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關於書名
我很喜歡拉美那段行走多一點的日子,可能腳踩在土地上就多了點地氣,可以看見更多生活的樣子:常人生命中的打滾和掙扎,好像在此時都變得毫無距離;和在車上透過車窗或小螢幕看出去的感覺非常不同,隔著屏幕即使僅是透明隔板仍宛如有重重距離。
七年前我的拉丁美洲行,其實回顧後會發現,我匆匆的啟程是逃亡,未止的結局卻是滿滿的治癒——遇見的生命滋養了我,使我更能同理和知足。拉美行,對當時急切想要獲得人生成功的科研宅如我,似是履歷上的一行空白,但它其實是一記當頭棒喝。學校沒教會我的,世界教給我了;有些感受和領悟,不出走不會明白,那不是一條龍的教育系統、封閉式的社群中能習得的。七年後慢慢寫出這本書,每一章配合了景點,加諸種種文化衝擊和深度體悟想分享給大家。
流亡拉丁美洲,心曾經找不到回家的路,漂泊顛簸後因為來自世界的愛而重獲自由。
始料未及的就是此行除了無形上的收穫,拉美還待客有禮地附贈了實體伴手禮—─我的墨西哥老公aka海產。這傢伙一開始看上我是因為我幫忙洗碗(請見我的Zapotec男孩一文),後來我回臺灣工作,兩年遠距後他又想盡辦法拿到學生簽證追過來,直到他研究所畢業又有穩定工作後我們才結婚(請見那個當年邀我共舞不成的墨西哥男孩,現在我要跟他舞上一輩子了一文)。
現在最愛他的他丈母娘我親媽看著自動自發洗衣打掃的我老公,替他打抱不平:「他當初不是因為看你洗碗才要跟你在一起,結果追愛過來當勞工喔?」
所以才叫漂洋過海「拐」回愛阿!我應該是驕傲睥睨的表情。
總之那趟旅程後拉美文化在我生命中想甩也甩不掉,朋友來家裡開的是墨菜party、每年必定會出的遠門就是婆家墨西哥。有一個很有名的演講或脫口秀,是一個拉美亞裔混血說他其實很對自己的身分認同感到困惑,他的亞裔基因要求他短時間要完成崇高的目標,但是因為他的拉美基因要享受當下讓他過了很久還是沒付諸行動,幾年後回過神他的亞裔基因又會主導著他前進,而後他的拉美基因又讓他停頓下來;就這樣斷斷續續好幾年過去了,他才漸漸地達到了之前他設定的成就。雖然晚了很久,但同時他也不再對身分認同疑惑了,因為他頓悟—─兩者皆是他,而即使慢,只要有在前進終會到達。
這個是海產在我為生活階段的膠著或等待而焦慮的時候分享給我看的笑話,我記得我當時是這樣任性回應他的:「但我就是臺灣人我不是混血呀!我就是想快!我沒有拉美基因可以停下來享受當下!」,但後來我翻起當時旅行的照片回憶起那時的生活,好似焦慮就緩和了下來。我突然有信心沒有拉美基因也能調適好自己了,畢竟拉美也緊抓著我不想讓我忘記——回憶和附贈的枕邊人都一直潛移默化地形塑著我。現在步入三十,漸漸學習不是所有的事物都得往效率靠攏,有些時間堆疊出來的才美,比如我意外獲得也堅持好多年的這最浪漫的愛情。
希望往後的日子過得張弛有度;有臺灣、有拉美,有愛。
此書,獻給此行遇到的種種善意、愛、相伴和每隻曾經對我遞出的手。很感激。
亡命之徒
【引文】我一想到這是人生的盡頭,就恐慌地得重新調整呼吸,想拔腿就跑,去哪都好、越遠越好……
那年,我啟程了這輩子第一次長時間的國外Long stay,目的地是貝里斯(Belize),臺灣少數的邦交國之一所以不用苛責自己沒聽過。沒有錢,就只能用時長換便宜機票,轉機三次。
第一站是成田機場,在機場的咖啡廳和逃亡的夥伴等待時間的流逝。咖啡廳有一面大窗,許多人選擇喝著咖啡或享用著餐點看飛機的起落,或許還想著自己也正如窗外的過客一般,等會兒該從哪個閘口上機、又該在世界的哪一頭降落?咖啡廳的吊燈閃耀,天花板是一片明鏡,相機捕捉了瞬間的人和物,然而旅人各有各的歸途和去處。
二十四歲,國立碩士文憑前腳拿到,當大多數同學還沒完成口試和離校,我後腳就像是想和這二十四年的歲月斷絕關係一樣,馬不停蹄地轉身就跑。噢不對,是飛。
企圖讓人生再有……價值一點?
表面上我是說,我領了全臺只有三個名額的全額獎學金、還補貼每個月生活費的英語學習機會,其實更深層的我是在逃離汲汲營營的人生規畫、錙銖必較的亞洲風俗、一段讓我倍感壓力的感情和從懂事開始,被升學壓榨和怎麼比都比不完的同儕競爭。或許我想逃離的是一種……迷失感。想找一個無人熟識、青份的所在,沉澱一點。
或瘋狂一點。
日本東京時間傍晚,我們飛向美國波士頓。飛行時間十多個小時,我們像夸父追日一般,從夜色深暗的一頭追著那日頭,直到夕陽餘暉照入。到達波士頓是當地時間黃昏,我們追不著炙熱的日頭,只趕上了天光的尾巴。
在波士頓等待隔日凌晨飛往邁阿密,又是一個十多個鐘頭的等待。看著機場人員下班、商店漸漸拉上鐵門,人潮散去,我們狼狽地一人占據兩張椅子打盹。入夜後的機場特別寒冷,很是襯托生物醫學重鎮的理性孤傲,但對我們這些只帶著夏季衣物過境去熱帶國家的旅人來說,是場殘酷的考驗。我緊抓身上唯一的大衣顫抖著,疲憊的腦中浮起指導教授的話,想起這或許才是我該待的地方,不是更熱的南方。
指導教授:「妳怎麼會要去那種地方呢?都是那邊的學生要到臺灣,而妳應該要去英美歐拿博士呀!」她惋惜我浪費人生的光陰。
我歉疚著聽進她的感嘆,她不知道我為了達到當時的狀態已經筋疲力盡,像深陷泥沼漸漸缺氧,沒有辦法呼應她的期望;她不懂我花光辛苦攢的研究津貼買時間以天計算的長程機票,其實不只是學英文,更是想了解別的國家的人,他們的人生究竟是怎麼樣?是不是和我一樣一直念書、一直比較、一直很害怕是否停止了升學但轉向的是工作的牢籠、金錢的奴隸……然後……然後……
人生就只剩這樣?
我一想到這是人生的盡頭,就恐慌地得重新調整呼吸,想拔腿就跑,去哪都好、越遠越好。
凌晨從波士頓搭到邁阿密,邁阿密機場人潮洶湧,說西語的人口多出了好一大半,差點以為終點到了。我對這個城市的印象,只浮現了海灘和CSI犯罪現場。九點多上了往貝里斯的班機,下機時貝里斯的入境口已累積許多前來度假的觀光客,寒意散去,我猶疑的心也沉靜了。
人龍和緩慢的入境程序成了對比,我吸口氣面對,因為機場的原始震撼地提醒自己這已是不同的世界了。
貝里斯是位於加勒比海的國家,美稱是加勒比海之心,上承墨西哥,右延加勒比海,下接壤瓜地馬拉。因為過去曾被英國殖民,這裡是中美洲唯一、拉丁美洲唯二講英語的國家,但一半人口的母語還是西班牙文。
簡外交官前來接機,我們三人頂著三十多小時的疲累也沒梳洗就見了大使,那個選中我們的男人。噢對了,臺灣大使館在貝里斯市臺灣街,就在海岸旁。那是我第一次在奇異的國度上頂著豔陽天,看見加勒比海;加勒比海上,藍天白雲時不時吹來涼爽的海風。視野所及沒有海盜,如果你問。
該國的國際機場在沿海的貝里斯市,有著怎麼拍都美麗的藍天白雲和蔚藍海洋,但這裡已不是首都;由於一九六一年颶風的關係,這裡的首都由貝里斯市(Belize city)移至內陸貝爾墨潘(Belmopan)。熱帶季風氣候,雖炎熱但貿易風的調節使得這裡的氣候還算怡人。我們在這裡晒著入射角度比臺灣大一點點的太陽光,開始了生活的新篇章;新篇章的第一頁就是災難,因為抵達的隔天,颶風就來了。
或許要警示我二十幾年平淡的人生將有大轉折一樣,颶風尾隨我們的到來,侵襲了幸運躲避幾十年的貝里斯。不過暴風雨過後萬物才能重新萌芽,我的人生也是。
這塊土地對我心靈的衝擊每一次都原始而暴力,卻又因為接受了很多好意而無以抱怨,反而更心存感恩。在中美的這一年,其實我是去找回過往我在臺灣沒有構築好的人生基礎,找回那些迷失在追逐成功道路上的生命的基本,然後我才又學會了愛。
幾年後的現在,更肯定的是對當時的決定無愧。或許我的本業是學經歷給的,但能說出口的人生故事、臉書和IG的粉絲、曾經在皇冠雜誌連載專欄的機會和這本書,卻是因拉美而起。當我寫下這段旅程的開場時,才發現整個故事是以逃亡開始,卻以新生而結尾。整個拉丁美洲或許是禁錮了我和人生過去的牢籠、監禁了那些發達、方便和我曾經理所當然地以為,卻用最原始的野性解放了我的靈魂。
拉丁美洲很危險!毒梟騙子很多!很落後很亂!男人都花心多情不工作!女人也愛惹七捻三啊!
這些曾阻止我前往的勸退不斷響起,曾經我也這麼以為,但逃離這些緊箍咒才發現,課本給的知識太片面,我們從沒好好了解就留下了印象。才發現國際觀很多時候是強國或是媒體的渲染給予的,角度太單一。其實起點應是關心,而當你關心不同世界的不同人,才會有各種不同的切入觀點,世界才會立體。
我們從不知道生命會帶你走向哪,就像我說不清怎麼會發現這個獎學金,又如願申請上一樣。關於亡命之旅,我只是擁抱他。
和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