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女孩心中,都有一個關於「喜歡」的祕密。
「徐小春,我們還是分手吧……」幾分鐘前,因為說了這句話,而正式成為我前男友的他,嘆了一口氣,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我從咖啡廳的落地窗,瞥見外頭陰鬱的天色,心想,該不會是要下雨了吧?
果不其然,不久後,一大片烏雲籠罩上空,雨水瞬間淅瀝嘩啦傾盆而下。無論是在現實、狗血八點檔,抑或悲情小說中,分手後似乎就得安排一場大雨才足夠應景。彷彿在陽光普照的晴天裡,有情人多半就能終成眷屬似的,真是可笑至極。
我揚起一抹諷刺的笑,輕啜已經涼透的美式咖啡,那酸澀的苦感,順著舌尖蔓延擴散,我不禁皺起眉頭,放下杯子。擱置在旁的手機,因跳出社群軟體的私訊通知而驟亮。我點開APP,在讀取訊息前,注意力先被第一則映入眼簾的貼文所吸引。
照片裡長得賞心悅目的男人,手捧一座閃閃發亮的獎杯,笑得十分敷衍,我迅速點兩下按讚,送出一顆愛心。
據我了解,這則貼文肯定不是他本人發的,一定又是出自他那位古道熱腸到偶爾還挺雞婆的經紀人。
指尖停留在螢幕上,我流連地在男人的臉上畫了幾圈,忍不住感嘆,「我和他之間……究竟是哪個環節出錯了呢?」
是因為身為青梅竹馬的我們,對彼此太過熟悉,所以才會處理不好這段友達以上、戀人未滿,又勝似家人的關係嗎?
從尚不知何謂「喜歡」的年紀,我們就在彼此的身邊,這十幾年的青春歲月,對二十歲的我們而言,已經是一段頗具分量的時光了。
然而,我們遲早都要學會放下。如今,沒有我在身邊,他習慣了嗎?而我呢?我放下了嗎?
恍惚間想起,某位前任曾對我說:「徐小春,妳心裡藏著一個阻礙我們感情的祕密,這對我而言非常不公平。」
他說的沒錯。我曾經有個喜歡了很久的人,而「暗戀他」這件事,就是埋藏在我心裡最深處的祕密……
點開私訊,好友的訊息躍入眼底──
「其實所謂單戀,不過是,妳固執到無可救藥。」
*
你有沒有聽說過這麼一句話,「暗戀,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
我想,那是因為所有的委屈、不甘和隱忍都是自己的,無關他人。
「溫仲夏,我喜歡你!」
中氣十足、響亮且勇敢的告白,迴盪在西區高中部三樓,高二資優班教室外寧靜的長廊。
週末的創校六十週年慶典,多數師生和外賓,不是聚集在操場熱鬧的攤位市集,就是在活動豐富的大禮堂,只有寥寥無幾妄想忙裡偷閒的學生,一得空便溜到渺無人煙的地方圖個清靜。
可惜,任憑溫仲夏的如意算盤打得再好,仍是被愛慕他的女同學發現蹤影,逮到機會便上前告白。
一秒、二秒、三秒──
「我不喜歡妳。」一句無情且直接的拒絕傳來。不多不少,每次都正好三秒。
躲在牆角偷聽的我,默默為失戀的女同學掬一把同情的淚水。噠、噠、噠,女同學往另一個方向跑遠了,倉皇又凌亂的步伐,像踩著滿地心碎的聲音。
我低頭數著手裡的情書,沒注意到一道緩慢靠近的身影,直至揮灑於側的午後斜陽被陰影遮蔽,熟悉的清冷嗓音隨之落下,「徐小春,妳躲在這裡幹麼?」
「嚇!」我倒抽一口氣,仰頭瞪著面前身高一八○,手長腳長的大男孩,「你……你怎麼發現我的?」
溫仲夏沒有回答,只是瞇起他那雙好看的眼睛。
我拿著滿手的情書,二話不說往他的手上塞過去,但他卻推了回來。
「嗯……裡面有一個叫趙如萱的,是高一新生裡公認長得最漂亮的。」從小到大我幫溫仲夏收過許多情書,現在甚至會幫他整理重點。
他連看都沒看便道:「拿去丟。」
「欸,溫仲夏,這些都是女孩們的心意──」
「所以?」
他那副不在乎的模樣,瞬間堵住了我的嘴,心裡頓時有些不是滋味。哪怕溫仲夏對愛慕者們的態度總是冷漠,喜歡他的人卻依然多如牛毛,他愈是拒絕,她們就愈熱烈地追逐。喜歡他,就跟中毒成癮一樣,欲罷不能……
沒等我再次開口,溫仲夏雙手插入褲兜,逕自邁開長腿。
我收起思緒追了上去,抓起他的手打算硬塞,「喂!溫仲夏,我也是女生,我要是知道自己用心寫的情書,喜歡的人連看都沒看就直接扔進垃圾桶,還是被別人扔的,會很傷心!」
溫仲夏驀地停下腳步,害我也跟著急煞,險些摔跤,他俐落地拽住我的手肘助我恢復平衡,圈起拇指和食指,輕彈了我的額頭,「笨,妳不說,她們不會知道,還有,我講過幾遍了,不、要、雞、婆。」
「但那裡面有我……」
他嗓音微揚,「有妳什麼?」
「沒、沒有,沒事!」夭壽,差點說溜嘴!我心虛地將視線轉走,才怯怯地看向他,低罵了句:「你真無情。」
溫仲夏雙手抱胸,冷哼一聲,「最沒資格說我無情的就是妳。」
我皺了皺鼻子,邊笑邊調侃道:「喂,你該不會,其實是喜歡男生吧?」
「無聊。」他繞過我繼續往前走。
「難道就沒有人能讓你心動嗎?」這傢伙到底多鐵石心腸?那麼多人的雙手捧著,卻怎麼捂也捂不熱。
「妳已經問過很多遍了。」
我不死心地再道:「你是不是不知道心動是什麼感覺?」
「放心,如果哪天我對誰心動了,會第一個告訴妳。」
聞言,我捏緊手中的情書,一個箭步繞至溫仲夏眼前,有些賭氣地在樓梯口攔下他。
「徐小春,妳到底──」
不等他說完,我一衝動,便對準那薄厚適中的好看唇瓣,踮起腳尖、閉起眼睛親了上去。霎那間,心跳如雷貫耳,我甚至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在正常呼吸。待我緩緩睜眼,卻只看見溫仲夏錯愕的表情,臉上彷彿寫了「莫名其妙」四個字。
他先是蹙眉,接著露出困惑的神情,「徐小春,妳撞我牙齒幹麼?」
撇除年幼時,只要一高興就抓著他喊親親的那段時光,主動親他這件事,是我的人生截至目前為止,自認為對他做過最大膽的事,現在居然被當成是在撞他的牙齒?
「什、什麼撞牙齒!」我臉頰發熱,支支吾吾地反駁,愈講愈小聲,「我、我剛剛那是在親、親你耶……」
溫仲夏的臉色愈發地難看。
「你有沒有心跳加快?有心動的感覺嗎?喜……喜歡嗎?」我緊張到開始胡言亂語。
他嘴角抽動了一下,發出「嘶」的聲音,「徐小春,我嘴唇破了。」
「怎麼可能!」我瞪大雙眼,我有親得那麼用力嗎?有嗎?那……那誰叫他要長那麼高。
溫仲夏以指腹抹了一下嘴唇,眉頭皺得更深了,「徐小春,妳到底在發什麼瘋?」
見他唇上抿出血絲,我內心一陣慌亂,「那個……我只是想確認看看,你對女生有沒有感覺。」
「妳對我而言是女生嗎?」溫仲夏似笑非笑,冷冷地嘲諷。
換作平常,我早就雙手叉腰懟他了,但我剛才做了這麼荒唐的事,自知理虧,只好低著頭不說話。
大概是不期待我能有什麼合理的解釋,所以溫仲夏也不打算浪費時間,搖搖頭,撇下我走了。
望著那道逐漸消失在眼前的清俊身影,我忍住想哭的情緒,卻怎麼都壓抑不了心中逐漸發酵的酸澀。
走到一樓,我攔住某位眼熟的資優班同學,「麻煩你把這疊放進溫仲夏的抽屜,謝謝。」
我想,還是永遠都別讓溫仲夏知道,在這疊情書中,有一封匿名的告白,是我寫的。
*
溫仲夏曾說,認識我,是他完美人生裡所有不幸的開端。小時候我還傻傻地為此感到驕傲,覺得自己對他而言是特別的。
某天,他突然感性地道:「徐小春,雖然妳生來就是我的剋星,可日子久了,過著過著也就習慣了,我們這樣的羈絆,不知從何時開始,反倒變成了一份我放不下的牽掛。」
所以我認為,無論他身在何處、走向何方,無論我們的距離有多遙遠,只要有我在的地方,他一定會回來。
我感動不已,追問著他:「那你是怎麼定義我們之間的關係呀?」
他毫不猶豫地回答:「孽緣。」這無疑是當場潑了我一桶冷水。
溫仲夏說,至今他仍清楚記得,那年的我們是如何結下一生一次都嫌多,還難以忘懷的不解之緣。
這段長達十幾年的緣分,從一張主題為「我的同學」的火柴人畫作開始。
當時,溫仲夏因為舉家搬遷,轉學到我就讀的幼稚園,還很幸運的與我同班。那天,老師指派了一項特別的家庭作業,請每位小朋友畫出一位他們最想認識但仍不熟悉的同學,明天到校分享。
隔天,午休結束後的第一節課,老師請同學們一一分享自己的畫作,「小春,請妳和大家分享,妳畫裡的是哪位同學呀?」
當老師喊到我的時候,我還沒戰勝瞌睡蟲,搖頭晃腦地起立,張嘴打了一個大呵欠,迷迷糊糊地從書包裡摸出那張對折,還被雜物壓得皺巴巴的圖紙,攤開來給大家欣賞。我揉著惺忪睡眼,含糊不清地說:「溫仲夏呀……」
部分同學聽見我的話,立刻笑了出來,處於狀況外的同學,則紛紛露出困惑又好奇的小眼神,直盯我手裡的畫。
老師原本上揚的嘴角,霎時變得有些尷尬,「可是,小春妳畫的人應該是個女生耶!」
我瞄了一眼畫像,不覺有異地點頭,「是啊!」
老師耐著性子,指著畫中穿著裙子的火柴人,直接問道:「小春,妳畫的是班上哪位『女』同學呀?」提及性別時,還特別下了重音強調。
即便如此,我仍然無法理解問題出在哪,甚至更大聲地重複,「我畫的就是溫仲夏啊!」
同學們再也按捺不住笑意而哄堂大笑,教室內瞬間燃起笑鬧聲。
「哈哈哈哈哈,小春以為仲夏是女生!」
「溫仲夏變成女生了!」
同學們開始起鬨,說溫仲夏長得一點也不像男生,還說他的確比女生漂亮。我這位始作俑者,還不知收斂地跟著提供建議,「我覺得夏夏留長頭髮會很漂亮。夏夏,你有沒有裙子呀?你喜不喜歡艾莎公主,我有──」
座位才剛被換到我旁邊的溫仲夏,在我一連串失禮的童言童語中,最終忍無可忍地爆炸,「徐小春!我才不是女生!」
我被他氣鼓鼓的模樣嚇了一跳,老師見狀急忙蹲下身,握住溫仲夏瘦小的肩膀,柔聲安撫,「沒有、沒有,是小春搞錯了,老師會好好跟小春說的。大家也不要再笑了喔!」
此時我昏昏沉沉的小腦袋瓜才開竅,震驚地瞪大雙眼,「什麼?夏夏你不是女生喔?」
儘管我自認當時的表情非常誠懇,顯然不是故意搞錯,仍然讓深受委屈的溫仲夏非常不開心。
「妳才是女生!」他皺緊眉頭,稚嫩的臉龐露出一抹覺得我智商堪慮的表情,「我是男生。」
我搔了搔後腦勺,愣愣地喃喃自語:「原來,他有小啾啾……」
好不容易才冷靜下來的溫仲夏,一聽見這句話,再度激動了起來,握緊拳頭朝我大吼:「徐小春,妳是笨蛋嗎!」
老師見狀,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仲夏,雖然小春有錯,但你不可以罵人喔!」
然而,我並未被溫仲夏的責罵擊倒,自顧自地接著說:「我媽媽說,男生跟女生的差別,就是一個有小啾啾,一個沒有。」
溫仲夏鐵著臉,聲音悶悶的,像在醞釀一座即將爆發的火山,「什麼是小啾啾?」
我眨了眨眼,縮著脖子解釋,「就是小雞雞……」
他氣急敗壞地當場飆高音,「我、有、啦!」那個當下,老師看起來比我還想哭。
但不曉得為什麼,面對盛怒中的溫仲夏,我絲毫不感到害怕,反而覺得挺遺憾的,「那好吧……」
他臭著臉問:「什麼好吧?」
「我本來想跟你一起玩芭比娃娃,今天還裝了兩隻在書包裡。」
年紀稍長後,溫仲夏告訴我,那天老師特別在他的聯絡簿上寫了幾句話,希望家長能協助安撫他幼小的心靈,別讓他產生陰影。但他爸媽看見老師的叮嚀時,不僅沒有安慰兒子,反倒笑成一團。一方面為兒子秀氣的臉蛋感到驕傲,另一方面,覺得這個同學真是個傻氣又可愛的小女孩。也正因如此,兩家熟識後,溫叔叔和溫阿姨才會那麼喜歡我。
後來,在某次的幼稚園家長日,發現原來我們兩家只隔一條巷弄,更巧的是,我們的父母都畢業於同一所高中和大學,甚至還曾經參加過同一個社團,只因當時他們都有各自的交友圈,所以來往不深。
隨著雙方父母一拍即合、交往頻繁,也開啟了溫仲夏後續的一連串災難。
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溫仲夏曾在某天晚上找他爸爸促膝長談。他告訴他爸,他真的不想跟我當朋友,因為我很笨,會耽誤他的學業,還有我總是粗枝大葉,屢屢造成他的心理創傷,而且電視教他,男女有別,異性間應該保持適當距離,不該天天跟我膩在一起。
可那幾項申訴,都被他爸爸三言兩語地駁回。
溫叔叔認為,讀書在於個人,不該找藉口,況且男生保護女生是天經地義的事,有什麼好玻璃心的?再說了,兩家父母都已經成為好朋友,他多多照顧我也是應該的。
可惜這番話,溫仲夏壓根聽不進去,他覺得和我好好相處只會讓他更倒楣,根本不敢想像跟我當朋友,他還得經歷多少災難。
聽完溫仲夏的訴說,我哭笑不得,「欸,我有那麼糟嗎?」
「嗯,冤親債主。自從我們同桌,被老師要求好好相處的那天起,我的日子就陷入水深火熱之中,妳是我醒不過來的噩夢,凡事只要和妳扯上關係,十有八九會被搞砸。」
「也沒那麼慘吧……」我低聲反駁。
尤其是上小學後,和幼稚園時期相比,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各種災難,從我冒冒失失地闖入他的生活後,便沒消停過。溫仲夏深吸一口氣,挑眉,「沒有嗎?」
我低頭折著手指,認真地在心裡數過,實際記得的事蹟,恐怕也就幾件吧!
像是拆巧克力蛋糕的包裝時沒拿好,不小心讓蛋糕飛出去,掉在他要交的作業簿上。下樓時沒踩穩階梯,跌到他身上,害兩個人險些一起滾下樓。接力賽跑交棒給他時差點跌倒,拉下他的褲子,害他在全校面前露屁股。不小心踢倒拖地的汙水桶,弄髒他新買的小白鞋。不小心請他喝過期的蘋果牛奶,害他拉肚子沒辦法考試,只能延一週補考……
不知道該說溫仲夏命硬,還是說他其實很幸運,生活中那些因我而起的意外插曲,最終都沒釀成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