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在1949年寫: 「男人永遠沒有起過念頭,去寫書探討人類男性的古怪處境。」 但現在,人類男性的古怪處境,急需我們關注。
作者簡介:
理查.V.李維(Richard V. Reeves) 布魯金斯學會經濟研究的資深研究員,他在這個部門負責指揮「男孩和男人計畫」(Boys and Men Project),並擔任該學會的John C. and Nancy D. Whitehead主席。他著有《約翰.斯圖爾特.彌爾:維多利亞時代的煽動者》(John Stuart Mill: Victorian Firebrand)(2007年)、《夢想囤積者》(Dream Hoarders)(2017年)。
【摘文1】魚世界中的腳踏車 伊琳娜.鄧恩(Irina Dunn)宣稱:「女性需要男性,就像魚需要腳踏車。」這句話後來因為斯泰納姆而廣為人知,成為女性運動中難忘的號召,令人聯想到一個女性不需要男性的世界。「只要能夠自力更生,就能出於愛情而選擇結婚,而不只是為了經濟依賴。」斯泰納姆在2004年說道。 如今美國家庭有41%都是女性當家,其中有些是單親媽媽,但絕對不是全部;每10位妻子就有3位賺得比丈夫還多,這個比例是1981年的兩倍。大多數母親現在都從事全職工作,而雙親都從事全職工作的家庭,將近一半是母親賺得比父親多。母親也受到越來越多來自福利制度的支持,就連低收入或沒收入的母親,都不需要找個老公養家。英國政治人物兼學者大衛.威立茲(David Willetts)在《緊要關頭》(The Pinch)中寫道:「福利制度的原意來用來補償失去薪水的男性,但現在正緩慢且雜亂地重新設計為補償『失去男性』的女性。」 若以更正向的角度來評論這件事,就是政府逐漸認清自己的角色是「支持女性養育小孩」,這有一部分是因為這樣她們才不會困在依賴男性的關係中。與此同時,離婚法也已經解放,「無過失」或「單方」離婚興起之後,無論哪一方都可以用任何理由終止婚姻。這幾條法律依然被吵得很凶,但顯然已被普遍接受。 婚姻和母親身分(motherhood)不再是同義詞。如今美國有40%的新生兒是未婚生子,而1970年只有11%。有個特別驚人的趨勢,就是「奉子成婚」的人變少了。50年前,未婚懷孕就很常見了,但情侶會去戶籍登記處或教堂結婚,再去產科病房生小孩,但現在不再如此。 事實上,根據聯合經濟委員會(Joint Economic Committee)的研究,奉子成婚的人減少,就是1960年以來,未婚生子的新手媽媽變多的最大原因。最大的變化發生於社會經濟階級的底層,1977年,低教育程度的懷孕女性當中,有26%先結婚再生產;到了2007年,這個數字只剩2%。 對於母親就業的社會規範已經迅速轉變,以至於在職媽媽(working mother)這個名詞聽起來已經過時。根據社會概況調查(General Social Survey),如今有4分之3(74%)的美國成人同意,在職媽媽可以和家庭主婦一樣,和孩子建立「既溫暖又安全」的關係;相較之下,1977年只有48%。 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這些都是非常好的發展,但這些發展對男性的意義是什麼?舊的劇本(多半是以養家糊口為主軸)被撕碎了。社會學家威廉.古德(William Goode)在1980年寫了一篇影響深遠的散文〈男人為何抵抗〉(Why Men Resist),其中提到:「潛在的轉變正在減少男性的邊際效用。」他並沒有說錯,但看了好令人心痛。 許多男人被拋下,覺得自己無所適從。他們的父親和祖父都有清楚的方向可以遵循:工作,妻子,小孩。但現在該怎麼辦?一個屬於魚的世界,要腳踏車幹麼?50年對一個人來說或許是很長的時間,在他們年輕的時候尤其如此,但從文化史的角度來看,這只是區區一瞬。男女之間經濟關係的轉變實在太快,以至於我們的文化跟不上。
【摘文2】階級天花板 當男人過得掙扎,家庭就會變窮。關於近期的經濟史,其中一個最驚人的事實就是,過去幾十年來,只有女性維持著美國家庭的財務能力。而且就算是這樣,也只是勉強維持而已。除了最有錢的家庭(也就是前5分之1),自從1979年以來,家庭收入的成長,全都來自工時增加和女性薪資增加。2021年受指派進入經濟顧問委員會的海瑟.鮑希(Heather Boushey)和卡維亞.瓦古爾(Kavya Vaghul)寫道:「女性的貢獻拯救了低收入和中產階級家庭,使其收入不至於暴跌。」 我們不應該誤以為女人是違背自身意願、為求溫飽才被迫工作。當然有些情況無疑是如此,但大多數女性(包括母親)都想賺錢維生,而且肯定想要有這種選項,而不是依靠男人。這裡的重點很簡單:男人表現好一點的話,大多數的家庭都會受益。 由於女性繼續承擔大部分育兒責任,除了自己的工作之外,還要從事「第二輪班」(second shift,出自社會學家亞莉.霍希爾德〔Arlie Hochschild〕),也就是做家事。當然,這種雙重輪班對於獨自養育小孩的女性來說,是最沉重的。在美國,18歲以下的小孩中有4分之1被單親父母養大,而且82%是由母親帶大。按照定義,這些女性肩負的負擔更重,但她們通常也不太想認真進入一段關係。 社會學家凱瑟琳.艾汀(Kathryn Edin)和瑪莉亞.克法拉斯(Maria Kefalas)在著作《我能遵守的承諾:為什麼窮女人把母親身分看得比婚姻重要?》(Promises I Can Keep: Why Poor Women Put Motherhood before Marriage)中表示,貧困社區中有許多女人已經把男人(包括孩子的父親)當成「只是另一個要餵養的人」,這與男人被期望的角色剛好相反。由於女性的收入能力提高,男人就必須通過更高的門檻,才能成為丈夫候選人。與其跟一個經濟地位很差的男人交往,女人更可能選擇單身。正如艾汀和克拉法斯的民族誌研究闡明,許多女人認為「如果是要過得慘,我一個人就做得到了」。 位於所得分配最低5分之1的那群人當中,有10分之7的母親現在是主要養家者──通常因為家裡只有一個人在養家。這種家庭生活中逐漸變大的階級落差,顯示出經濟因素──尤其是男人的地位,無論是絕對的定義還是相對於女人而言──會影響家庭組成。根據經濟學家奧托和華澤曼表示,沒讀大學的男性收入能力下降,就是結婚率下跌的原因之一。 就算婚姻作為經濟制度已經弱化,它仍保有大部分的象徵性力量。2015年,經過長期抗爭之後,同性戀情侶終於贏得在美國結婚的權利。同婚合法的兩年內,同居同性戀情侶結婚的比例為5分之3。不過,一個落差消失了,社會階級卻出現另一個落差。受過良好教育的富裕美國人,結婚率穩定維持在高水準,其他人卻全部下跌。1979年,各社會階級的結婚率幾乎沒有差異,如今卻有很大的落差。教育程度為高中以下、40到44歲男性,結婚率在過去40年來已經下跌20%以上,相較之下,受過大學教育的同年齡男性只跌了6%。我的同事伊莎貝爾.索希爾(Isabel Sawhill)寫道:「家庭組成是美國階級結構的全新斷層線。」 只有高中文憑的女性,生產時大多數都未婚(59%)。但有4年制大學學位的女性,生產時只有10分之1是如此。切林的研究顯示,受過大學教育的女性,就算生一個小孩時未婚,生第二個小孩時還是很有可能已婚,而且對象通常是這兩個孩子的父親。「受過大學教育的美國人,比起沒受過大學教育的人,更重視婚姻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程度。」切林做出結論。這裡有一個矛盾之處。經濟獨立程度最大、教育程度和收入潛力很高的女性,如今也是最可能結婚、最能維持婚姻的女性。我不認為斯泰納姆等人有料到事情會這樣發展。就連斯泰納姆最後也在66歲時結婚,她解釋道:「我們這個時代,婚姻是可以選擇,而不是被期望的。」
【摘文3】脆弱的男子氣概 人類學家全都同意:男性氣質很脆弱。女性氣質更穩固,因為女性在生殖方面的特定角色使其更堅定。女性主義人類學家雪莉.奧特納(Sherry Ortner)寫道:「事實很簡單,女性的身體空間有較大的比例、壽命當中有較多百分比的時間,都耗費在物種生殖的相關自然過程。」女性氣質多半由生物學決定,男性氣質多半由社會結構決定,這就是為什麼男性氣質比女性氣質更脆弱。上一次發生「女性氣質危機」是什麼時候?沒錯,從來沒發生過。 男性氣質受到行為定義的程度,就跟生物學一樣。「我很早就學到,一名男性做了什麼……比他是誰更重要。」英國精神科醫師安東尼.克萊爾(Anthony Clare)在其著作《關於男人:男性氣質的危機》(On Men: Masculinity in Crisis)中寫道。克萊爾特別提到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有薪工作,但這個總體觀察幾乎適用於所有已知人類社會。男性氣質是一種持續性的成就,而不只是一個里程碑。在許多文化中,成年儀式(通常涉及身體方面的威脅或風險)是表示男孩轉變成為男人的過程。正如美國詩人倫納德.克里格爾(Leonard Kriegel)所寫:「在所有年齡層,男性氣質都必須被贏得。」 但有可能贏得的東西,就有可能失去,所以才會脆弱。男性氣質的形成,對任何社會(尤其是像我們這樣的社會迅速變化時期)都是重要的文化事務。「男性氣質是一份象徵性的劇本,一個文化結構。」人類學家吉爾摩寫道;他同時也說:「真男人並不只是像蝴蝶一樣,隨著時間自然而然地從男孩子氣的蛹之中羽化;他們一定是從青春的殼當中,被別人千方百計哄騙出來,再被塑造、培養、勸告、督促成為男人。」這並不是在暗示,男人的養成只有一份藍圖。「男人必須被養成」不代表指導方法只有一套,成為「真男人」的條件會因為文化而產生極大的差異。 人類行為受到各種先天(我們在生物學上的本能)、後天(周遭文化給我們的指示)以及動力(我們的個人主動性)的驅使。人類生活中大部分的戲劇性場面,都源自這三股力量之間的張力。正如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在《科利奧蘭納斯》(Coriolanus)中宣稱:「我永遠不會當個服從本能的臭小子,而是一個頂天立地、自己做主的男人,而且六親不認。」 他試圖無視自身的天性──那如同雛鵝般的本能──以及對親人的社會責任,一意孤行地走自己的路。當然,他失敗了。沒人能夠擺脫生物學或文化,成為完全自主的原動力。就連受到啟蒙的現代人,骨子裡仍是動物,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取得適當的平衡。好消息是,隨著社會進步,先是文化、再來是個體動力,都會變得越來越重要。我們的人生選擇變得更多采多姿,但我們不應該犯下科利奧蘭納斯的錯誤,認為自己能夠逃離文化。鮑梅斯特在《文化動物》(The Cultural Animal)中主張,我們是為了文化而演化:「人類是被塑造出來的──先被基因塑造,再被社會環境塑造,只為了活在文化中。」 文化扮演著特別重要的角色,將男人的精力導向正面的社會目標,尤其是教導他們照顧別人。但米德警告:「這種學來的行為很脆弱,在不再有效傳授它的社會條件下,可能會輕易消失。」我們應該聽從這個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