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遠的地方,慢慢走都會到的(文字|陳盈臻)
那是我與山的開始
夏季的天光來得早,小時候每逢週日,阿公阿嬤會偕著全家人來到臺北圓山飯店後方的親山步道,隨階梯而上,兩側各有數座羽球場,孩子們會在這裡打羽球,大人們則用家常泡茶。坦白說,對於幼小的內心,要在假日趕赴陡傾的山林是帶有些許抗拒的,唯一吸引我的,是結束後大夥爭相向下衝至山腳的雜貨店,打開冰涼的透明櫃,選一瓶喜歡的飲料,好似作為今日慷慨赴約的獎勵。
我不能確定是不是從這時候開始懂得爬山是什麼,但它卻像個約定放在心底,其餘的記憶,都已模糊。
有伴侶後,「在各地生活」的想法像不斷滋長的原始渴望,推著我們移居紐西蘭,一處以原始自然環境為傲的國家。至此,如同受到啟蒙,開始追求、探索自然帶來的摒息與震撼,行至冰河的源頭、或穿越樹林抵達滿是氤氳的湖泊,也是從那時候意識到,想開啟不平常的風景,或許就從平常的走路開始。畢竟,再遠的地方,慢慢走都會到的。
在背負與卸載裡看見真正需要的東西
2018年,我們走上西班牙朝聖之路,從法國翻越庇里牛斯山來到西班牙的聖地牙哥,連續三十天、全長800公里,雙腳的疼痛感像是最直接的提醒,生存的延續與意義,那是頭曾經被豢養的幼獸,初次走出籠外看見的風景,自由且真實。
自徒步中甦醒。多年群居於社會的價值,讓我們在物質裡迷失,以為非得需要些什麼才能存活,於是,拼了命地將肩上的背包裝滿,深怕缺了、漏了,就會阻斷繼續前行的路途。但是,對於長時間異國旅行的我們,又怎麼會有額外的預算負擔這些嶄新的裝備呢?幸好,從朋友的倉庫拾來一只遺棄的背包;腳上的靴子不防水,就克難地用蠟燭塗鞋面;沒有登山杖,就在路上撿取一根合手的長枝。只是如此,我們仍然不安,盡可能地將背包裡塞進所有對路程恐懼的想像,直到真正走在路上,才一一地捨去。好像是從這時候認識到,什麼裝備才是真正能幫助我們更舒適的走在路上。「想要」與「需要」的界線,是來自於體驗後的理解,而非恐懼滋養的假想。
在這條路上,除了自己,還會與誰相遇呢?
2019年,喜馬拉雅山脈如巧合般地在生活中反覆召喚,我們飛行前往尼泊爾的聖母峰基地營健行,克服了高度適應中可能的不適,最終海拔來到5400公尺,是個人有限的生命經驗裡所能及最高之處。放眼群山,皚皚白雪深覆,冷冽的山風拂面中仰望了8000公尺巨峰的身形,長吁的呼吸裡藏著上揚的雙頰,「終於見面了!」當時心裡只是這麼想著。
喜馬拉雅山脈裡除了遇見登山者外,也住著雪巴人,從早期的游牧生活,到後期因登山文化興盛而生的高山嚮導、協作,成為了欲攀登聖母峰者不可或缺的重要支持力量,若是沒有這群生活在此的人們籌建基地營作為運補站,登山家遭遇的風險勢必倍增。也意識到山林裡不止登山者,還有憑藉山岳文化生活的人們,是如何協成一次次打破人類野外探險界限的攀登,讓我們有機會一窺極境的樣貌。
我們本是來自於山林,只是離家太久而遺忘
臺灣這一方小島,3000公尺以上的山脈竟多達268座,長年保護教育的政策下,島民始終缺少那麼一點點探索深山的勇氣,我們自然對於山林滿是陌生,直到幾次國外的朋友問起,才發覺,我不正是應該要好好認識自身土地的人嗎?於是,開始了臺灣這片土地的探索,郊山也好、百岳也罷,每每愈是深入其中,愈是驚嘆。
猶記得初次深入臺灣山林時,屬植物的多樣性最為之驚艷了,亞熱帶國家和立地拔起的高聳山脈,植物因氣溫下降而顯現不同的樣態,同時提供了不同生物棲息的最好空間。但也正因如此,臺灣的中級山系溼滑易雨,蚊蟲紛擾,若轉而向高山去,則因位處板塊地震好發帶,地形時而破碎、時而陡陗,多具有一定難度。但我們依舊被深深吸引。
甫回國那年,有一回,我們耐著對於氣候的不適,歷時半日,才抵達了藏在山中的松蘿湖畔營地,然而因水氣升起的白霧卻完整覆蓋了眼前的風景,匆匆搭帳煮食後只能靜靜入睡。翌日清晨,揭開帳前的幃幕,就望著眼前的風景怔怔出神,原本濃厚白霧開始如流動的雲朵迅速向山的一側蒸散,不出幾分鐘,如鏡的湖面映著天藍開闊,一陣麻脹感由背脊竄入腦門,「能夠看見這樣轉瞬即逝的風景,一定是備受山神呵護的吧?」心裡默念祝禱著。
臺灣山景幻化多變,晴時、雨時、風時、靜時,同樣的路線能有千百種姿態,即使全身泥濘,汗流浹背,都吸引著一群人義無反顧的前往。奇妙的是,山裡的時間感竟也與平地不同,學會將五感打開後,會開始慢了下來,同森林一起呼吸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植被色彩或鮮明或隱晦,地形或坡或緩,走進山裡的我們如織布機上的梭子來回於經緯的窄徑,一橫一豎地將自己的生命與山林共織,直至鼻息和脈搏的頻率相同。
人們是健忘的。忘了自己的氣味,忘了曾來自於大山,然而,山卻始終接納,也等待著被重新想起。例如,那個大汗淋漓的午後,坐在山間樹蔭下,陽光若有似無地穿透葉間在地面投射出像星子的光,那時的風和氣味,一直呼應著此時的呼吸與心跳。走進山林,再也不需要理由,就如同回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