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壯遊,上下古今;
生命之學,了了分明。
禪家‧文化學者林谷芳‧十六個中國文化的關鍵詞
別具慧眼的「中國文化」之辨析,
另開新境的「人與世界」之闡發。
「江流千古」,是指中國文化源遠流長,而「意」,則是人的體會。這體會,每個人不一,若能透過不同向度的交織,也就更好構建出整體。本書中的十六個向度,正是林谷芳認為要整體觀地看待中國文化,不能或缺的十六個座標,亦即十六個「關鍵詞」。
其中,有直涉文化基底特質的,如人間性、漢字、「儒釋道」;有做為人文高度結晶的,如儒、釋、道、禪;有涉及實然生活的,如文人與民間;有提及文化碰撞融合的「胡漢」;也有契入心靈特質的史、詩、陰陽、氣韻;最後,則是有關生命歸向的境界與生死。
林谷芳所觀照的,是核心的存在,是沁於諸相的特徵,以此而入於文化之了解,也就能以一賅萬。
在此之外,他更藉著書寫切入,經由活生生的語氣,讓人可以更活脫脫地切入中國文化,更理解活脫脫的中國生命。
以族內觀為本,入乎其內,「以經解經」,總攬全體,兼及應然與實然;又以族外觀為比較,出乎其外,知所定位。在如此基礎上「以今釋古」,乃就能不自囿於己,不自囿於時代,不困於自卑,不落於自大。這是總體談中國文化者必須具備的基本觀照。
本書就是站在這樣的基點,舉出論者在觀照中國文化上必須掌握的關鍵向度;有此,乃庶幾談得上真正的整體觀。而有這整體觀,即便論列不同,無論族內族外,也就容易尋得對話與理解的基礎。─林谷芳
在開放的心胸與世界觀之中,面對當代時空,拈提中國文化的組成與特色,遂使文化情懷與歷史觀照兩相兼得。中國文化的十六個關鍵座標,帶你一起領略:
【座標一】人間性:中國文化的存在基點
【座標二】漢字:一元性與多元性的並存
【座標三】「儒釋道」:中國文化的鐵三角
【座標四】儒:倫理的觀照與發皇
【座標五】道:大化的契入與放懷
【座標六】釋:有情的超越與連結
【座標七】禪:人間與超越的不二
【座標八】文人:不器的生命
【座標九】民間:文化的實然
【座標十】胡漢:新血的注入
【座標十一】史:文史哲一體的核心
【座標十二】詩:詩性的民族
【座標十三】陰陽:生之哲學
【座標十四】氣韻:虛實相生的線性美學
【座標十五】境界:中國生命之旨歸
【座標十六】生死:「生之文明」的生死觀
作者簡介:
林谷芳
禪者、音樂家、文化評論人、前佛光大學藝術學研究所所長、臺北書院山長。
六歲,有感於死生。高一見書中句「有起必有落,有生必有死;欲求無死,不如無生」,有省,遂習禪。同時間,亦因一段因緣入中國音樂。數十年間,於音樂,始終觀照道藝一體;在修行,則「出入禪、教、密三十年,不惑之後,方知自己是無可救藥的禪子」,遂對向上一路,多所拈提,常以劍刃上事砥礪學人,標舉宗門不共。
禪與藝術外,高二因於兩岸不同之社會發展,慨然有志於文化研究,遂入臺大人類學系就讀。1988年後又以海峽開放恰可印證生命所學之真實與虛妄,乃頻仍來往於兩岸,從事文化觀察與評論。
主要著作:
禪──《禪‧兩刃相交》、《禪門三徑》《落花尋僧去》、《春深子規啼》、《千峰映月》、《茶禪》、《畫禪》、《諸相非相》、《歸零》、《觀照——一個知識份子的禪問》、《一個禪者眼中的男女》《禪在紅塵》等。
樂──《諦觀有情——中國音樂裡的人文世界》、《宛然如真——中國樂器的生命性》、《茶與樂的對話》、《生命之歌》。
文化評論──《十年去來——一個台灣文化人眼中的大陸(1998-2002)》《又‧十年去來——一個台灣文化人眼中的大陸(2003-2016)》。
章節試閱
座標一:人間性——中國文化的存在基點
談中國文化,最根柢,也最首要的,是觀照到它的人間性。人間性是中國文化最基底的特質,也是中國相較於其他大文明所獨具的特質。觀照中國文化的長短,面對環境調適的能力,以及在文化各面相的出入,它都是不移的基點。
這樣的關鍵向度,或可直接稱為「契入中國文化的關鍵詞」。其第一,是中國文化的存在基點—人間性。
一、「家、國、天下」的一體
談中國文化,最根柢,也最首要的,是觀照到它的人間性。
以文化為核心概念的人類學,在研究世界大大小小兩千多個文化體後,將文化功能根柢分為三大面相: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超自然,意即文化的設計就在滿足生命的三個基本需求,若這三個基本需求未能得到滿足,文化就會產生一定的變遷乃至動盪崩頹。
不同的文化對此三大需求,有不同的設計,三者之間的比重也不一,但無論如何,人與人的關係是社會的根本,則無待贅述,因人本來就是群居的生命。先民時期,或為免於自然災害的威脅,或只有群體協作才能穩定生產,或在族群對抗中為確保自己的生存,都使群體的團結更行重要。而從生理上講,人類兒童期之長更有賴穩定的家庭與社會制度來支撐。只是,雖有群居需要,但要如何群居,各文化就有不同設計,這設計兼顧人倫、團體、生產、統治,形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也正因有機整體,乃很難單獨抽出部分直接就作橫向比較的價值論列。
正如同中國人談三代倫理,要求一個人對上須孝,對下須慈,西方人卻偏向二代倫理,認為養育下一代是天職,並不要求養老回報般,機制與價值雖不同,對其中成員卻都明確規範了該有的地位角色、權利義務,也一樣都能穩定社會;只是,三代倫理中,親族紐帶相對會更加強固。
紐帶強固,個人就更有依託,但一個人的定位成就也自然會被放在親族脈絡中來衡量,個人的自由度相對就減低;二代倫理,親屬紐帶沒這麼廣延強固,但成員個性則相對較容易被尊重。這不同的得失原就是文化設計上常有的一體兩面。
然而,雖說人與人的關係是文化存在的基點,每個文化在此也都有它強固的設計,否則社會關係就將無序,文化也將解體,但在此,較諸其他大文明,中國文化仍很清晰地顯示出它的的獨特性來。
這獨特性,是中國自來就將「家、國、天下」合為一體來看待,且由此成立不同層次的實體組織,最後形成緊密相連的大文化體。
談人與人的關係,家是基本單位,固不待言,家的擴充則是氏族。人類普遍經歷過氏族社會,所謂氏族社會,是從共同祖先繁衍下來,且往往以一種自然物做為本族圖騰信仰的族群。
圖騰信仰,是指一個族群認為自己的祖先與某種自然物(多數是動物,少數是植物,有極少數案例則是礦物)有血緣關係,從而對它產生信仰,而這信仰通常又伴隨著一定的禁忌行為。
中國上古亦有氏族社會的時期,如炎帝,《帝王世紀》稱其「牛首人身」,是牛圖騰的氏族,漢墓的「女媧」、「伏羲」人首蛇身,是蛇圖騰的氏族,《詩經》「天命玄鳥,降而生商」,說的是簡狄吞「玄鳥」之蛋而生商湯,商人是鳥圖騰的氏族。
在許多大文明,氏族社會固仍留有遺跡,但與國家,尤其是帝國的發展,則往往是兩碼子事,西方統治中的權力來源與神更直接相關,無論是教皇或君權神授的時代,統治基礎都一定程度地超越了氏族基礎;但中國不然,它將氏族繼續擴大為國家、天下,這不僅出現在姓氏認同上的「泛氏族主義」,更以許多姓氏都同源於一個祖先,且這祖先又都與上古帝王有關。而既「自來一體」,「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乃成為一種由小而大的當然陳述,將「家」的倫理關係一路擴充到「天下」,所以「天地君親師」,所以「君君父父臣臣子子」,許多中國人認為天道如此,但其實是中國的一項文化特質。
氏族的擴大,在黃帝統一諸部族的事蹟中已開其端,中國帝王以龍自居,中國人後世更以「龍的傳人」標舉,而龍,這神話中的生命,有一說即是黃帝在統一諸部族後取各部族圖騰之一部合而成之。
然而,儘管這樣的特質使中國在「人與人」關係上有其堅固的基礎,但如此說,也並不意味著相較於其他文明它就必然有更多、更基底的人間性。
畢竟,人與人的關係是社會的基底,每個社會在此也都有它自己的紐帶,儘管有些較為寬鬆,有些較為緊密,卻都有它一定的規則在。也因此,要說中國文化基底的特質是人間性,在這人與人的強固關係外,還得更有指涉。而就此,此岸/彼岸,就是一個重要的參照。
二、此岸與彼岸:人間性與超越性
人,固是社會的基礎,生存,尤為當前你所能具體掌握者。但人之所以為人,更因在此有所延伸。而此延伸,何只於文化藝術有其開展,更在能觀照到做為生命其根柢的局限。我們甚且可以說,正因能對生命根柢局限作觀照,人才得以真正成為萬物之靈。因為在這裡,生命體現了「超越」。
人,因觀照到根柢的局限而思究竟的超越,生從何來?死往何去?為何有生老病死?死是否就是一切的斷滅?生命種種的煩惱纏縛從何而來?為何有人生而聰慧,有人生而愚鈍?有沒有終極的律法與仲裁者?這些根本的命題,觀照於現實更超越於現實,它非現實層面所能解,但現實的堅實存在卻一定程度須建立在對這些問題的叩問與解答上。
就這樣,每個文化乃都有了一套生命與超自然關係的詮釋,由這詮釋,人們建立了基底的宇宙觀與生命觀,將「人與宇宙」、「存在與超越」連結起來,從而知道該如何應對人間種種的現實。
而在這樣的詮釋中,絕大多數的文化,尤其是中國以外的大文明,都在相對殘缺且必然斷滅的此岸外,「設有」一個圓滿、永恆且清晰的「彼岸」。
這樣的彼岸存在於先民的創世神話中,它對一個族群的創生、價值的建立作了核心的解釋,型構了一個民族根本的宇宙觀、生命觀,以此,提供了此岸價值的終極參照,讓社會行為有了一個最終的共同判準。
以歐西文明而論,「創世紀」就是典型的創世神話,在這裡敘述了造物主上帝如何創造天地萬物,人類的始祖亞當、夏娃如何因偷吃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園。清晰的創世陳述成為人性與文明開展的濫觴,歐西對於生命價值、人性善惡以及文明建構的種種,基本都能在此找到它思想或信仰的源頭。
造物主信仰是將宇宙推到創造的第一因,它既是一切的源頭,所有世間的價值就必須以其為終極依歸,不只宗教如此,即便藝術、科學也一樣。在西方,巴赫的音樂以數學式的對位被認為是觸及上帝的音樂,繪畫也強調黃金比例,而科學更在「發掘上帝制定的規則」。就這終極,科學、藝術、信仰並不衝突,所以西方有盡多的科學家是信徒、是藝術家,不像近世的中國,許多人總將科學與其他兩者,尤其是信仰對立來看。
人的祖先不順從上帝意旨偷吃了禁果,犯了罪,被逐出伊甸園,從此,沒有哪個人是完整的,所有生命都帶有「原罪」。原罪,是對生命之殘缺、生命之幽微的深刻領略,正由此,西方乃特別重視隱私權,因為沒有哪個人的所作所為是可以完全且完美地攤在人前的。所以,它也強調「行為犯」,標舉「罪刑法定主義」;而西方政治制度三權分立的制衡原則,更就是考量這人性幽微乃至幽暗面而來的。
同樣,在創世神話中,印度有了創世之神,也是宇宙之主的梵天、宇宙與生命的守護之神毗瑟奴,以及破壞毀滅之神的濕婆。在這裡,有創造,有維護,有毀滅,宇宙就是如此成住壞空,一劫一劫地輪迴,事物就在輪迴中無盡地演變。這無窮的時間,使印度將現世只看成無窮世中的一世,並不特別看重它,而每一世的存在意義,也就在不斷的輪轉中能使來世更為美好。
印度,就是這樣一個以「人與超自然」關係為核心的文明。
正因無盡輪迴的觀照,印度對時空乃至一切事物的描述乃趨向無盡。從印度而來的佛法,說菩薩從初發願作佛到圓滿具足運用一切智,須經三大阿僧祇劫,劫,取其大者,一說約六百五十八億年,而阿僧祇在印度亦有不同計量,有一說是 10,這是比許多天文數字更大的數字,三大阿僧祇劫真是難以想像的時間。
想想!相比於十九世紀一位紅衣主教算出的上帝造人時間就在西元前四○○四年,兩個文明在此的差距又有多大!
印度一向以宗教為依歸,印度根深蒂固的種性制度亦根源於此。種性,是因人從「原人普魯沙」身子不同部位幻化所致,會受苦則因你不積善業。但時空的拉長並不就意味著我們這「人間性」文明所想像的,印度人必然「消極」,因為人正可以努力讓這一世成為受苦的最後一世。
這種種觀念,都具現在它古典經典《梨俱吠陀》、《奧義書》的創世神話中。
三、中國創世神話的稀薄
而就此,中國不僅與超自然指向的印度、一神教的歐西大大有別,相比於近鄰,帶有氏族國家意味的日本,在創世神話上也顯得稀薄。
即使整個民族就像個氏族,文化也有一定的人間性取向,但日本人則明確地認為自己來自天照大神,八世紀時總結過去神話傳說的《古事記》就清楚交代了世界生成與日本諸神的由來、日本國土的形成與天皇的起始。
相比於此,中國的創世神話,主要就是「女媧補天」與「盤古開天」。其中,「女媧補天」見於《淮南子》與《列子》,記載較早。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煉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鼇之足以立四極。其後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列子·湯問》)
但無論是《淮南子》或《列子》,成書之日較之中華文明之起始,都屬相當後來的事。
「女媧補天」講的是前古神人之事,《風俗通》雖有「俗說天地開闢,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做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於絙泥中,舉以為人」的記載,但嚴格說,還不是地道的創世神話,「盤古開天」所講才是真正的創世紀。
徐整《三五曆紀》記載:「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闢,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於天,聖於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後乃有三皇,數起於一,立於三,成於五,盛於七,處於九,故天去地九萬里。」
傳亦為徐整所著之《五運歷年紀》又說:「首生盤古,垂死化身,氣成風雲,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嶽,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理,肌肉為田土,髮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甿。」
徐整是三國人,離中華文明之始更遠,所記更乃後世「追溯成型」,盤古之說究係從何而生,各家也有不同說法,但即便不管這些,就以後世常民普遍接受此說而論,相應於西方、印度之創世說,所述亦簡。而盤古開天雖以垂死化身山河萬物,基本只敘述了自然地理及人的生成,並不涉及宇宙之生滅輪轉、人性之幽微善惡,人神間的豐富關係以及社會之形成、價值的建立,對生命的本質與落點並無直接的著墨。
即便近年的考古,尤其在對楚文化的挖掘中,出現了部分帶有創世神話色彩的遺物記載,但一來還屬斷簡殘篇,二來這些神話並沒有成為中華文明創生的明顯依據,也沒有成為後世普遍的族群記憶。創世神話稀薄,依然是中華文明的一個基底特徵。
四、「以人為本」的信仰特質
在中國,創世神話稀薄,彼岸的觀念籠統薄弱,並不以彼岸做為此岸的終極判準與依歸,談死後的種種,就以祖先信仰為歸宿。它看起來很像一般部落族群的祖靈崇拜,但部落族群的祖靈往往直接影響乃至主宰著現實人世中的種種,而在中國,鬼神世界則更像是人世的延伸。它雖影響人世,卻非那麼直接,儘管中國人總認為「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但也強調「未知生,焉知死」,相關的種種就以一個信念籠統言之。
而即便要推諸更終極的超自然,也用非人格、混沌的「天」來稱之—儘管對庶民,這天可以具體化為「舉頭三尺有神明」,但「祂」並不好做明確的界定,而這不好界定,也非如基督教那般具有「上帝是不能被描述的」終極意義。
可天雖不好界定,難描繪形象,人卻可以「體得天心」「體察天意」。而在這「天人合一」中,人還是主體,依舊以人為本。
這種以人為本,在民間,呈現得更為直接。
民間信仰直接就將人間的種種投射於天庭,人間有皇帝,天上就有玉皇大帝;中國地大,方言複雜,所以須有官話做為統治基礎,皇帝講官話,玉皇大帝因此也聽官話,過去許多地方只有官話戲才能酬神,方言戲則不成,就十足映現了這天人間的關係—以人為本。
而在官方,統治者被稱為天子,固「奉天承運」,但奉的是什麼天,正如《尚書‧泰誓》所言:「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仍舊須從人得。
所以說,儘管天高於人,但實則人自存有天心,自能體得天心,後世的儒者談天理,不須另談司仲裁的超自然神祇,他可以像孟子所講「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羞惡之心,人皆有之;謙讓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般,就從己身自省而得。而人,正因有這能力,除現前體得天心外,在生命的「具體」轉換上,乃就:人死可以成神,人修可以成仙,人覺可以成佛。
五、禮樂之世的理想與建構
這樣的人間性發軔於何時不得而知,其遠,有人以為可以上溯至帝顓頊的「絕地天通」《國語.楚語下》,它讓人間的統治者凌駕於溝通天地的巫覡之上。而到周公制禮作樂,則一舉建構了高度的人間性文明。
周天子以禮樂治天下,這禮樂,是「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它們是「天地之理」的具體顯現,也是社會秩序的基礎。禮為外在的規範,樂為內在的和諧,更是基底的支撐。以此,禮樂之用樂並不像其他音樂般就以藝術審美為依歸,它是一種儀式音樂,在此天子有「天子之樂」,諸侯有「諸侯之樂」,其間的典章制度、樂器樂章,一絲都混淆不得。
禮樂的樂器主要是編鐘、編磬,它們是國之重器,因為都是懸吊起來敲擊的樂器,過去稱為「樂懸」。就此,《周禮‧春官‧小胥》:稱「正樂縣(懸)之位,王宮縣,諸侯軒縣,卿大夫判縣,士特縣,辨其聲。」
宮縣指四面懸掛,軒縣又稱曲縣,指三面懸掛,判縣指二面懸掛,特縣指單面懸掛。它說的是:天子可以「四面樂懸」,諸侯只能三面,卿大夫二面,士一面。普通百姓則不能有,其間僭越不得。如著名的曾侯乙墓,編鐘靠南壁、西壁,編磬靠北壁立架陳放,就合所謂的軒縣之制。也正如此,孔子才以「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之語,來說魯大夫季氏以天子專用的八佾「舞於庭」之事。
這樣的禮樂,其哲思雖通於天地,實際作用上一定程度就是一種政治儀式音樂,只是這政治不全是世俗性的,它奉天承運。但其間,儀式音樂本身的莊嚴固有之,典章樂制的規整完備更有之,卻都非以抒發情性、領略美感而發。
由此,孔子嘆「禮崩樂壞」,所謂「黃鐘毀棄,瓦釜雷鳴」也就不是藝術上的觀照,而是指典章制度、禮法天道的崩壞與背離。孔子以《韶樂》,「盡美矣,又盡善也!」說《武樂》,「盡美矣,未盡善也!」也基於此。他「聞〈韶〉而三月不知肉味」,根本地,是看到先王典章制度猶存的興奮,卻非一般人以為韶樂好聽而有的藝術感動。
在周代,從「君君父父」到「臣臣子子」,是一個以「天人相應」為基礎而創建的制度,禮樂制度所強化的就是這種投射天人相應的社會結構。這樣的社會是有序的,是穩定的,它是強調「人與人」關係的歷史性結晶,也反過來更支撐、強化了「天道即人道」「人道即天道」的文明屬性。實際運作時,除接諸形上的禮樂、關聯統治的君臣倫理外,經濟上也有了「井田」的生產制度,如此形成了一個以天子為核心,穩定往外擴散的同心圓「宗法社會」,就如此,成為後世稱羨的禮樂時代。
兩百年左右的禮樂全盛時期雖只占周祚的四分之一,卻成為後世儒者心中的「百代之本」。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其祖述是精神面的,憲章則是制度面的,他想恢復的正是這天人秩序的社會與統治,相對於自己所處的春秋亂世,這樣的過往則是理想盛世。
這種對周代禮樂之治的追慕,也成為中國後世崇古、好古的濫觴,後代儒者談中國文化,乃必言先秦,必言三代;所謂「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常以一句「三代之下無有不好名者」就總攬歷史的發展。可以說,中國後世對歷朝的品評,皆不脫「以三代為尚」的基準,而真要有所興革,也必須「託古改制」。
禮樂之治以禮樂深化社會與人心中的天人秩序,其中「禮」是儀式,「樂」,則不僅在讓儀式有節,更由於音樂一方面能產生全體、混沌的氛圍與感動,另方面,它音階與音階間的音程關係又對應於數理,而先民對「數」常有神祕之信仰,於是乃以音階中的「六律六呂」關聯於宇宙天道。而由於對禮樂之治的嚮往,為了能直接祖述三代,更由於要彰顯前朝的悖離天道,自己乃「奉天承運」,後世新朝建立,都會大力「修訂禮樂」。
禮樂的修訂是政治的、儀式的,直接影響了官方在音樂上的作為。原來,《樂經》所記正是禮樂,但秦火後《樂經》不存,更就予後世改朝換代者在此有了「修訂」的空間。例如,「六律六呂」中,做為求出其他音階的根本音「黃鐘」,在禮樂與天道的連接中,就有類如「宇宙元音」的意義。在此,音要有多高才與天相接,遠遠超越了一般音樂認知中「標準音」的層次。而這「元音」,則是由一定長短、一定管徑的「律管」吹出來的。但《樂經》喪失,對該用如何的律管,後世的認知就有不同。而歷朝為取得統治的正當性,乃在此耗費心力,《音樂志》所載也多這類情事,後世因此很難由正史《音樂志》直接還原當時的音樂生活,反而須求助《樂府雜錄》、《夢溪筆談》這類稗官野史、筆記小說。
誠然,禮樂有其儀式、典章、型制之美,但它卻不是為藝術需要而存在的。藝術需要是生命的一種根本需要,所以《詩經》有〈國風〉,魏文侯會喜「鄭聲」,如同後世以春秋思想發達、百家爭鳴,但在孔子眼中,它卻是「禮崩樂壞」般,孟子之闢鄭聲,崇雅樂,一樣也是站在天人秩序的角度而言,並無關乎藝術之良窳。然而,由於對周代的追慕,禮樂在後世也往往被寬泛地連接於高雅修養,所以談到中國人的知書達理,會說他來自「禮樂之邦」。
對禮樂「盡善盡美」的「藝術」誤讀,是中國文化論說上常見的誤區,而會有此誤讀,除論說者多數不熟稔音樂外,也說明了先王之治在概念上是如何地被理想化,又如何地影響著後世的統治者、讀書人與史家。
廣義而言,禮樂或禮樂制度並非中國所獨有,許多文化都有成套用來加強自己社會秩序性的儀式與儀式音樂,但大的文化體,以此「天人相應」的思想與制度做為社會統治的有效基礎,且綿延許久如中國者,則絕無僅有。它與中國文化的人間性互為表裡,完美密接,也難怪後世儒者與帝王總在恢復禮樂上諸般強調。
六、先秦諸家的人間性
在天人相應、以人為本的中國文化中,禮樂周代是理想的時代,即便在禮崩樂壞的春秋,當時所產生的九流十家,也依然離不開這基底的人間性。
九流十家中,除名家是就思維形式作探究,後世影響也不大外,儒、墨、法、兵、農、縱橫諸家都充滿著人間性。即便陰陽家,按理說主要在述明天道之轉,但基本也聚焦於人世的起落浮沉。
可以說,諸家中,只有道家帶有超越性的思想。但儘管如此,後世的道家,在轉為黃老,或做為藝術的美學支撐,或成為隱逸哲思上,其主人翁要不就是洞察人世的智者,要不就是山水畫中悠遊林泉、享其美感的生命,嚴格講,這超越,還在人間。
隱逸,看似逃離紅塵,其實仍是徹徹底底的此岸生命,在此,雖傲嘯山林,不與俗同,卻就是理想的「人的生活」。相較於印度超自然國度中日食一麻一粟、隱於山中冥思大道的瑜珈士,或一神國度中結廬地中海崖壁,日日深度祈禱以使上帝進入心中的天主教隱修士,中國隱士則多是富於自然哲思的美感生命。
七、集大成的儒家
九流十家都有濃烈的人間性,但在後世有根柢影響,集人間性文化之大成者,則是儒家,談中國文化,許多人乃直以儒家為中國。
本來,儒家在先秦只是諸家之一,孔子還不得意於當道,後來漢武帝接受董仲舒之說,「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才使它真管領風騷,定於一尊。
但雖因董仲舒之議、漢武帝之令而定於一尊,儒家自身在人間性上確也有其更周延於諸家者。
相對於儒家,諸家所言,除道家外皆為人間性之一隅。法、兵、農、縱橫固如此,陰陽家雖及於世道之變,仍較少直接談人間性的根本—倫理之建構;即便墨家,薄葬非攻,也不合從氏族社會擴大到家國的社會關係。而道家雖也有其人間性的部分,卻更常以超越、哲思的高度對「家國天下」批判,不像儒家,是直接地由家而國而天下、由人而天的。
就這樣,先秦諸家中,儒家正是在人間性上作最完整鋪展的一家,漢武帝以後更就獨尊儒術,二千年來的中國,儒學是官方顯學,也是社會秩序的主要支撐。
從家國至天下,從人至天,君君父父臣臣子子,天地君親師,這些價值的論列排比,最有利於族群的團結、社會的穩固,中國文化的人間性與儒家,互為推力,使中國的「泛氏族社會」、「家國一體」、「天人相接」,愈為穩固。以此,任何文化、任何事物,乃「入中國則中國之」,都須向這人間性靠攏。
正如此,從出離、超自然取向的印度傳入中國的佛教,最大的本土化改變即在「佛法不離世間覺」,到近世更就直接成為人間佛教。但也由於人間性的基底,以及儒家在此的主流,這樣的提倡,仍不能讓儒家滿意。而儒家為持續保有顯學地位,強固「家國、天人」價值的完整度,乃總以是否「古已有之」看待新生事務,從宋儒「援佛入儒以闢佛」以至近代許多「國學家」對西方文化的態度,都不能排除這樣的心理因素。
總之,人間性是中國文化最基底的特質,觀照中國文化的長短,面對環境調適的能力,以及在文化各面相的出入,這都是不移的基點。
八、事用實踐之學
人間性讓中國人關注可觸可摸之事,對事物較少作抽象性、本質性的探討。倫理上,強調由近而遠,富於「人情」的「推己及人」,對抽象正義較少著墨。哲思上,所言之「道」,就是一種混沌而全面的存在,較少如西方哲學般,做本質性的觀念探究。正如此,西潮東漸後,不少西方學者以及受其影響的中國知識分子就認為中國沒有哲學。
誠然,如何看待學問,學問該如何分類,牽涉到一個文化對宇宙、對生命的詮釋態度,哲學該有如何的範疇也不是只有西方才能界定,但中國哲學基本聚焦於倫理學而非形上學,卻是個不爭的事實。在中國,道家較富於形上哲思,儒家則要到宋明理學,才開始有形上的鋪衍。中國重「史」,雖說在「究天人之際」,但與西方更傾向於本質性探究的歷史哲學仍然有別。
正因少作抽象性、本質性的探討,多做具體應用的實踐,中國科學也就一直聚焦於應用科學。
科學是對自然法則的探索,在中國,談自然,就得談道家,但道家主要是自然哲思,真跟科學相接,則在它奪天地造化的「煉丹」與「中醫」,李約瑟寫《中國科學技術史》就探究於此。但在主流的儒家看來,這種種,則或為日常器用之事,或為神道數術之學,前者向來不被重視,後者更被有意擯斥。
九、藝術中的有情世界
談文化,不能不談映現心靈特質的藝術,而在此,中國藝術也充滿著人間性。
從內容而言,中國藝術始終聚焦於兩條軸線,一在談人世,一在寫自然。就詩,杜甫是前者,王維是後者;就音樂,琴曲〈長門怨〉、琵琶曲〈霸王卸甲〉是前者,琴曲〈流水〉、琵琶曲〈潯陽月夜〉是後者。當然,在此之外,亦多寓情於景、以景寫情的作品。至於繪畫,主要則在寄情山水,將人世的興味感懷寄諸其中,如元人山水總「蕭疏澹泊」。但無論是人世、是自然,是情景交融,這些藝術所抒的,仍都屬「有情人間」的種種。
正因人間性,中國人對自然物也大量賦予了有情的特質,所以松竹梅就「歲寒三友」,蓮就「出汙泥而不染」,竹「虛心而有節」,在此,有情何只在人世,山河大地亦為有情。
也就因少觀照抽繹於現象界之外的本體,多著眼於有情世間,連山水都有情了,中國藝術在繪畫上,就沒出現抽象畫,音樂上,也沒有如巴赫那般以數學性、幾何性為美的作品。而同為擦弦樂器,二胡曲〈江河水〉,以如人之聲腔,極盡情感的盪氣迴腸,與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曲之抽離現前情感,就作幾何「對位」的極致表現,兩者正成對比。
總之,中國藝術所表現的盡是生活的諸般場景、生命的實然經驗,正如此,「標題」在中國音樂裡,往往起著重要的作用,琴曲,這文人音樂就是百分之百的「標題音樂」,與西方強調抽象性的「純粹音樂」亦成對比。而相對於西方樂器的不作或不能作彈性音,中國音樂之以豐富的彈性音直抒人間情感,亦是從這基底而出的不同表現。
十、人間性特質的短長
人間性使中國人很務實。相對於印度,中國人並不將人生希望託付於來世;相對於西方,中國人並不醉心於純粹的抽象哲思與邏輯思辯;相對於日本,雖然都有強韌的人間社會連結,但在中國,一切則都以「活生生的存在」為依歸,它是「生之哲學」,看重現世,總以「生存綿延」為第一依歸,所以「好死不如歹活」、「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而日本則以「如何死」做為生命價值的重要判準,日本的櫻花美學是「生命既必然消逝,就讓它在最璀璨時殞落」。兩者恰成對比。
人間性使中國人務實,總以人為本,在事物的出入上乃極具彈性。其他文化體,談生命價值總得言及此岸與彼岸,但在中國,這神聖性與世俗性的兩端卻可交摻相容在一起,許多時候並不好直接就將一件事物定位為是此岸或彼岸。
就以空間而論,一般文化體對世俗空間、神聖空間常有清楚的劃分,但在中國,過去的廳堂,祭祖時是神聖空間,待客時是次神聖空間,吃飯乃至打麻將時是世俗空間,而用在賭博,則就像個墮落空間;且不僅諸事可用同一個廳堂空間,更可只用同一張桌椅來完成,中間的轉換也不須藉諸結界或灑淨等儀式,完全以能否為人所用為準。
這樣的人間性,這樣神聖性與世俗性的交融或不分,中國人視為理所當然,儒者也常以之為四海皆準,但相對於多數文化,卻是中國文化獨具的一種特質。
說特質,是指它不與人同,自有它的殊勝處。務實而凝結家國,務實而出入天人乃至諸事,不僅使中國能歷經數千年的變遷,乃久乃大,終而形成一個連結十幾億人口的家國天下,在世界成為一個顯眼的存在,也使它出現了不同於其他文化的一些現象,例如:
中國人向以沒發生宗教戰爭而自詡,根柢就因不以彼岸之事為終極之事。
中國沒產生類如西方的「純粹形式美學」,也因不以現象後面尚有本體,須以本體為依歸。儘管宋儒有人欲、天理之說,卻也得在人間事上具現這個理。藝術上,嵇康的《聲無哀樂論》基本只是一種個人哲思,從無實質的音樂影響。
中國人談中庸,與這「家國天下」的連結也有關,人,須在社會脈絡中尋得位置,自然不走極端。
中國史家總以太史公之「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鵠的,史是寫人之事,而人就是從這裡來體得天道的。
這樣的人間性,務實彈性,不走極端,不容易被抽象的意識形態綁架,不容易陷在極致的概念世界,不會讓事物走入無以轉圜的死胡同,儘管很難量化它的影響,但中國歷經變動,卻無礙於成為一個大國、一個大族群,中國文化歷經變遷,卻是當今唯一綿亙數千年的文明,一定程度都與這個特質有關。
然而,人間性固有「道不遠人」,讓超越不離人間、人間與超越打成一片的長處,但事物原長短互見,這人間性也使得中國較缺乏終極關懷。儘管談天人之際,儘管要上體天心,但缺乏清晰的彼岸做為此岸的指導、制約與參照,天心也就少了「客觀」標準,正如此,人往往能為自己的現實找上理由;敬天畏人,固是遺訓,但更多的,常是畏人,而非敬天。
也由於對抽象思維的不感興趣,基礎科學固常薄弱,義理的本質探索也常闕如。
十一、基底特質決定了與其他文明間相互了解的難度
而也由於這項特質,外人要理解中國,中國要理解其他文化,看來容易,其實卻得面對本質性的困難,例如:在西方人眼中,這樣一個沒有清晰彼岸的文化,對人應無從制約,但幾千年來,它基本上是個有序社會,且具備一定的道德性。
外人(尤其西方人)看中國,許多的不可解,都在這有造物主/無造物主,有清晰彼岸/無清晰彼岸上。
但同樣,中國人看西方,一樣也常只著眼於它的「人與人」關係,它有形的規章制度,很難真切了解一個心有上帝的生命或文明其真實的樣態,例如中國人就很難接受只要按著聖經發誓,基本就相信當事人的制度設計,按中國人的想法,對著四書五經發誓,人不正可以就用經典來包裝或掩飾自己的想法嗎?又例如:西方人寫日記,總須面對一個「不能被隱瞞」的上帝,中國人寫日記,更多則是預想後人讀了會如何看待自己。
西方與中國如此,東方的印度與中國更是這樣。
一切以超自然為依歸的印度,基本上並無太多興趣放在人間性的中國,而中國談印度,又總認為它太厭世出離,太無以應對現實,儒者,尤其是近世的許多大儒就以此貶抑印度文明,卻無法體會已捨離了這世間的印度,是從彼岸來看待此岸的。
正因為人間性的突出,是中國相較於其他大文明所獨具的特質,所以外人想了解中國,中國想了解世界,都必須越過自己慣性的藩籬,作個徹頭徹尾的超越才行。而這也正是中國在面對西方衝激下,文化困境較深的一個重要原因。
這樣的人間性,是中國文化的基底特質,它既決定了文化體中不同事物間的關係,也總體影響了中國文化與環境之間的調適,而本書所提供的關鍵向度,基本也都滲透著這人間性的本質。
座標一:人間性——中國文化的存在基點
談中國文化,最根柢,也最首要的,是觀照到它的人間性。人間性是中國文化最基底的特質,也是中國相較於其他大文明所獨具的特質。觀照中國文化的長短,面對環境調適的能力,以及在文化各面相的出入,它都是不移的基點。
這樣的關鍵向度,或可直接稱為「契入中國文化的關鍵詞」。其第一,是中國文化的存在基點—人間性。
一、「家、國、天下」的一體
談中國文化,最根柢,也最首要的,是觀照到它的人間性。
以文化為核心概念的人類學,在研究世界大大小小兩千多個文化體後,將文化功能...
作者序
直掛雲帆入江流
談文化書寫,中國人寫中國文化,原天經地義。但看來容易,其實不然。
不然,因中國太大,誰都難免掛一漏萬。
不然,還因你身處其中,自己人看自己事,情感固在這裡作用,視角也必然局限,談來,難免自溺,就只能與同道相濡以沫。
不然,更因中國在自己的文化圈獨大,常以自己所有,放諸四海而皆準,寫來就只有順向邏輯,少逆向觀照。
不然,也因近世中國文化動盪,人處其中,難免激越,所言往往只求現前作用,少能從更基底看待自己可能的調整。
可雖說不容易,真說,也還得由中國人自己來寫中國文化。
得寫,是因中國雖大,但有更多人從不同角度寫,就能交織出立體的樣貌。
得寫,還因族內人談族內事,固不免多用感情,常缺乏外部觀點,但事涉文化特質、心理幽微,外部描摹常無以成事,非當事人還真難說得清楚。
得寫,更因過去獨大,近世遭逢逆境,心情平衡固難,但也逼使自己得在此一轉,跳出既有視界來看待自身立處。
得寫,也因現前作用固好直接回應環境,卻往往有時而窮,更深的文化觀照,原屬必須。
就如此,雖不好寫,卻必得寫。
而無論你在絡繹不絕的這條路上,是因興趣,因研究,還因情懷而寫,這「不好寫,必得寫」的觀照若在,所寫,其情其理也就能更不泥於己,更接於人。
在對中國文化作總體描摹時,這「不好寫,必得寫」的觀照尤屬必須。
然而,雖屬必須,就求諸方家,何得自己落筆。
落筆,基底是情懷。年輕時深受中國音樂觸動,最終寫就了「以中國人文詮釋中國音樂,以中國音樂映照中國人文」的《諦觀有情——中國音樂裡的人文世界》,並收錄六十七首經典樂曲的歷史錄音。會如此,無他,就如序文〈回報三十年前一次翻轉生命的感動〉所說,正因於一種回報的心情。
而中國文化於我,尤甚於此。
落筆,也因人類學的背景。學人類學是因六○年代兩岸都在對文化作自己以為該有的重整,這裡有翻天覆地的去舊,也有堅持道統的溯源。當時年少,就覺期間少見廣垠深入的文化觀照,於是選了以「文化」為核心概念的人類學系就讀。嗣後觀照文化,乃有著跨文化比較的基礎,也更能出入雅俗,及於諸相,更能警覺自己是否就在自說自話。
落筆,還因自己的體踐經驗。這體踐,一來固聚焦於禪的鍛鍊與中國音樂,更廣的,則是生命成長就直接浸潤在中國文化的原生態環境中,以此,乃能更好地「以經解經」,之後,在開放的環境中面對當代,也就更能照見自己文化中的足與不足。
就這樣,乃有了這本《江流千古意——契入中國文化的十六個關鍵詞》的書寫。
說「江流千古」,指的是中國文化源遠流長,而「意」,則是你我的體會。
這體會,每個人不一,每個人也只能說其局部,但如果能透過不同向度的交織,也就更好構建出整體。而書中的十六個向度,正是我認為要整體觀地看待中國文化,不能或缺的十六個座標。因座標一詞太硬,就借用了檢索觀念中的用語:「關鍵詞」。
十六個座標中,有直涉文化基底特質的,如人間性、漢字、「儒釋道」;有作為人文高度結晶的,如儒、釋、道、禪;有涉及實然生活的,如文人與民間;有提及文化碰撞融合的「胡漢」;也有契入心靈特質的史、詩、陰陽、氣韻;最後,則是有關生命歸向的:境界與生死。
這裡所觀照的,要麼是核心的存在,要麼是沁於諸相的特徵,以此而入於文化之了解,也就較能以一賅萬。
而在此之外,一個重要的書寫切入,則是希望經由活生生的語氣,讓人可以更活脫脫地切入中國文化,更理解活脫脫的中國生命。
就如此,寫來,乃「直掛雲帆入江流」。可雖一路娓娓道來,卻也不敢稍忽於事實之掌握,總希望在此,能「情懷與觀照」得兼。
當然,雖說涉及諸相,且這諸相也都建基在一定的生命經驗與學問觀照上,但不同人在此拈提,也自有不同偏重,再如何周延,也都有視角的局限,可如果經由此江流帆影,能對中國文化的整體觀照提供一份參照,也就有它基底的意義。
而在基底意義之外,若有人由此而得觸動,更就是慶快之事。畢竟,有更多人能在此,深入於己又不囿於己,則於個人生命之承於中國文化,或中國文化之走向未來,正都是可喜之事。
直掛雲帆入江流
談文化書寫,中國人寫中國文化,原天經地義。但看來容易,其實不然。
不然,因中國太大,誰都難免掛一漏萬。
不然,還因你身處其中,自己人看自己事,情感固在這裡作用,視角也必然局限,談來,難免自溺,就只能與同道相濡以沫。
不然,更因中國在自己的文化圈獨大,常以自己所有,放諸四海而皆準,寫來就只有順向邏輯,少逆向觀照。
不然,也因近世中國文化動盪,人處其中,難免激越,所言往往只求現前作用,少能從更基底看待自己可能的調整。
可雖說不容易,真說,也還得由中國人自己來寫中國文化。
得寫,是因...
目錄
自序:直掛雲帆入江流
前言:帆影何處泊—如何談中國這個「大」文化體
座標一:人間性—中國文化的存在基點
儒、墨、法、兵、農、縱橫諸家都充滿著人間性。即便陰陽家,按理說主要在述明天道之轉,但基本也聚焦於人世的起落浮沉……
座標二:漢字—一元性與多元性的並存
人間性使一元不易走向概念、抽象的極致,彈性務實;漢字又讓「原該」分裂的多元連在一塊,中國文化因此乃可久可大……
座標三:「儒釋道」—中國文化的鐵三角
在中國,就如此由儒釋道分領了文化的三個基本面相,滿足了生命的三個基本需求,這樣的「鐵三角」分領並共構了中國文化……
座標四:儒—倫理的觀照與發皇
當代性是儒家的根本課題,畢竟它是種淑世哲學,但近世它所面對的當代性與過去又有本質的不同,主要因為直面的是五百年來世界最強勢的西方文明……
座標五:道—大化的契入與放懷
以真人對君子,正可看出儒道兩家之不同。所謂大道廢而有虛偽,文質彬彬的君子再好,在道家,也非本真,仍屬後天的虛矯……
座標六:釋—有情的超越與連結
宗教固也常舉正邪之分,也不乏激烈的對抗,但其落點卻在生命本質而非族群認同。更有甚者,如佛教,既觀照到生命本具的困頓、本有的無明,也觀照到眾生皆具的佛性……
座標七:禪—人間與超越的不二
禪對佛法的拈提,並不在從自他的對比中,談自己的「如法」及他人的「不如法」,它更徹底地以眾生所以顛倒夢想,正因落在二元對立中……
座標八:文人—不器的生命
中國歷史之氣象原與讀書人之情性互為表裡……元之後,被政治之黑暗、科舉考試之局限框住,讀書人乃少言器識,多談文藝,後世的文人印象即由此而來……
座標九:民間—文化的實然
民間,因於不同地域特質而形成,有著農民、百工、仕紳、商賈到藝人等等不同的行業,其豐富性,既立體呈現了生活所需,相對於文人的「一」,這「多」,乃不能被忽視……
座標十:胡漢—新血的注入
因這不斷的碰撞融合,狹義純粹的漢族在文化與血緣上乃不存在。極致地說,在中國,當一個人找不到自己歸屬於哪一個少數民族時,他就是個漢人……
座標十一:史—文史哲一體的核心
中國哲學多帶有一定歷史哲學的味道。而在此,它並不以思辨為核心,卻是透過對歷史的觀照,作生命價值的寄寓,是「以詩心躍入歷史」,是「史的觀照,詩的感嘆」……
座標十二:詩—詩性的民族
詩是最精簡的語言,漢字的「文與言」分流使文字的詩性更濃。拼音文字是「文與言」一家,真要寫詩,須從語言提煉;漢字的「文」在白話文興起前,一向就富於精鍊性,用來,雖不押韻,其實已近於詩……
座標十三:陰陽—生之哲學
正因這陰陽相生,才使中國人能不走極端。這種不走極端,乃至有機與融通,讓儒道這看來對立的兩端,相容而無礙……
座標十四:氣韻—虛實相生的線性美學
唐以氣勝的琵琶為首樂,宋後則以韻長的琴執風騷,而即便琴,宋之前的琴聲多韻少,宋之後聲少韻多,也顯現了因歷史氣象而產生的變化……
座標十五:境界—中國生命之旨歸
談生命境界,固須強調閱歷之淺深,但談儒釋道禪之生命境界,更須注意其實然的「工夫」鍛鍊,否則,就容易淪為純然的哲思乃至戲論……
座標十六:生死—「生之文明」的生死觀
死生之體現並不就以離於此岸的彼岸作為生命的終極歸依,所謂「人死成神、人修成仙、人覺成佛」,此岸與彼岸之間仍是連綿的一條線……
自序:直掛雲帆入江流
前言:帆影何處泊—如何談中國這個「大」文化體
座標一:人間性—中國文化的存在基點
儒、墨、法、兵、農、縱橫諸家都充滿著人間性。即便陰陽家,按理說主要在述明天道之轉,但基本也聚焦於人世的起落浮沉……
座標二:漢字—一元性與多元性的並存
人間性使一元不易走向概念、抽象的極致,彈性務實;漢字又讓「原該」分裂的多元連在一塊,中國文化因此乃可久可大……
座標三:「儒釋道」—中國文化的鐵三角
在中國,就如此由儒釋道分領了文化的三個基本面相,滿足了生命的三個基本需求,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