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歲那年的夏天,我會突然在凌晨三點時驚醒,這意味著我接下來的數小時都會難以入眠。漫漫長夜無眠,作為一位穩定產出文字的醫療線記者,我會嘗試所有可以舒緩、幾近個人獨白的調整方法:漸進式伸展運動、背誦美國的各州首府、規劃每週菜單等,但這些完全沒有用。白天時,我不僅步履蹣跚、頭暈目眩又疲倦,還得照看著我的寶寶。
是有一個能緩解這一切的有效方法,就是回想我童年時的家。因此,在一個無眠的夜晚,我回想起以前匹茲堡的家,我最後一次看見它時是在一九七五年。廚房裡有個酪梨色的冰箱,中間有個已經凹陷的棕色格紋沙發,旁邊是假的木製邊桌,上頭嵌了個金屬菸灰缸。每當我父母吸完一根Kool薄荷菸,他們會按下菸灰缸上的按鈕,裡頭的煙灰、菸屁股就會快速旋轉,往下掉入使用了數月、積滿煙塵的收集袋中。
有天晚上我就想,為什麼爸媽不把臭氣熏人的菸灰缸清掉?是因為那些菸屁股他們聞起來很舒服嗎?我們淺藍色的別克LeSabre車內菸灰缸也總是滿的,是什麼時候開始汽車不再配備菸灰缸和點火器呢?
各種思緒飛竄,我還是無法睡著。我究竟是怎麼了?我從來沒有失眠的問題,我翻來覆去,很怕吵醒身邊的丈夫,也怕擠壓到最近經常痠痛的胸部。
我突然停下所有動作――最近經常痠痛的胸部。
等一下,上次月經是什麼時候來的?我回頭計算著,兩個月。我從去年開始就不再吃避孕藥了,我們一直都是使用效果堪慮的「安全期避孕法」,所以排卵期間我和湯姆會避免行房。
我發現自己會脹氣時,心裡更害怕。「湯姆。」我悄悄地喊了一聲身邊的丈夫,反正馬上就要天亮了,兩歲的女兒很快就會醒來。他一臉迷濛地張開眼睛,我告訴他自己的猜測,他馬上坐直身體。我們一直以來都只想要一個孩子,也對這件事有共識,從沒想過要再生老二,而且我也不年輕了,我這個高齡產婦在四十三歲生日前一週生下席薇。我根本沒想過會在自己四十五歲(將滿四十六)的時候又重新當上產婦。因為經常彎腰抱席薇的關係,我的腰背疼痛已久。
湯姆和我安靜地坐在床上,各自想著另一個孩子可能帶來的情緒、財務等各種問題。
最後,他轉過身緊抓住我的手,「如果真的是懷孕,那麼⋯⋯」,他停頓了一下,最後勇敢表示:「那我們就生下來吧。」
我回握著他的手,沮喪地開口說:「我也是這樣想。」
***
但,我沒有懷孕。
我之所以月經沒來,是因為圍停經期了。
現在我知道是這個原因,但那時候我並不懂。我才四十多歲,圍停經期(perimenopause)——即過渡至更年期的階段,「peri」的意思是周圍——根本不在我的腦子裡。當時我還會帶孩子去參加芝麻街主題的生日派對,下巴經常長滿痘痘,連睡衣也是在青少年網站上下單買的,因為比較便宜(別買短版上衣就好)。我知道自己在不久的將來總會要迎接更年期,但至少得等我開始戴全罩式遮陽帽或是穿矯正鞋後才會來吧。更年期不是只有年老女性才有嗎?我一直以為那是離我還遠、還可以逃避的話題。
沒過多久,我的經期變得更紊亂:前個月經血少得可憐,下個月卻像格蘭河那樣滂沱。平均來說,圍停經期可以維持四年之久,也可能拉長至八年。其症狀可能來得無聲無息,等你意識到時已成為常態。我的指甲變得像是果仁千層酥那樣脆弱易碎,口乾舌燥讓我更像家裡那隻喜歡毛球的貓咪一樣持續乾咳。
某天晚上我突然醒來,全身濕透,我以為自己尿床了。凡是尿過床的人都不可能忘記那種「老天,又來了!」的感覺。我人生最後一次尿床發生在中學時期,當時我終於受邀可以去某好友金的家裡過夜,我還記得那天晚上的每一刻。我們先是看了一集有薛曼.漢斯利(ShermanHamsley)與賈桂琳.史密斯(JaclynSmith)演出的《愛之船》(TheLoveBoat),接連喝了幾罐葡萄口味的Shasta氣泡飲料。結果準備要上床睡覺時,金的哥哥雷蒙卻一直霸著浴室,彷彿經歷了好幾個小時之久(我當時天真地想過他在裡面能幹嘛啊?)我全身緊張地在金的雙人床上等待雷蒙用完廁所,後來卻睡著了。
深夜時,我發現自己竟然尿在金的床上,嚇得不知所措,如果我不想辦法做點什麼,星期一早上全校都會知道這件事。趁著金還在熟睡,我偷偷地拆下床罩,不斷抖動將近一小時,直到床單變乾後又靜悄悄地把床墊翻面,重新罩上床罩。
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
現在,我躺在床上又有同樣的恐懼,我昨晚幹嘛喝這麼多檸檬水?尿該不會是已經滲到湯姆那邊了?
湯姆感覺到我翻來覆去,於是轉身過來,疑惑地看著我濕黏的頭髮,「你剛去運動嗎?」他斜著眼說。
我說才沒有,但最後我也發現自己不是尿床,而是盜汗。
真的是尿床就好了。
***
數月後,我在做年度健檢時,向醫生提到自己會盜汗,當時他只做了一大堆無謂的檢查,很快就認定我可能是「壓力大」。這種方便又啟人疑竇的診斷也不能說不對——現在誰沒有壓力呢?——但是研究發現這種診斷更常出現在女性患者身上。時間又幾個月過去,我的症狀越來越多,我因為牙齦出血看了牙醫、皮膚不斷發癢看了皮膚科、心律不整看了心臟科醫師。花費好幾個小時在不同醫師、診所的候診室後,我已經讀完最新一期的《讀者文摘》,卻得不到良好的預後治療。每種診斷都沒把我的症狀與更年期做聯想。
我的個人經歷不是什麼新鮮事:圍停經期女性可能得花上好幾年才能得到正確的診斷和治療。當然,自古以來醫學就常告訴女性,所有症狀都是因為你的胡思亂想,研究也發現,有色女性和體型較大的女性更常見此現象。
後來,當我終於了解自己身體和大腦發生了什麼事時,我被徹底擊垮了。我怎麼會如此愚笨?我可是專業的醫療線記者、作家耶,我為《紐約時報》、《Vogue》和《歐普拉雜誌》報導身心醫學內容超過二十多年,甚至是《GQ》性愛專欄的長期駐站作者。我寫過無數篇女性健康相關的文章,也採訪過數百名醫生和科學家。我每年都會在一月第一週安排好所有「健檢」,我就是醫生口中「見多識廣又積極的自我健康管理者」。這十多年以來,我怎麼會沒跟任何人談過人生轉變這件事呢?
如果連我都沒能做好準備,那些不是以報導醫學維生的女性又會如何呢?我曾對聖路易市華盛頓大學醫學院專業發展健全婦產系助理教授兼副系主任瑪克芭.威廉姆斯醫師(MakebaWilliams)表示,我對自己的一知半解感到非常驚恐。「喔,你不會相信我每天會碰到多少像你這樣困惑的患者。」這位有專業證書的更年期醫生如此回應。「我們的日常生活鮮少會把以轉變來討論更年期,這點經常讓人防不勝防。所以更年期總是攻其不備,女性不了解她們正經歷的變化,其實與正常、自然的生理變化有關。或者說人們知道的大多是錯誤資訊,我時常得重新宣導,加以重置。」她感嘆道。「我們目前還沒有引導方法可以幫助女性預先做好準備,但我們得為『更年期』這個概念做好預設,把它常態化,如同過去為青春期做的努力一樣。」
「我生活在美國華盛頓特區,地球上最聰明、最富有的人們都住在這裡,連他們都對這些事毫無頭緒。」喬治城大學醫院臨床助理教授暨泌尿學家與性醫學專家瑞秋.S.魯賓(RachelS.Rubin)醫師也附和道,她自己開設了一間私人的性醫學診所。
我的母親肯定也是默默咬牙苦熬過這個人生巨變,但她從未對我提過任何相關字眼。我們都經歷過小女生成功轉大人的成年禮,就像猶太教的成年禮貝咪茲霸、婚禮、寶寶派對等等的慶祝儀式,大家會彼此交換關鍵資訊,好幫助當事人順利邁向人生的另一個階段。然而,我們從未聽過什麼更年期派對,當事女性應該要能獲得頸紋霜、可攜式風扇和陰道潤滑劑之類的小禮物。但提到更年期,沒有人會想要坐下來「分享」經驗。
不會好好跟你談的還包括醫生。二○一三年有份調查發現,每五名婦產科醫學住院醫生裡,接受過正式更年期訓練的人可能不到一位。事實上,一直到一九九三年,美國女性與少數族群才受聯邦明令必須納入臨床實驗對象。
此外,別認為以女性健康為專業的醫生就對更年期有了解。二○一九年一份針對內科醫學與婦產科學住院醫師的調查指出,只有百分之六點八的人對於如何照顧經歷更年期女性有「適當充分的準備」。
回顧過往,更年期一直被認為是婦科領域,但二○一三年一份調查的共同作者之一——巴爾的摩約翰霍普金斯醫學院婦產科助理教授沈文(WenShen)博士則表示,這現象已經改變了。
「傳統上來說,婦科是有過程/手術的專業科別,所以保險公司通常會順利給付。」沈博士表示。正確來說,非營利組織FAIRHealth指出:二○一八年,全美產科醫師自然接生嬰兒的平均花費為一萬兩千兩百九十美元。「更年期的過渡時期,女性身體會出現重大健康變化,這樣的臨床照護需要耗費大量時間諮商。」她繼續說道。「耗費時間為病人推廣健康的老化與預防藥物,相對不容易獲得高給付。」
我的朋友蜜拉發現自己的經期已有一年沒來,她預約看婦產科醫師想了解接下來該怎麼做。在幾次亂無頭緒的問答之後,她的婦產科醫生給她一本更年期手冊、建議她做瑜伽就把她趕走了。「她應該不是輕視我的狀況,我想她可能也不知道該怎麼說。」蜜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