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不冷不熱的十一月週三傍晚,其實有很多更好消磨時間的方法。雖然《先驅報》二樓主編辦公室的窗景依舊怡人,可以俯瞰到熙熙攘攘的百老匯街景,但查理過去兩年來已經享受這個風景的次數多到他再也提不起任何興致,即使今天街道上點綴著許多像是無助的烏鴉般,在凜冽的寒風中蹣跚而行的節日購物行人,也沒能讓這幅畫面變得更有意思。
他思考自己是否該繼續等。
哈洛威向他保證過只要三分鐘。
查理撈出口袋裡的懷錶,啪地打開蓋子。已經十分鐘了。
哈洛威一忙起來就是這樣。沒辦法,他一跑出辦公室就是如此。不管是走去樓上的排字間或是樓下的辦公室──無論是哪種──哈洛威總能在路上遇到大大小小的問題,每一個都要耗掉他不只三分鐘。這就是主編的日常。
查理不太喜歡這樣,當然,他也不喜歡當記者的稿子被過度熱心的編輯砍得面目全非。
所以他決定等。
籠罩在窗邊淡淡暮暉中的皮沙發默默散發著吸引力,他想了想,決定大方接受。先是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再塞了個流蘇枕頭支撐頭部,最後把腳舒舒服服地架到另一側的扶手上,安安穩穩擺出了小睡的姿態。哈洛威看到他在辦公室打瞌睡也許會不太開心,但只要聽完他勇闖紐澤西花卉協會第一屆年度花卉展的精彩事蹟,想必就能體諒他的辛勞──不說別的,即使只是為了那段來回奧蘭治鎮的車程。
這趟旅程讓他寫出了一篇好報導,堪稱完美,可惜特倫鮑爾那老傢伙用他無情的藍色鉛筆扼殺了文章所有的生命力和幽默感。但沒關係,只要哈洛威比對一下他手上的原版和被特倫鮑爾改過後奄奄一息的版本,明眼人如他一定知道該將哪版付印。
當然啦,特倫鮑爾一定會有怨言,他走回辦公桌時難免要向其他編輯抱怨他們這種人是《先驅報》最不知感恩的傢伙,搞不好還要得寸進尺,說些什麼要不是因為有他們這樣的編輯把記者的胡言亂語變成言之有物的報導,這些記者早就回家吃自己了。
真是個混蛋。
查理憤憤不平地哼了一聲。如果哈洛威讓他等,那他一定要等到個結果才行。他閉上雙眼,隱隱的睏意變得更加強烈,一定是因為他的姿勢調整得舒適完美。
但當他正覺得很舒服時,就有人敲門。大概是特倫鮑爾那老傢伙想來抗議針對他的投訴。一思及此,查理更用力讓自己陷入皮沙發,連眼睛也懶得張開,想讓他死心。沒料到敲門聲更加堅定又響了一輪,逼得查理沒好氣地抽出頭顱下的枕頭,準備好當特倫鮑爾膽敢不請自入,就要馬上丟過去招呼。門被試探性地轉動後,從輕輕推開的門後,往內探看的是一張陌生的臉龐。真可惜,可惜來人不是特倫鮑爾,跟他吵架要比應付這位──看來是求職者的訪客,有意思多了。訪客外表一絲不苟,身穿咖啡色雙排扣長禮服大衣,手套和帽子乾乾淨淨,鞋子雖舊但擦得像是新的一樣。查理臉上還帶著試探性的微笑,做了個決定。
把枕頭丟到一邊,他坐直起來,「你是來應徵編輯職位的?」
那位紳士一聽此言,就整個人走進辦公室了。「是的,先生。」訪客小心翼翼地把門關上,雖然這門關與不關實在沒什麼分別──因為不間斷的喧鬧聲仍然穿過門板從四面八方湧來──訪客稍顯焦慮的一縮並踱至桌前,伸出右手的同時忍不住用左手按住哈洛威桌上堆疊得像危樓一樣的工商名錄和字典。「威廉.內史密斯。我知道我來得有點早了。」他脫下帽子,露出豐厚奔放的蜜色頭髮,和他井井有條的打扮並不相稱。「我帶來了一篇作品……」他從外套口袋取出一張折起的稿件,「我在《標準報》的朋友寫了篇報導,並允許我編輯他的作品──」
「是新布萊頓的《標準報》嗎?」
「是的,先生。」
如果內史密斯在新布萊頓長大,那顯然他不至於差到哪裡去。只不過,他遞過來的稿件上藍色鉛筆標註的痕跡多到讓查理背脊一涼,再加上他棕色眼眸裡閃爍著對成品的自信,查理忍不住對他的好感盡失。
「事先編輯一篇稿子一點也不難。我想想……」查理眼光落到哈洛威桌上自己帶來的花卉展原稿,略帶惋惜地拿起稿件,「現場測試應該難不倒你吧?」
聽到這個要求,內史密斯先是露出些許驚慌,但他仍然堅定地微笑著。「就在這裡嗎?」
「整間報社最安靜的地方也許就是這裡了。有帶鉛筆嗎?」
他當然隨身帶著鉛筆。內史密斯沉浸於工作中時,查理在書桌旁踱步,低頭看他用冷酷且高效率的速度刪掉大段大段的文字。「你知道,女士們閱讀花卉展報導時,會喜歡看到一些生動的描述。」
「這可不只一些而已。」內史密斯持續搖動如刀劍般的藍色鉛筆,所到之處修改痕跡斑斑,落花流水的程度好似在呼應花卉展主題,「我猜你想要一篇四分之一個版面的報導。」
在他屠戮過後,剩下的文字幾乎填不滿四分之一個版面。
「至少把關於菊花的那段留著吧。」
內史密斯勉強忍住笑意,回道:「是的,先生。」
「你之前在《標準報》當編輯?」
「我在那份工作待了八年。」
查理這下沒忍住好奇心,「那你離職的原因是什麼呢?」
「我和前東家沒有起任何衝突,他們知道我想來曼哈頓闖一闖。」
這回答客套有餘,誠意不足,「我來猜猜看,你的夫人厭倦了每次想買新帽子就得搭船來紐約?」
內史密斯手中鉛筆一頓,因被看穿而震驚的雙眼看向查理,「我還沒結婚……」
查理知道他的意思是「但快了」,接著說:「那是訂婚了?」
內史密斯的驚訝轉為謹慎的興味,「婚姻狀態應該不是這份工作的篩選條件吧。」
「婚姻當然不是。但我們確實注重經驗……你之前有在大城市的報社工作過嗎?」
「新布萊頓是──」
「但它不是曼哈頓。」
「沒錯。」內史密斯將鉛筆放到一旁,挺直了腰桿,「我剛離開新布萊頓,我希望能──」
「在《先驅報》開始?」查理把身體靠在書桌上,瞥了那密布藍色鉛筆痕跡的稿件一眼,「你不覺得你的編輯風格有點──」查理斟酌了下用詞「──過於激進了嗎?」
內史密斯不安地微微調整了坐姿,「我不清楚是哪位記者寫出這篇報導,但我誠摯相信他能從嚴格的編輯中獲益。他過於冗贅,而且顯然喜歡在只需要陳述事實的情況下表達自己的意見。他的寫作風格過於花俏──這提供了充分的娛樂性,但無法達到簡潔的要求。至於他的拼寫能力……」內史密斯沉痛地搖了搖頭,「簡直是災難。」
在如此嚴苛的言詞鞭打下,查理勉力維持禮貌的微笑。聽到這樣的批評當然可以說是他咎由自取──但這番話簡直是利刃鑽心。可惡。「我猜《標準報》的記者看到你應該就像老鼠看到貓一樣吧。」
內史密斯又吃了一驚,「先生,《先驅報》的編輯風格也同樣以嚴謹著名。」
「對才華加以淬煉和任意打擊是有差別的。」而這個差別他認識的編輯們似乎都不明白。「我認為這篇稿子還是很有意思的。沒錯,也許有些地方是該稍加修改,但整體來說,讀者應該會認為報導內容精彩有趣。」
內史密斯這下只能呆看著他,「嗯……」他清了一下喉嚨,「嗯,我想適度的渲染確實不錯,會更──」
「有趣。」
「對。」內史密斯慢慢站起身來,「我猜我風格還是太鄉土了──」
「沒這回事。」查理繞過書桌,向內史密斯伸出手。「你去《紐約時報》面試過了嗎?他們一般不太喜歡渲染,文章讀起來也甚是嚴肅。」
「我恐怕還沒有機會前往。」查理藉握手之便將內史密斯順勢帶往門口,他也十分配合。「我猜我無需費事致電詢問面試結果了。」
「我認為您可以將時間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
內史密斯聞言意外地笑出聲來,「謝謝您如此直接。」
「沒必要讓人心生妄想嘛,」查理愉快地說道,「祝您今天愉快,內史密斯先生。」
「祝您今天愉快──噢,不好意思,」內史密斯撞上回到辦公室的哈洛威,連忙出聲道歉,「我今天似乎總在衝撞別人,這位先生,請見諒。」
哈洛威帶著過多的好奇心盯著內史密斯,「你是那個來自新布萊頓的年輕人嗎?」
該死的好奇心。「我等了你二十分鐘了。」查理趕緊發話,但哈洛威眉頭緊皺和瞇緊的雙眼對著他上下掃射,他連忙閉上嘴巴。
「胡說八道。」哈洛威簡短回覆後搶走了查理手中的稿件,「這篇是特倫鮑爾編輯的嗎?」
「是我。」內史密斯在查理能夠把話題轉走之前回答。
哈洛威仔細盯著稿件,「你是剛剛編輯的嗎?」
內史密斯也許一開始還搞不清楚狀況,但現在他用射向查理的懷疑目光顯示自己已經快速地把整件事兜起來了,「是的,先生。」
「你是叫內史密斯嗎?」
「威廉.內史密斯。」
「編得很好。」哈洛威把稿件塞回查理手裡。「帶他去找個位置,科爾貝克先生。記得給他一盒鉛筆。」哈洛威走過查理身旁準備進入辦公室,接著他眼神一亮,終於把一切想明白了。本想讓拒絕的話溢出脣邊的查理改將話吞進了肚子裡──當他看到那知情的眼神裡摻入一抹警告,把這憋在心頭。「一大盒的鉛筆。」哈洛威垂下的白鬍子抖了一下,「內史密斯先生會用得上。」
查理不甚甘願唯唯稱是,在哈洛威砰地甩上的門外,手上拎著面目全非的稿子,背上還釘著內史密斯不滿的目光。
沒關係,那他就當沒看到,「那走吧。」
內史密斯跟上他的腳步,「你這招可真陰險啊。」
這傢伙還真是單刀直入呢。「可惜沒成功。」查理努力回得雲淡風輕。
「就算沒成功還是很缺德,我不敢相信他居然沒有當場解僱你。」
「我想是因為我是他手下最優秀的記者?」
內史密斯投向他的目光出現了淡淡苦澀,「你知道,我確實曾拜讀你的大作。我必須說……」
查理努力壓抑臉上浮現的喜色,即使他再不情願,也得奉上幾句稱讚吧。「請說?」
「編輯下了很大功夫。」
編輯果然都是混帳,每個都一樣,這是他們的本性。而且查理剛才給了內史密斯充分的理由當個混帳中的混帳。
***
忍不住好奇心的驅動,威爾起身走到查理身後,試著偷看他在寫什麼。查理輕輕瞪他一眼後,隨即用手臂擋住紙面,試圖保衛他那毫無防備的文章。威爾只是笑笑地回應,「我總是會看到的,或遲或早。」
「如果運氣好的話,那會是付印之後。」
「你在寫貝爾考特的報導嗎?」
查理哼了一聲。「如果寫的是的話──」他提高聲量,「我才不會在這個擠滿偷抄別人材料的賊窩中寫作呢。」
許多紙團立刻飛向查理,而他成功閃過了大部分攻擊。查理絲毫不理會大家緊隨其後的不滿的抱怨,抓起稿件站起身來,「等我真的採訪到貝爾考特,你會看到被付印出來的報導的,我保證。那可是條大新聞,輪不到你東刪西減。」
威爾笑了出來,「你不用怕我,要是我真的讓你神聖的報導蒙受任何損害的話,哈洛威先生絕對站在你那邊。」
查理的濃眉先是一挑,緊接著咧嘴一笑,「怕你?你就是個恨不得文章越短越好的編輯,只不過是有盒鉛筆,還自以為其他人都沒你懂新聞的莫名自信罷了。」
「你有沒有想過,除了沒有那盒鉛筆,其他人說不定也是這麼看你的?」
「你一開始走過來不就是因為想對我的稿件下狠手嗎?」查理把手中的稿件在威爾面前揮了揮,「承認吧。」
「這是我的工作。但如果你對自己寫的東西沒有信心,認為它只配讓只會同情卻不給予真正專業意見的編輯審閱的話──」
查理把手中的稿件往威爾的方向遞過去。「隨便你怎麼評斷。用你的鉛筆把這篇文章的靈魂扼殺掉。哈洛威已經大概看過了,他覺得內容沒什麼問題。我就好奇他認可的東西能不能與偉大的內史密斯先生的高超編輯才能所見略同。」
這人真的存心在挑釁。威爾把稿件從查理的手中奪走,「我從未宣稱自己是比路德.哈
洛威更優秀的編輯,你心知肚明。」
「就是比我優秀嘛。」
「跟你比較那倒是毫無疑義。」
「對我下評論可絲毫沒有猶豫,是吧?」
「目前為止我尚未看到任何證據指出你有編輯方面的才華。你可以──」
「那你現場示範教教我好了,怎麼樣?」查理拉出一張椅子,「請坐。」
威爾猶豫了。「如果我每刪一個句子你就要在我旁邊出言擾亂的話──」
「我保證不出聲。」
即使不怎麼相信,但威爾還是坐下了。如果觀察過程能讓他了解編輯對於新聞的必要性,那即使事後他一定會喧鬧且抱怨一番,似乎也是值得。人總是要懷抱希望。
但他沒想到他低估了查理的能力,即使是最專心致志的人也會為他的行為所動搖。他立在桌邊傾身下探,確保每個懷疑或反對的呢喃都能直抵他的耳膜。威爾試圖握緊鉛筆,摘除多餘的逗號、糾正拼字錯誤,並在重讀一遍的時候把那些明顯毫無意義的文字整段刪除。
終於,查理按耐不住清了清喉嚨,「那個字可沒拼錯。」
威爾急忙煞住上揚的嘴角,「科爾貝克先生,wether 是羯羊的意思。Bellwether 的意思是領頭羊,跟天氣可沒有絲毫關係。」
查理皺起眉頭,「是這樣嗎?」
「是這樣沒錯。」威爾再次開始工作,但很快地,一聲顯然極度惱怒的噴氣聲讓他再次停筆,「科爾貝克先生,您承諾過不會打斷我的。」
「我說的是我保證不出聲。」
「您出了不只一聲。」
「我想我得趁您手下還剩下點字的時候,好好利用我的聲音。」
這次威爾沒法子煞住嘆氣了,「您如果好好讀一下這個版本,您就會了解編輯過的版本更有力量──」
「更有力量?剩下來的幾乎不到四分之一版,我今天在公園走來走去可不是為了強身健體,我要這篇報導趕上今晚的付印。這樣一來就能警告民眾小心那些不知道怎麼把自家馬管好的有錢老女人,她們還沒鬧出人命來簡直就是奇蹟。」
威爾意識到,他不是只在生編輯的氣。「那個男孩狀況如何?」
「丹尼爾?」查理皺起眉頭,「從頭到腳都是傷,可憐的孩子。但他會沒事的。」
「那太好了。你要是讓我好好編完的話,這還能趕上付印。」
「我的天。看你這速度,只有我有耐心讓你編輯吧。」
「我們剛討論過這個了,不是嗎?再說,是你要我教你的──」
查理突然從威爾手中拔出鉛筆,搶下稿件,再用那隻鉛筆在一整疊紙上戳出個洞。威爾目瞪口呆,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你到底在做什麼?」
但查理已經大步流星邁向威爾的位置拉出椅子,接著又踩過椅面站上桌子。當他伸手去搆吊燈垂下來的鍊子時,威爾已經猜到他的意圖了,「科爾貝克先生──」
「你不就是想展示被你征服屠戮過的戰利品嗎?」查理把鍊子穿過那疊紙上的洞,試著在鍊上打結,「有線或繩子嗎?」
威爾立刻站起身來走向查理,「你這是在替新編輯舉行某種歡迎儀式嗎?還是你平常就是這種──」他及時住口,但查理已經聽到他說的話,臉上露出了幾乎可說是勝利的笑容。
「我覺得我有義務要警告我的記者同事們小心我們無所不知的新編輯威爾.內史密斯, 來自新布萊頓的《標準報》,那份報紙的發行量──多少?三十份?」
這該下地獄的傢伙……威爾把椅子用力推到旁邊後,也跟著爬上桌子,「我們在新布萊頓發行的是高品質的報紙,而且如果《先驅報》想趕上那個品質的話,你不能把取悅讀者的廉價小說拿來當作新聞──」
「廉價小說!」查理大笑出聲。「論報業排名,《先驅報》的品質認了第二沒人敢認第一。而且,很多人認為我的作品無可挑剔,我知道怎麼讓報導生動且有趣。要我把這篇被你改得乾癟無趣的屍骸拿去印,我可嚥不下這口氣!」他說完以後,把掛在鍊子上的稿件扯下來,在威爾的面前揮來揮去。
「你根本連讀都沒讀過。」威爾抓住飽經折騰的稿件,但查理不願放手。
「你上次編的東西我已經讀過了。」
「哈洛威先生也讀過了。」
「好啊,那麼,我們就來看看他這次會怎麼看待你對我文字的血腥屠殺。」
威爾更用力抓住稿件,「你至少讓我改完。」
「我寧可把它丟到火爐裡燒掉。」
「我不知道你這樣還怎麼能學到東西──」
「我告訴你,我確實學到東西了。我學到你對記者一點尊重也沒有。」
「我不會說是所有的記者……」這時威爾看到路德.哈洛威站在門口,連忙住口,但哈洛威兩手抱在胸前,臉上平靜的笑容預示著令人不安的暴風雨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