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歐洲人：親身經歷的戰後歐洲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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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肅献　臺大歷史學系名譽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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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吉爾伯圖書獎、2023年《金融時報》年度選書
★全球翻譯25種語言、亞洲第一本譯本
「一部全景式的當代歐洲史，融合深刻的政治分析及鮮明的個人回憶，而這一切皆源自於作者數十年來傑出的新聞與學術工作。」──《金融時報》年度選書
「這本混合回憶錄及歷史反思的著作堪稱完美，它用優美的語言帶讀者感受歐洲的過去，以及可能的未來。...

小小一間客廳，彌漫著不太熟悉的高盧牌菸草菸味與濃黑咖啡味，我和我的法國寄宿家庭坐在一起，注視著小小一部黑白電視螢幕。那年我十四歲，是個交換學生，幫忙翻譯電視上的一段話：「阿姆斯壯說：這是我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一會兒之後，一個模糊的人影開始在月球表面蹦蹦跳跳，彷彿沒有重量。我看過丁丁漫畫系列的《月球探險》（Explorers on the Moon），因此相當熟悉這類場景。
對於一九六九年的英國學童來說，歐洲大陸到底有多遙遠？如今已很難回想。我不會說法國感覺像月球一樣遠，但法國完全涵蓋了英文「外國」（foreign）這個字眼的傳統意義。那個地方的人們吃青蛙，騎摩托車，一天到晚交媾，而且他們的水千萬不能喝。前往法國大西洋岸城鎮荷榭勒（La Rochelle）的旅程看似沒有盡頭，巴士、地鐵、火車、渡輪（嚴重暈船）、火車、最後又是巴士。來到邊界關卡，我那本封面硬挺的深藍色嶄新英國護照，被仔細檢視及蓋上戳章。我一手插在褲袋，緊張地摸索著幾張脆硬大張的法郎鈔票。如果要打電話回家，過程會相當複雜，必須透過雜訊連連的通訊線路，以彆腳法語和總機交涉。（窩們可以退獾費用嗎？）
二十年後，我來到布達佩斯，參加一場異議人士集會，簽名分送我那本中歐事務論文集的匈牙利文版。一九八九年是奇蹟之年，自由與歐洲（我最關心的兩個政治理念）伴著貝多芬的第九號交響曲攜手並進，引領一場和平革命，為歐洲與世界歷史開啟新篇章。對我而言，歐洲大陸各地再也不是「外國」。我親自體現了當代歐洲人所謂「出國就像回家」一樣的弔詭經驗。
幾乎到了賓至如歸的地步，以致於我和匈牙利朋友走在布達佩斯五光十色的溫暖街道上時，他忍不住轉身對我大聲說道：「你一定是舒勒姆・艾許的後代子孫！」
「不是。」我回答，有一點驚訝。
「那你為什麼對中歐那麼感興趣？」
朋友的意思似乎是，一個人之所以會對另一部分的歐洲產生情感，想必是出於家族血緣的因素。
身分認同既是一種給予，也是一種創造。我們無法選擇父母，卻可以選擇自己要成為什麼樣的人。卡夫卡（Franz Kafka）在寄給未婚妻的明信片上如此宣稱：「基本上我是個中國人。」如果我說「基本上我是個中歐人」，這並不意謂我自稱是中歐意第緒語作家舒勒姆・艾許的後人，而是宣示一種刻意選擇的親密連結。
我出生於英格蘭溫布頓，無可置疑是在歐洲誕生，因此理論上我生來就是歐洲人。從約莫兩千兩百年前的古希臘哲人埃拉托斯特尼開始，地圖繪製者向來都將不列顛納入歐洲地區（歐洲與亞洲、非洲的並立，可能是人類心智中最為古老且持續至今的世界分野）。只要歐洲的地理觀念仍然存在，不列顛這座略呈三角型的島嶼就會是歐洲的一部分。然而，我從小並沒有被人們耳提面命自己「生來就是歐洲人」的經驗。
我母親唯一一次以「歐洲人」自稱，是她談起自己在英屬印度出生成長的青春歲月。「當時的歐洲人，一大清早就會出門騎馬。」她對我喜孜孜地憶起二戰結束時年輕的她在新德里的浪漫時光。英國人在印度會自稱為歐洲人，回到家鄉之後卻否認這個身分。然而在華盛頓、北京、西伯利亞或澳洲塔斯馬尼亞（Tasmania）的人們看來，這根本是不爭的事實。
我從來不曾聽過父親說自己是歐洲人，儘管他最重要的成長經驗就是隨著第一波英軍於D日在諾曼第灘頭登陸，與大量盟軍在歐洲北部並肩作戰，直到他來到德國北部某處平原，在一輛戰車裡安靜而疲憊地迎接歐戰勝利日降臨。他最欣賞的英國首相是麥克米蘭（Harold Macmillan），據說這位保守派政治家曾如此評論傳奇的法國總統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嘴上說歐洲，心裡想法國。」但我父親那類的英國人就是如此，他們提到歐洲時首先會想到法國。過去至少六百年來的英國人以也都有志一同，這事最遠可以追溯到百年戰爭下法國與英國兩相抗衡的民族認同。
對我父親而言，歐洲絕對屬於「外國」，歐洲聯盟則是某種「狡詐伎倆」，意圖挫敗深受國歌薰陶的英國愛國者。我曾在耶誕節送父親一塊歐元形狀的巧克力，他立刻大快朵頤，用牙齒嚼出誇張的喜悅。父親一輩子都是熱忱的保守黨人，晚年一度轉向支持英國獨立黨（UK Independence Party），令我大感驚駭。如果二〇一六年時他還在世，一定會在公投中投票贊成英國脫歐。
我自覺受到歷史的眷顧，能夠在我摯愛的英格蘭長大成人，但這項地理事實並沒有讓我成為一個歐洲人。一九六九年的我是個呼吸高盧牌菸草菸味的青少年，一九八九年的我在革命中的布達佩斯為著作簽名；我是在兩者之間的某個時刻，才產生了身為歐洲人的自覺。一九七七年八月十二日星期五，我在日記中記下了西柏林的某個夜晚，我和來自奧地利的卡爾坐在一家披薩餐廳。當時我二十二歲，自命不凡，剛從牛津大學畢業，而卡爾則是一位「電工、影評人與計程車司機」。我在日記中是這麼說他的：「一個顯然相當文明的歐洲同胞」（和不文明的人一起吃披薩不是好事，對吧？）文明與否，他顯然是我的歐洲「同胞」。

※※※

這是一本親身經歷的歐洲歷史，但並不是自傳，而是一部由回憶錄來呈現的歷史。我的寫作取材於自己的日記、筆記、照片、記憶、閱讀、觀看與聆聽，綿亙過往半個世紀。但我也引用了其他人的回憶，因此我所謂的「親身」並不等於「我自己」的歷史，而是指個別人物親身體驗的歷史，以他們的故事現身說法。我會引述自己與多位歐洲領導人的對話，前提是有助於說明故事原委；我也引述許多我和「尋常百姓」的互動，他們的故事往往比自家領導人更為精彩。
我會像新聞記者一樣為了親眼見證而多次造訪某些地方，也會像歷史學家一樣援引最恰當的第一手史料與最新近的學術研究。與我過去在事發當時進行的報導與評論不同，本書會善用所謂的「後見之明」。人們常說，後見之明會讓人看得比較清楚。從二〇二〇年代初期展望的視野絕不完美，但有些事情的確變得更加明晰。
本書試圖做到精確、真實與公平，然而我不會聲稱自己全面、中立或客觀。一位年輕希臘作者眼中的歐洲將與我所見截然不同，年長芬蘭人、蘇格蘭民族主義者、瑞士環保運動者或葡萄牙女性主義者所看到的歐洲也各有千秋。歐洲人可以擁有不止一個家園，但家園的感覺不可能在每個地方都如出一轍。
我們身處的地方各有不同，身處的時代也是如此。舉例而言，我幾位波蘭朋友在一九八〇年代初期的共產高壓情勢下「暗中」運作，使用化名、夜裡暗渡陳倉更換住所或發送密碼訊息，宛如二戰時期反抗納粹占領的波蘭地下組織成員。有一回我拜訪他們，並在日記中寫道：「一九八四年從倫敦希斯洛機場起飛，抵達一九四五年。」不同世代的人們就算是居住在同樣的地方，也有可能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我的二〇二三年就不會是我學生的二〇二三年，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我們的時代」。
如果採用廣義的地理界定，將俄羅斯、土耳其與外高加索地區都納入，今天的歐洲大約有八億五千萬人口，那麼就存在八億五千萬個歐洲。告訴我你的歐洲在哪裡，我就可以說出你是什麼樣的人。但就連這樣的框架也還不夠廣闊。身分認同有如一手牌，既取決於我們被分到什麼牌，也決定於我們如何打這手牌。身分認同還是一種混合，既關乎我們如何看待自身，也關乎別人如何看待我們。歐洲人非常容易沾沾自喜，必須學習透過非歐洲人的眼光來看待自身，特別是那些曾經遭受歐洲殖民統治的廣土眾民。
儘管「我們的年代」或「我們的歐洲」各有不同，它們其實都位於共享的時間框架與空間之中。想要理解今日的歐洲，就必須先回溯到另一個年代，也就是東尼・賈德（Tony Judt）所說的「戰後歐洲」：他那部探討一九四五年之後歐洲歷史的《戰後歐洲六十年》（Postwar）。但是還有一個時期與戰後歐洲重疊，甚至在概念上取代了戰後歐洲，那就是「柏林圍牆倒塌後的歐洲」（post-Wall Europe）：包含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柏林圍牆倒塌、一九九一年十二月蘇聯解體，同時也結束了讓歐陸分裂為兩大敵對集團的冷戰。本書立足於「戰後歐洲」與「柏林圍牆倒塌後的歐洲」這兩個相互重疊的時間框架，既是個人親身經歷的故事，也是歐洲歷史的一種詮釋。
柏林圍牆倒塌後的歐洲並沒有和平太久，先後發生了前南斯拉夫聯邦血腥的分崩離析、許多歐洲城市遭遇恐怖攻擊，以及俄羅斯在二〇〇八年入侵喬治亞、二〇一四年併吞克里米亞與烏克蘭東部延燒至今的武裝衝突。儘管如此，這段時期對大部分歐洲人而言仍舊宛如某種「三十年和平」，直到二〇二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和平戛然而止，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戰爭的規模與恐怖程度是一九四五年之後所未見。而一九四五年正是本書故事的起點。

小小一間客廳，彌漫著不太熟悉的高盧牌菸草菸味與濃黑咖啡味，我和我的法國寄宿家庭坐在一起，注視著小小一部黑白電視螢幕。那年我十四歲，是個交換學生，幫忙翻譯電視上的一段話：「阿姆斯壯說：這是我個人的一小步，卻是人類的一大步！」一會兒之後，一個模糊的人影開始在月球表面蹦蹦跳跳，彷彿沒有重量。我看過丁丁漫畫系列的《月球探險》（Explorers on the Moon），因此相當熟悉這類場景。
對於一九六九年的英國學童來說，歐洲大陸到底有多遙遠？如今已很難回想。我不會說法國感覺像月球一樣遠，但法國完全涵蓋了英文「外國」（fore...

導讀　追求一個完整而自由的歐洲（楊肅献）
序曲　我們的時代
第一章　毀滅1945
第二章　分裂1961-1979
第三章　上升1980-1989
第四章　勝利1990-2007
第五章　蹣跚2008-2022
尾聲　諾曼第海灘
作者附記

導讀　追求一個完整而自由的歐洲（楊肅献）
序曲　我們的時代
第一章　毀滅1945
第二章　分裂1961-1979
第三章　上升1980-1989
第四章　勝利1990-2007
第五章　蹣跚2008-2022
尾聲　諾曼第海灘
作者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