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書籤與花
1
那個人很愛惜書本。
像是對待易碎物一樣,輕輕地把書還回放學後的圖書室。
書本還回來時,我正在寫催討單。我們學校圖書室的使用者不多,借書逾期不還的人卻很多,寫催討單時必須一再地對照名單,所以我沒注意到那個人走過來。
依照這間圖書室的規矩,還書時只要放進還書箱就好了,還書箱是沒有蓋子的。我不知道察覺到了什麼,或許是人的存在感,又或許是書本碰觸箱子的聲音,搞不好是衣服摩擦的聲音,總之當我抬起頭時,原本空無一物的還書箱裡出現了一本書。
除此之外,有個人正從敞開通風的門走出去。我只是稍微瞥見穿著我們學校水手服的那個人的背影。
我放學後一直在寫催討單,寫得都有點煩了,所以我暫停工作,望向還書箱裡的書本。
那是一本很漂亮、看起來有點眼熟的普通尺寸精裝本,封面插畫是沒有用到透視技法的古典畫風繪製的建築物,有點像中東風格,或是歐洲風格,或是這世上沒有的風格。背景有很多橘色的三角形,看起來像是尖塔,又像是樹林。一位黑翅膀的天使飛在建築物上方,手往下伸出。書很厚,印在左上角的書名是《玫瑰的名字》,這本是下集。
作者是安伯托.艾可。我記得這套書不是上中下三集,而是上下兩集。我沒讀過這本書,但我看過電影,那是個可怕的故事,描述一個連擁有感情都得有理由和正當性的世界。不知為何,我沒有立刻拿起那本書,而是打算晚點再放回書架上。
圖書室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不過這種情況並不稀奇。我嘆了一口氣,繼續寫催討單。
書本外借記錄由電腦管理,誰在何時借了什麼書,是否逾期,全都存在檔案裡。但是,沒人能看到這些資料,因為一個人需要的書能反映出他的內心,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偷窺。話雖如此,若是有人借書不還就麻煩了,必須知道誰借了書才有辦法催討,這就是矛盾之處。
我目前正看著螢幕上列出的逾期清單,裡面只寫了「人名」、「逾期日數」、「借書數量」,沒有寫出「書名」,圖書委員會依照這份清單來寫催討單。
其實不是每天都要寫很多催討單,遺憾的是我們的圖書委員會很散漫,工作老是拖延,往往累積了一大堆逾期清單沒催討,所以發現工作累積很多的人只好一口氣寫完幾天份的催討單,就像我今天的情況。
這項工作很麻煩,雖說只是把螢幕上的資料抄到單子上,但電腦在櫃台後方,而且那邊沒有寫字的空間,必須轉頭看螢幕上的資料再轉回來寫單子,我今天已經不知道在螢幕和工作區之間轉來轉去多少次了。如果能把逾期清單列印出來就輕鬆多了,但司書老師不同意這種做法,說是「螢幕上就看得到,列印出來太浪費紙張了」。原來我們的辛勞連一張紙都不值。
後來我想出了兩人合作寫催討單的方法,就是一個人坐在螢幕前讀出清單,另一個人抄在單子上。發明這種方法後,我和另一個人不到一個小時就解決了累積的工作,結果圖書委員會達成了一致的共識:「催討單都交給堀川次郎去寫就好了」。發明效率高的方法反而增加了工作量,聽起來很沒道理,但我也沒有多排斥就是了,反正只要有兩個人就能輕鬆解決。
可是,今天只有我一個人。
我看看牆上的時鐘。我一放學就來到圖書室,至今過了將近一個小時。我放下原子筆,大大伸了個懶腰,喃喃地說:
「好慢啊。」
放學後有兩位圖書委員一起值班,今天是我和高一的植田登值班。說得更準確點,經常和我搭檔的圖書委員將近兩個月沒來圖書室了,所以才由植田代替。不過,今天連植田都沒來,所以我寫催討單的效率才會如此低迷。
我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本來要打給植田,想想還是不打了。植田不是沒有責任感的人,他沒來一定是有要事處理。就算他沒事,只是突然厭倦了放學後來當沒有酬勞的圖書委員,那也很正常。
催討單不必在今天之內全部寫完,借書櫃台上還有堆積如山的工作,像是新書的上架程序,圖書室通訊的文稿,還有張貼獎學金海報,但那不單單是我和植田的責任,而是全體圖書委員的工作。我把手機放回口袋。
風吹了進來。現在是二月。
今年的冬天不太冷,但傍晚時分的風還是有點涼。圖書室裡很容易積灰塵,放學後一定要打開門窗通風,現在已經通得差不多了。我走出櫃台去關窗戶。
窗外的北八王子市瀰漫著黃昏的氣氛,足球社在操場上練習,不時傳來踢球的鈍響。旁邊有其他社團的人在跑步。所有人都沒出聲。因為我們學校位於住宅區,如果運動社團大聲吆喝,附近鄰居就會抗議。
我呆呆望著窗外時覺得越來越冷,於是關起窗戶,上了鎖,把原本打開通風的窗簾緊緊闔起,防止紫外線照進來。二月的陽光雖弱,但紫外線可是書本的大敵。
我轉過身,看見櫃台裡坐著一位男學生。
那人五官深邃,嘴角掛著揶揄的笑容,像是把櫃台當成自己的地盤,大剌剌地坐在那裡翻著新採購的書籍。他發現我在看他,就闔起書本,輕輕抬手。
「嗨,堀川次郎。」
我也抬起一隻手回答:
「嗨,松倉詩門。你未免遲到太久了。」
「遲到嗎……」
松倉喃喃說著,露出苦笑。
「是啊,我遲到了。抱歉。」
「本來是植田要來,不過他也沒來。」
「我跟他換班了。還是植田比較好?」
不好說。
「他工作還不太熟練。」
「的確,可是不多多練習就不會進步。真是個兩難的老問題。」
松倉看了看堆在櫃台上的書本和紙張。
「你們累積了不少工作呢。」
我非糾正他不可。
「不是我們累積的,是被累積的。」
「真慘。」
我本想說「都是因為你沒來才累積這麼多」,結果還是沒說。松倉自己應該心知肚明,而且圖書委員會也太過依賴我們兩人的工作能力了。
松倉詩門和我都是高二,但是我們沒有同班過。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去年四月的圖書委員會會議,當時的委員會沒有正常運作,圖書室形同圖書委員的遊樂場,委員們自己鬧翻天,其他學生根本沒辦法安靜看書。面對這個情況,我和松倉既沒有強硬制止,也沒有跟著玩鬧,只是安分守己地做自己的工作。
導致圖書室變成私人場所的高三生已經退出委員會,圖書室漸漸恢復了平靜,我們兩人的態度還是一如往常。就算我誇口本校圖書室能順利地運作至今,都得歸功於我和松倉一直勤勉不懈地處理雜務,也不算言過其實。
松倉指著我寫到一半的催討單。
「要先做完這個嗎?我需要重新熟悉狀況。誰負責念?」
我不知道松倉是明知故問,還是真的生疏了。以前我們合作寫催討單,都是我負責念,松倉負責寫。松倉寫字比我漂亮多了。
「老樣子。」
聽到我這麼說,松倉不加思索地拿起筆,我則是把椅子搬到松倉背後的電腦螢幕前。
「好,來吧。你寫到哪裡了?」
「二年一班,佐田桃,兩本。」
「OK。從下一個開始。」
「一年三班,Aoki Masamichi。青綠的青,樹木的木,正確道路的正道。一本。」
松倉照我說的寫在單子上。
「下一個。」
「二年四班,Takamoto Yuuri。高低的高,書本的本,悠然自得的悠,示部的ri。」
「示部?」
「啊……是衣部。」
「衣部的ri?我還是想不出來……」
松倉舉起筆在半空揮動,彷彿在畫魔法陣。
「其實我也想不起來悠然自得的悠要怎麼寫。太失敗了。」
「去查字典吧。」
我一邊說,一邊在手邊的紙寫上「悠裡」交給松倉,他露出不甘心的表情。(譯註:在日文中,「裡」不是常用漢字。)
「如果你說是『背地裡』的裡,那我就知道了。」
他不服氣地說道。
「真的嗎?」
「不,假的。繼續吧。」
幹嘛扯這種謊啊……
兩人合力工作非常輕鬆,我們不到五分鐘就寫完了催討單。松倉拿起整疊單子,啪沙啪沙地揮動。
「圖書室明明都沒人來,催討單卻這麼多。這是不是違反了什麼質量守恆定律啊?」
「來的人雖少,但毫無例外地全都逾期了。」
「這樣會導出性惡論喔。」
我真想說「你早就是性惡論的擁護者了」,結果還是沒說,這種話不太適合拿來抬槓。從去年十一月底開始,松倉都沒再來圖書室值班,所有圖書委員都很意外,因為松倉從來不曾翹班。他在排班表上造成的空缺由幾位圖書委員輪流補上,最近漸漸固定由植田代替。也就是說,植田現在負擔了兩人份的班次。
我知道松倉為什麼不來圖書室。
因為他有問題需要解決,有選項需要考慮。雖然沒有實際確認過,但我猜松倉不只沒來值班,甚至連學校都沒來。如果他把圖書委員的工作和上學擺在自己的問題之後,我也不覺得意外。
現在松倉詩門又出現在圖書室。他是不是已經找到答案了?他的答案是什麼?我很想問松倉「那件事後來怎麼樣了」。
可是,我也說不出這句話。早在去年十一月的那一夜,我就決定不再插手松倉私人的事,如今再去打聽結果,未免太厚臉皮了。
所以我只是從松倉手中拿回整疊催討單,說道:
「繼續做事吧。」
松倉聳聳肩,露出笑容。
「言之有理。那接下來要做什麼?」
我望向櫃台,有一些書本需要圖書委員來處理。新買的書,破損的書,還有弄髒的書。要先處理的應該是……
「先處理歸還書籍吧。」
歸還的書本要放回書架上,這是圖書室最基本的工作。
還書箱裡只有剛才放進來的《玫瑰的名字》下集,要放回書架的書不只這一本,圖書室裡有一個附輪子的活動櫃,裡面堆滿了歸還書籍。松倉看著活動櫃,露出厭煩的表情。
「這裡也積了這麼多。」
活動櫃不是用來放書的地方,而是用來把書本放回架上的移動工作台,活動櫃堆滿書本就代表這幾天值班的圖書委員都沒有把書歸位。松倉用視線默數書的數量。
「大概有二十本。」
根據我的經驗,歸還書籍累積到二十本,就表示圖書委員已經偷懶了兩三天。很遺憾,這種情況早就司空見慣了。
松倉聳了聳肩膀。
「那就做吧。我不討厭歸位的工作。」
「我懂。」
該怎麼說呢?把東西放回該放的地方確實挺愉快的。
要把借書者歸還的書本放回架上有兩個步驟,首先要掃描貼在書上的條碼,把電腦資料的書籍狀態從「借出」改成「在架」,接著才是把書放回書架。堆在活動櫃裡的書應該已經改好資料了,接下來只要依照貼在書脊上的分類號放回原本的位置。
松倉走出櫃台,從活動櫃裡拿出最近的一本書。我看見封面寫著「馬克士威的惡魔」。松倉停止動作,轉頭看我。
「檢查過了嗎?」
「……喔,對耶。不知道檢查了沒。」
檢查不是圖書委員的專業術語,但我知道松倉要表達的意思。
還回圖書室的書本經常夾著東西,最常見的是市面販售的文庫本附贈的書籤,便利商店之類的收據也不少,還有人把升學意向調查表夾在書裡,我有一次甚至在書裡發現了千圓大鈔,後來交給司書老師了。
就算書裡沒有夾東西,也可能會發現塗鴉或髒汙。只要把歸還的書本迅速地翻一遍,就能免去很多麻煩,可是圖書委員不知為何經常疏忽這個步驟。要是問我這些書被放進活動櫃之前有沒有檢查過,我還真不敢保證。
松倉單手從活動櫃裡抽出幾本書遞給我。
「檢查一下吧。」
「也好。」
活動櫃裡的書有一半是小說,另一半是升學相關書籍、科學讀物、知識類書刊等等五花八門的書,甚至還有保養機車的書。一般高中的圖書室為什麼會有這種書呢?
第一本是《監視與懲罰:監獄的誕生》。我在快速檢查時無意翻到某一頁,裡面寫著「單個肉體變成了一種可以被安置、移動及與其它肉體結合的因素」這種讓人似懂非懂的句子。我之所以會翻到這一頁,是因為裡面夾著集點卡。我拿出集點卡,舉向松倉。
「裡面有東西。『排排站』?該怎麼說呢,好像是會讓人很累的店。」
我喃喃說道,松倉朝我的手上瞥了一眼。
「你不知道嗎?沒想到我們學校裡竟然有人不知道『排排站』。」
「你一定也不知道。」
「你猜錯了。那是賣炸豬排的店。」
「好吃嗎?」
「我又沒吃過。」
那就等於不知道嘛。
集點卡註明集滿二十點就能折價五百圓,這張已經集了十七點。可想而知,丟了這張集點卡的人一定會非常懊惱。我把卡片丟進失物盒,一個不知從何時開始放在這裡的餅乾鐵盒。
沒過多久,松倉從《產婆蟾之謎》中拿出一張紙片。
「大豐收,我也找到了。」
那張紙像是從影印紙撕下來的,上面寫著一些數字,大概是電話號碼。這張紙也被丟進了失物盒。
我們三兩下就檢查完活動櫃裡的書本,接著要把書放回架上。我本來這樣想,卻突然想起還有一本,就是還書箱裡僅有的《玫瑰的名字》下集。
「我都忘了,還有這本。」
這本書還沒更改書籍狀態。我用讀碼器掃描書上的條碼,完成資料上的還書程序。松倉看到我手上的《玫瑰的名字》下集,探出身子說:
「《玫瑰的名字》?有人借這麼厲害的書啊?」
「你看過嗎?」
「看過電影。」
果然是我的好搭檔。
松倉從我手上拿走《玫瑰的名字》下集,快速地翻閱。看到他這麼隨性的動作,我忍不住出言提醒。
「這可是推理小說,別先看結局喔。」
松倉漫不經心地回答:
「知道啦。」
他繼續翻閱,但很快就停下來,用食指和中指夾起某樣東西。松倉笑著說:
「還好有檢查,光是今天就找到三件呢。」
夾在他手指間的是書籤,裡面有朵漂亮的花。我說:
「這是今天找到的失物中最適合夾在書裡的東西。」
松倉把書籤放在櫃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