,但她長年爬山,腳程也不慢,走了一會水手提議休息一下,結果等她回過神來,已經被甩開了。
她隱約覺得水手是故意的,但她常常搞錯別人的意思,對於揣摩他人心思不太自信。有的時候水手一副長輩為你好的模樣,她琢磨不清對方意圖,也不好妄下定語。
紀筱涵嘆氣。
……大概是剛剛不把刀交出來,讓他不滿了。
她有意願破冰,路上試圖找話題,但是離開其他人視線範圍,水手便不太搭理她,她也實在沒辦法。水手這人好的時候一副老大哥的樣子教導你海事,壞的時候便翻臉不認人,感覺好像伺候一個暴君,脾氣陰晴不定。
紀筱涵沒跟其他人討論對水手的想法,也許是……信任感不足,總覺得轉頭這些話便會傳給水手知道,而妹妹年紀小,只看人好的一面,她也不想讓陰暗的心思影響到單純的紀巧卉。
只留她一人在這兒,就某種意義而言,還讓她鬆了一口氣。紀筱涵獨來獨往慣了,這麼多天跟一群陌生人綑綁在一塊,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現在可以獨處一會,也算是稍微放鬆。
她沒忘記答應其他人的事情,很認真地勘查了這座島嶼。這個島真的不大,而且什麼都沒有。沒有太高的樹,雖然有植物但都是藻類、地衣、苔蘚、蕨類和一些灌木植物,她沿著海岸走了一圈,沒見著看起來可以吃的植物。
這座荒島,是真正意義上的荒涼。
在紀筱涵還在探查島嶼時,高翰已經回到上岸地點。
「小高。你回來啦?」張太太熱情地喚高翰。
「我姊姊呢?」紀巧卉問。
「不知道,我一轉身她就不見了。」
「怎麼會……會不會遇到什麼麻煩了?我們得趕快去找她!」
「放心啦,這島也不大,晃著晃著待會就回來了。」高翰漫不經心地應道。
「但是……」
「就說別瞎操心啦。」
「她是扔下小高自己行動?年輕人真是不懂事,怎麼就不會等你一下啊……」
高翰聳聳肩,「別管啦,就說待會便回來了,倒是剛剛我有了些想法,大夥兒靠過來點──」
紀筱涵回去集合處時,大家已經熱烈討論起來了,沒人注意到她的歸隊,只有妹妹臉帶憂心地靠了過來。
「姊。」紀巧卉不明白,高先生跟姊姊一塊去探查,怎麼他先回來了,而姊姊現在才回來。
紀筱涵搖搖頭,要她待會再說。
「這島上,沒有水源。」
張太太囁嚅:「也沒有吃的嗎?」
「食物問題比較小。我們可以釣魚或是撿海味,我剛剛在礁岩間看到海螺。」
「可是海螺不能生吃吧?」
霍辛格輕聲道:「島上沒有樹木,也沒辦法弄出火。」
「岸邊有幾根漂流木。」
「那才幾根,也不夠用。而且要起火哪這麼容易。」
「夠了。足夠我們起火吃一餐,好好取個暖。」
「總不能只想這一餐吧……」
「水比較重要,先想法子弄到水吧。」
「對、對,水真的得快點取得。」
眾人七嘴八舌討論,最後總算是定下主軸。
前幾天下雨收集的水已然所剩無幾,再加上原有儲備所剩不多,萬一沒下雨可就麻煩了。下午,高翰跟霍辛格又外出巡了一次。這回,兩人倒是笑容滿面地回來。
「高大哥跟我有些發現。」
「是水?發現水了嗎?」張太太殷切急問。
「還沒發現水源,但我們找到一處有點濕潤的泥地,那裡的植物長得特別茂密。」
張太太不滿,「只找到泥地又有什麼用。」
柏語笙道:「有植物就應該有淡水。」
霍辛格點頭,「我也是這樣想,所以我跟高大哥想要掘井。」
「這裡,應該很難掘出水吧?」柏語笙問。她摸著地面,這可不是一般的泥土地,而是礁石,難怪這島上植物稀疏,水分根本無法保留給植物的根。
「哈。」高翰嗤笑,「柏大小姐,不然妳以為還有什麼辦法找水?從妳身體裡面掐出水來嗎?」
柏語笙冷冷瞪他,張太太好像沒讀到空氣中微妙的變化,大聲附和:「小高的想法我看挺好的,就來掘井吧。」
眾人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高翰跟霍辛格領著他們往島裡走去,在島中央發現比較茂密的灌木植物,不像岸邊矮小乾枯的同類,島中央的植物看起來肥碩許多,偏東處更是草叢茂盛。他們在此選了一處土丘,灌木植物底下,有著深黑色的土壤,土質鬆軟,不像其他處都是堅硬的珊瑚礁岩。
也許真能掘出可以喝的水。
他們撿了幾塊扁平的石頭當作鋤具,就此開挖。雖然海霧瀰漫,太陽沒有直晒,但悶濕的天氣還是讓人稍微運動便滿頭大汗,高翰跟霍辛格負責主要的挖掘,其他人幫忙把土運走,挖了約一公尺後,霍辛格的手指甲斷裂,去一旁休息,紀筱涵接下了他的工作繼續掘土。
工作到一半,高翰又向紀筱涵要刀,說要找漂流木造個手柄才好鋤土。這次紀筱涵倒是挺乾脆就把刀交出來了,也許她也想避免衝突。眾人共同努力下,洞越來越深,土也帶著明顯的濕意。
好不容易,他們在深度一點五公尺左右挖出了水,但水帶著難以忍受的臭鹹味。
「別輕易放棄啊,至少真有水了,只是不能喝,再換一處試試看,應該能鑿到水。」高翰鼓勵眾人。
他們又另外找了一處開始掘井。
柏語笙也試圖幫忙,但她的力氣實在不夠,根本無法把石頭刨入土壤中,只得悻悻然地在外圍看其他人努力。她有些擔心霍辛格,接連的劇烈活動讓他的眼神都渙散了,說起來她真不覺得霍辛格是幹體力活的料,高翰倒是精神奕奕,好像這一點體力活動並不影響他。
突然「啵」一聲,鑿土的手深深陷入泥裡,水汨汨流出,霍辛格趴在地上,興奮地敞開喉嚨大喊:「有水了!」
他欣喜地捧水喝下去,又呸一聲吐出來。
「……還是鹹的。」
挖出來的水,依然又髒又鹹,一整天的努力全是徒然,所有人又累又挫敗,洩氣地坐在地上。
「天色也晚了,回紮營地休息吧。明天……再尋其他點。」
正當眾人回到營地時,高翰倏然在物資前蹲下,一袋一袋地數了起來。
「水少一袋。」他臉色凝重地望了過去,審視的目光逐一掠過,最後停在那兩姊妹身上。
「怎麼了,高大哥。」
「……水又少了。」高翰語重心長,「這不是第一次了。今天我們真的得把這事搞明白。」
柏語笙問:「之前也發生過少水?你怎麼沒說?」她數了下水袋,確定跟自己清點的時候比,應該並沒有少。
高翰睨了柏語笙一眼,「怎麼,我做事情還要跟妳報告?我也是顧及大家面子才不說的,但是現在這樣可不行。再給偷水賊摸下去,大家都會沒水喝的。」
張太太急切而憤恨不平地嚷嚷:「就是啊,誰偷喝水,我們找出來!」
柏語笙說:「先冷靜點吧……」
高翰沒理會她,扯開嗓子大聲質問:「剛剛有誰先離開掘井地?」
霍辛格搖搖頭,似乎體力還沒緩過來,滿臉虛弱,連話都懶得說。
「張太太,我有看到妳離開了下──是去廁所了?對吧,張太太?」高翰擺頭,問站在後頭的幾人。
張太太殷勤答道:「對的、對的,我就離開了一會,上個廁所而已,大家都知道的啊。倒是有看到小妹妹往營地的方向走去。」
「我?」紀巧卉猛然搖頭,「我只是回來幫我姊姊拿帽子而已。」
「誰知道呢。總之回來過就有嫌疑,妳們的背包呢?打開。」
紀筱涵不滿,「為什麼?我妹妹都說了,她根本沒碰那些水。」
「口說無憑,打開讓大家檢查。看看妳又藏了什麼好東西。」
「藏?包裡本來就是我的東西。」
「哇塞,現在要來分東西?那救生筏上的水與糧,還有老子釣上來的魚也來分一分,看誰分得多?多吃的是不是該吐出來?」
「既然如此,那我的刀呢!」紀筱涵忍不住拔高音量。
「姊……」紀巧卉擔心地拉著姊姊。
高翰解開配在腰上的刀,「刀就在這兒。」
他把刀亮了出來,但手依然抓得很緊,只是搖晃刀身示意自己隨時會歸還。
「沒人要貪妳的刀,我明明白白放在這兒,不像妳們老是藏著掖著,好東西也不會與其他人分享。」
「我們沒有藏糧水!」
「既然如此,就讓大家看看妳包裡面有什麼東西證明清白啊。」
紀筱涵猶豫了會,肩膀微動,正有了拿下背包的心思。
高翰忽然又大聲高喊:「怎麼?早知道妳不敢!就妳們姊妹倆事多,大家都能好好合作,就妳們意見特別多!幫忙幹活也不行,還誣賴我偷刀,不幹了、不幹了,都聽妳的吧。來,妳行,妳來。」
「行了、行了,別管她們,你別生氣啊,小高。」張太太急切地哄著高翰。
「反正我今天把話在這兒說明白,只要妳們還是這種態度,那就滾。老子不開慈濟,不負責照顧妳們。」
柏語笙一驚,心想這是要趕她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