瑚達很在意她收到的電子郵件,即使內文的要求看來頗簡單:她的上司約她早上九點討論事情。電子郵件昨天很晚才寄出,已經很不尋常,一大早就跟她「討論事情」,更是非常不像他。
她惴惴不安沿著走廊走向毛納斯的辦公司。她才敲門,他馬上就應門,一如往常和藹可親,但瑚達覺得他的友善只是表面功夫。
他說,「瑚達,請坐。」她聽出他口氣帶著屈尊遷就,不管他是否有意,都燃起她的怒火。
「我有很多事要忙,」她說,「這很重要嗎?」
「請坐。」他重複一次,「我們需要聊聊妳的狀況。」毛納斯四十初頭,在警局內晉升很快。他身材高挑,看來健康,雖然以這個年紀的男性來說,他上半身異常單薄。
她坐下來,心一沉。她的狀況?
毛納斯笑著開口,「妳剩的時間不多了。」看瑚達沒有反應,他清清喉嚨,有點尷尬地再試一次:「我是說,這是妳在警局的最後一年吧?」
「對,沒錯。」她遲疑地說,「我年底要退休了。」
「沒錯。問題是……」他停下來,好像在斟酌用字:「下個月有一位年輕人要到職,他能力真的很強。」
瑚達還是不確定他們要談什麼。
「他會接替妳的位子。」毛納斯繼續說,「我們能招到他非常幸運,他大可出國或進入民間企業。」
她感到肚子彷彿挨了一拳。「什麼?接替我?你……你的意思是?」
「他會接手妳的工作和辦公室。」
瑚達說不出話,各種想法在她腦中亂竄。她找回聲音,啞聲問,「什麼時候?」
「兩星期後。」
「可是……我要怎麼辦?」這個消息把她擊倒在地。
「妳可以現在就離開。妳本來就沒剩多少時間,只是把妳離開的日期提早幾個月而已。」
「離開?現在?」
「對,當然會付妳全薪。瑚達,我們不是解僱妳,妳只是請假幾個月,接著就直接開始領退休金,提領金額也不會受影響。妳沒必要這麼驚訝,這個提案很好,我沒打算坑妳錢。」
「這個提案很好?」
「對呀,妳有更多時間培養興趣,更多時間……」他的表情透露他其實不知道她空閒時間做什麼。「更多時間陪伴……」他講到一半又停下來:他應該要知道瑚達沒有家人。
「感謝你的建議,但我不想提早退休。」瑚達僵硬地說,努力控制表情。「不過還是謝謝你。」
「其實我不是建議,我已經決定了。」毛納斯的聲音稍微強硬起來。
「你決定了?我不能有意見嗎?」
「對不起,瑚達。我們需要妳的辦公室。」
她心想,你還需要更年輕的團隊。
「你就這樣感謝我?」她可以聽到她的聲音顫抖。
「好了,別全往壞處想,這個決定跟妳的能力無關。拜託,瑚達:妳知道妳是我們最優秀的警員之一,我們倆都知道。」
「我負責的案件怎麼辦?」
「我把大部分的案子都分派給團隊成員了,妳離開前可以跟新人談談,讓他了解狀況。目前妳手上最大的案子就是戀童癖的肇事逃逸案,有什麼進展嗎?」
她想了一下。職涯能結束在高點,當然會滿足她的自尊:自白入手,結案。女子一時瘋狂,決定私刑執法,避免未來更多小孩落入加害者手中。也許她的攻擊背後有種正義,代表公正的復仇……
「很抱歉,距離破案還早。」她頓了一下才說,「問我的話,應該是意外吧。我建議把案子暫放一邊,希望駕駛到頭來會投案。」
「嗯,也是。好,沒問題。年底等妳正式退休,我們會辦個小派對,好好歡送妳。不過如果妳願意,今天就能清空桌子了。」
「你要我……今天就離開?」
「當然,妳願意的話。或者妳傾向再待幾週也行。」
「嗯,拜託了。」她馬上後悔說「拜託」。「新人來了我就會走,但在那之前我會繼續處理我的案子。」
「我說過了,妳的案子我都分派出去了。好吧,我想妳也是可以翻翻未結的懸案,看妳對哪一件有興趣。聽起來如何?」
她一時衝動,想跳起來衝出去,永遠不回來。但她不會輕易滿足他。
「好吧,就這樣。我喜歡的案子都可以?」
「呃,對,當然。妳喜歡的都可以,讓妳有事做就好。」
瑚達明確感到毛納斯想要她離開辦公室;他有更迫切的事要處理。
她挖苦道,「太好了,我會努力找事情給自己做。」她站起身,沒有道別或道謝就走出去。
瑚達在震驚中跌跌撞撞走回自己的辦公室。她覺得自己活像被炒了魷魚,給人拎著耳朵掃地出門,彷彿她多年的工作成果都沒有意義。這可是全新的體驗。她知道她反應過度,不該這麼想,但她就是甩不開肚子底端噁心的感覺。
她在桌前坐下,茫然盯著電腦,連開機的力氣都沒有。一直以來,她的辦公室就像第二個家,現在卻突然顯得好陌生,彷彿已經屬於將到職的新人。老舊的椅子坐起來不舒服,褐色木桌看來磨損破舊,文件對她再也沒有意義。她連想到在這兒多待一分鐘都無法忍受。
她需要分神,別去想剛才的事。何不聽從毛納斯的話,去翻翻懸案檔案?不過說穿了,瑚達不需要多想:有一件懸案大叫著要她重啟調查。原始調查是她的同事負責,她只有間接追蹤進度,但或許這是好事,她能用全新視角解讀證據。
這起案件的死因未決,除非出現新證據,謎團幾乎不可能解開。或許她會因禍得福,得到隱藏的機會。沒有人替案件中已死的女性發聲,但瑚達能扮演她的辯護人。即使時間短暫,兩週也可以做到很多事。她並不幻想能真的破案,但還是值得一試。不僅如此,她也會有努力的目標。
她的第一步是叫出案件檔案,重溫記憶中的細節。一個陰暗的冬日早晨,有人在沃斯里旭斯頓的礁岩海灣發現年輕女子的屍體。雷克雅內斯半島上這段鮮有人居的海岸,位於雷克雅維克南方約三十公里處,瑚達沒去過那個海灣,也從來沒有理由需要去,不過她對那塊區域很熟悉,開車去機場路上經常經過。島上這個角落風大荒涼,熔岩平原長不出樹木,難以抵禦定期從大西洋襲向西南角的暴風雨。
事件過去一年多,已從民眾的記憶中淡去,但一開始吸引的媒體報導也就不多。例行報導尋獲屍體後,新聞焦點便轉向別處,後續發展就很少人注意了。冰島是世上最安全的國家之一,每年只有約兩件謀殺案──有時連一件都沒走──但意外死亡倒是常見許多,記者覺得一一報導沒什麼意義。
瑚達不是介意媒體不聞不問,她是擔心刑事偵查部辦案的同事疑似有所疏漏。她對亞歷山大這位同事的能力向來沒什麼信心。就她來看,他既不勤奮,也不特別聰明,只是靠著頑強個性和長袖善舞,才抓住他在刑事偵查部的位子。要是世界公平一點,她會晉升到他之上──她知道自己更聰明、認真、有經驗──但她仍卡在同一個地方。這種時候,她不禁會感到苦悶折磨人。她願意犧牲一切,只求有權力闖進去,從能力明顯不足的警探手中搶走案子。
亞歷山大對調查興致缺缺,在部門會議上一目了然,他會用無聊的口氣,盡其所能提出證據指稱女子是意外死亡。現在瑚達發現,他的報告寫得非常隨便,對解剖結果的簡單摘要令人失望,最終還加上常見的但書,說屍體從海裡沖上岸,無法判斷是否有犯罪事實存在。不出所料,調查沒有得到有用證據,案件就束之高閣,讓位給其他「更緊急」的案子了。瑚達不禁猜想,如果年輕女子是冰島人,大家的反應是否會不同?如果民眾吵著要看到結果,案子是否會被分派給更稱職的警探?
過世的女子二十七歲,正是瑚達生下女兒的年紀。才二十七歲,正值花樣年華:她太年輕,不該是警方調查的受害者,不該成為懸案,似乎沒人想要重啟調查,除了瑚達。
病理報告顯示她在鹹水中溺死。她的頭部外傷可能表示她死前遭遇暴行,但同樣可能表示她跌倒撞昏頭,摔進海中。
死者名叫艾蓮娜,從俄羅斯前來尋求庇護,才在冰島待了四個月。或許瑚達難以放下這起案件的原因,便是大家很快就忘了艾蓮娜。她來到異國避難,卻只落入水中的墳墓,而且沒有人在乎。瑚達知道如果她不把握最後機會,追根究底探索謎團,就沒有其他人會這麼做了。大家會忘記艾蓮娜的故事:她只是個來到冰島然後死掉的女孩。
瑚達往南開車離開雷克雅維克,以前他們住在奧爾塔內斯海邊的小房子時,每天她都開這段路通勤。自從她賣掉房子,決定再也不回去,已經好幾年沒來過了。隔著海灣,平坦茂綠的半島現在出現在她右側。當年奧爾塔內斯總是感覺像半個鄉下,自成一格的小世界,與四處擴張的大城市雷克雅維克不同。不過她離開後,這兒冒出了全新的社區。
瑚達總覺得開到機場的路荒涼又失意。陰暗的熔岩平原往兩側延展,平坦空曠的大地吹著狂風,只在南方給圓錐狀的凱里爾山和其他矮丘擋住,往北則沒入凶險的灰色大海。這塊區域險惡,充滿看不見的火山口和蒸氣雲。冰島在此處橫越兩個大陸板塊的分界,地表下劇烈運作的力量在地面留下疤痕。群山深受登山客喜愛──瑚達也爬過幾座──但除此之外,這片景觀最好從遠處觀賞,不要親自涉足體驗。任誰闖入熔岩平原都可能輕易受傷,就這麼失蹤。
今天半島上倒是陽光普照,不過仍有狂風吹拂,瑚達沿著海灣往回看,仍能看到雨雲低掛在雷克雅維克上空。一排藍色屋頂的白色公寓終於浮現於右側毫無特色的地表,表示到了奈若維克外圍。她下了公路,開進鎮上。小鎮不大,不過她不熟悉路,還是胡亂開了一陣,才終於找到民宿。
她沒有事先打電話告知對方她要來;當時她根本沒想到要聯絡,只是急著離開警局,逃離接獲壞消息後似乎立刻降臨辦公室的壓迫感。她不斷想像走廊上擠滿了人,都在說她閒話。同事都知道她被趕走,她過時了,多餘了,上司拋棄她,好換上更年輕的對象。該死。
櫃台的年輕女子頂多二十五歲。瑚達自稱督察,沒有多解釋她來訪的原因。年輕女子眼睛眨都沒眨。
「喔,好?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妳要跟我們的房客談嗎?」
根據瑚達的調查,這間民宿專門收容尋求庇護的人。環境感覺很不親切,她幾乎能感到空氣中的絕望,瀰漫四方的沉默和壓力。牆壁漆成純白色,完全不會讓人想到家,甚至不像旅館。人們來到這裡,便是在懸而未決的煉獄等待命運公布。
「不用,我只是想跟負責人講幾句話。」
「沒問題,就是我,朵拉。」
瑚達花了一會兒才理解年輕女子就是民宿經理。「啊,好。」她尷尬地說,羞愧於自己的成見。她完全沒想到不起眼的女孩能經營這間民宿。「有哪裡方便我們私下談嗎?」
朵拉留著棕色短髮,態度公事公辦。她的笑容友善,但眼神銳利,令人不安。「當然,沒問題。」她說,「去後面的辦公室吧。」
她二話不說站起身,領頭幹練地穿過走廊,瑚達跟在後頭。狹小的辦公室沒有人味,窗戶拉起深色窗簾,頭上一顆燈泡無情照亮少得可憐的家具。桌上沒有書或文件,只有一台筆電。
她們坐下,朵拉仍不發一語,等待瑚達說明來意。瑚達思索適當的用字,開口說:「我過來是因為……我在調查一起死亡案件,一年多以前的事,死者是你們的房客。」
「死者?」
「對,她叫艾蓮娜,來冰島尋求庇護。」
「喔,她。我知道了。可是……」朵拉皺起眉頭,一臉困惑。「我以為結案了。他有打電話給我──負責的警探,我忘記他叫什麼了……」
瑚達告訴她,「亞歷山大。」她一邊想像他的樣子:邋遢、過胖、眼神空洞,老是害她氣得牙癢癢。
「對,亞歷山大,就是他。他打電話來說他要結案了,因為調查沒有定論,而他本人認為是意外,或可能是自殺──艾蓮娜等待申請結果好久了。」
「妳覺得她等的時間長到不正常嗎?據我所知,她在這裡住了四個月。」
「喔不,其實不會,蠻正常的。不過我猜等候時間對每個人的影響不同,確實可能造成壓力。」
「妳同意他的看法嗎?」
「我?」
「對,妳。妳相信她是自己溺死的嗎?」
「我不是專家,不知道該怎麼想。負責調查的人不是我,或許他──叫什麼來著的……」
「亞歷山大。」
「嗯,亞歷山大。或許他知道的比我多。」朵拉聳聳肩。
瑚達心想,我非常懷疑。她壓下說出口的衝動。「但妳總有想過吧。」
「這個嘛,當然有,但我們這邊很忙。房客來來去去,她剛好就那樣走了。總之,我沒辦法浪費時間想這種事。」
「不過妳認識她吧?」
「也還好,沒有比其他房客熟。我跟妳說,我在經營生意,靠這個維生,所以我必須專注在每天的營運管理。房客或許覺得生死交關,但我只是努力經營民宿而已。」
「其他房客可能比較了解她嗎?」
朵拉看來想了一下。「現在大概很難找到人了。我說過,房客總是來來去去。」
「好吧,我確認一下:妳是說艾蓮娜在世的時候,目前的房客都不住在這兒?」
「喔,這個嘛,總是有可能……」
「妳可以查查看嗎?」
「我想可以吧。」
朵拉打開電腦,點起滑鼠。她終於抬起頭。「兩個伊拉克男生,他們還在,妳等一下可以去找他們。還有一個敘利亞女生。」
「我也可以見她嗎?」
「大概沒辦法。」
「為什麼?」
「她出去不知道哪裡了,她的律師剛才過來,我想他們進城去雷克雅維克了。她的案子有些進展,也好啦,不然她成天都關在房間裡等,甚至很少下來吃飯。我只知道這些──當然律師什麼都不告訴我──但我光看他們,就猜到有事了。希望是好消息,不過這種事總是說不準。」
「我們談談艾蓮娜吧。她表現如何?她的申請狀況呢?」
「我完全不知道。」
「有律師負責她的案子嗎?」
「嗯,我想有──不過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記得是誰了。」
「好吧,妳有概念可能是誰嗎?」
「通常都是同樣幾個人。」朵拉拋出三個名字,瑚達趕忙記下來。
「我能看看她的房間嗎?」
朵拉問道,「為什麼警方又來查這個案子?」
瑚達失去耐心,對她大聲起來,「妳就給我看她的房間好嗎?」
「好啦,好啦。」朵拉氣呼呼地說,「有點禮貌又不會少一塊肉。牽扯上這種事,可不是開玩笑的。」
「妳有涉案嗎?」
「唉唷,妳懂我的意思。她的房間在樓上,但現在有人住,我們不能直接闖進去。」
「妳能至少看看他在不在嗎?」
朵拉大步走出辦公室,穿過走廊爬上樓梯,瑚達匆忙跟上。朵拉經過幾扇門,最後停在一扇門前,敲敲門。一名年輕男子應門,朵拉用英文解釋警察想看他的房間。男子明顯很緊張,結巴著問:「他們要送我回去?」他重複問了幾次,朵拉才成功向他保證,警察來訪跟他無關。他如釋重負,差點哭了,接著不情願地點頭。瑚達知道,依法他沒有義務放她們進去,不過面對外國警方代表,這名可憐的男子不太可能堅持他的權利。她很羞愧這樣逼迫他,但為了結果,手段的瑕疵可以寬恕。她的時間不多了。
進房後,瑚達問朵拉,「她會說英文嗎?」現在的房客仍尷尬地站在走廊。
「什麼?」朵拉回過頭。
「那個俄國女孩,艾蓮娜。」
「一點點。她可能聽得懂一些,但沒辦法用英文交談,只能用俄文。」
「所以妳才跟她不熟嗎?」
朵拉搖搖頭,似乎覺得好笑。「喔不,不管他們說哪國話,我都跟他們不熟。」
「這房間不大。」
朵拉說,「我不是在經營豪華旅館。」
「她自己住一間房嗎?」
「對。如果我沒記錯,她不太惹麻煩。」
「不太惹麻煩?」
「對,不鬧事──妳懂我的意思。不是每個人都能忍受長期等待,很難熬的。」
牢房般的狹長房內有一張床、小桌子,還有衣櫥。除了床上的運動褲和桌上吃到一半的烤土司三明治,房內沒什麼個人物品。
瑚達隨口問道,「沒有電視?」
「我說過了,這裡不是豪華旅館。樓下交誼廳有電視。」
「她有可能留下一些個人物品嗎?」
「抱歉,我不記得了。如果房客消失不回來,我通常會丟掉他們的東西。」
「或者,如果他們死掉。」
「對。」
房間裡乍看沒什麼發現。瑚達又迅速環視周遭一番,就為了站在過世女孩的角度來看,好了解她最後幾個月的生活:漂流到陌生國度,住進不友善的民宿,沒有人會說她的母語,她又困在小房間的四面牆內,就像瑚達偶爾覺得像自家公寓裡的囚犯,孤獨一人,沒有家人,沒人關心她。沒人關心她──沒什麼感覺更糟了。
瑚達閉上眼短短一秒,試圖吸收四周的氛圍,卻只聞到蘑菇湯的味道從廚房飄散到整棟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