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故事,關於在混亂難解的關係中何謂
成為一個男人、成為一個女人、成為一對伴侶
《時代雜誌》、《O:歐普拉雜誌》、《君子雜誌》、《金融時報》、《紐約時報》年度選書
周旋於錯位國境、時代與身分的現代男女,在緊張的親密關係下,面對懸而未決的衝突,潛藏在心底的幽微情感一觸即發,而探究自己是誰的渴望也一一被喚醒⋯⋯
◎ 美國國家圖書獎決選作家、全球暢銷書《愛的歷史》作者妮可・克勞斯首部短篇小說集
◎ 最擅長寫男性心理的女性作家,不僅關照著女性,更溫柔探討男性的脆弱與男性氣質的複雜性
◎ 收錄兩篇入選《美國最佳短篇故事》的傑作〈來日的急難〉、〈瞧見厄沙迪〉
《成為一個男人》包含十個故事,作者妮可・克勞斯以鋒利的筆觸,精準抓到一條條走在危險邊緣的故事細線,建構出多個恍若真實的男女情事,他們濃烈的情感、身體與歷史的記憶、分裂的自我,讓遙遠過去與未來將至的災難,猶如緩緩燃燒逼近的大火,營造出隱然不安的氣氛,藉此觸碰到情感關係中的溫柔與暴力。
對性事充滿好奇、被送入瑞士精修學校的女孩,與德高望重的銀行家走入非典型關係;繼承已故父親在故鄉舊公寓的女子,入住後屋裡不時出現一位悉心照料她的陌生男子;甫成年的少女在一個夏天,歷經了父母以猶太傳統儀式離婚及漸漸延燒至市區的加州大火;穿越特拉維夫、伊朗和日本,年輕舞者將自身的寂寥,寄託於對電影中的演員厄沙迪的癡迷;一對長久交往的外籍教授與學生,因神祕傳染病打破熟悉的日常,始正視彼此陌生的一面;男子在難民營遇見少時愛慕的好友變得落魄不堪,探問她為何終究與曾經的靈魂伴侶走向岔路;一位也許根本不曾為人夫的老翁,被社會服務處帶至寡婦家門口,指稱是她失散的丈夫;一名離婚的中年女子對開放式關係中的人性、現代男性的內在暴力進行原始探查⋯⋯
故事場景遍及瑞士、日本、紐約、特拉維夫、洛杉磯和南非,篇篇描繪面貌各異的男女,包括孩童、青少女、丈夫、父親等生命的各個階段,關於在社會束縛下的兩性關係中,面對愛的給予與失去,他們的掙扎與脆弱,生命的韌性、慾望的追尋,種種皆探索著一個人在成為一個男人、成為一個女人,或者與另一個人成為一對伴侶,意味著什麼,又揭露了哪些遭逢巨大變革後從未見過的自我。
作者簡介:
妮可・克勞斯(Nicole Krauss, 1974- )
美國國民作家,出生曼哈頓,成長於長島。先後於史丹佛大學、牛津大學薩默維爾學院畢業,主修文學,並曾於倫敦大學科陶德藝術學院修習藝術史,現為哥倫比亞大學「祖克曼心智、大腦與認知行為研究所」(Zuckerman Mind Brain Behavior Institute)三位首任駐校藝術家的作家代表。《紐約時報》譽為美國當代最重要小說家之一,二〇〇七年《格蘭塔》文學雜誌選為「美國最佳年輕小說家」,二〇一〇年《紐約客》選為「四十歲以下最值得關注的二十位作家之一」,作品已被譯為三十餘種文字,暢銷全球。
妮可・克勞斯的母親為英國猶太人,父親為美國猶太人,曾成長於以色列。她的外祖父母分別出生於德國和烏克蘭,後移民至英國倫敦。她的祖父母則分別出生於匈牙利和白俄羅斯,兩人相遇於以色列,後移民至美國紐約。妮可・克勞斯的作品背景因而經常遊走這些國家、探討猶太歷史與身分認同,關於大屠殺在現代美國和以色列所殘留下的痕跡,以及關於那些在語言限制下去溝通所產生的相互理解、孤寂以及記憶。
著有《男人走進房間》(Man Walks into a Room)、《愛的歷史》(The History of Love)、《大宅》(Great House)、《烏有》(Forest Dark),其中《男人走進房間》曾入圍洛杉磯時報圖書獎決選;《愛的歷史》獲威廉・薩羅揚國際寫作獎(William Saroyan International Prize for Writing)、暢銷歐美並改編為同名電影;《大宅》曾入圍美國國家圖書獎決選名單、獲安斯菲爾德-沃爾夫圖書獎(Anisfield-Wolf Book Award)、柑橘小說獎(Orange Prize);《成為一個男人》(To Be a Man)於二〇二二年獲溫格特文學獎(Wingate Literary Prize)。其他作品則散見於《紐約客》、《大西洋月刊》、《哈潑》、《君子》、《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選》等刊物。現居紐約布魯克林。
譯者簡介:
施清真
政治大學新聞系學士,哥倫比亞大學大眾傳播碩士,西北大學人際傳播學博士。曾任教於淡江大學及輔仁大學,現居舊金山,專事翻譯寫作。譯作包括《樹冠上》、《愛的歷史》、《大宅》、《烏有》、《拾貝人》、《羅馬四季》、《呼喚奇蹟的光》、《女孩們》、《我們一無所有》、《控制》、《生命如不朽繁星》、《控制》、《蘇西的世界》、《英倫魔法師》、《歡迎光臨火星:湯姆・漢克斯短篇故事集》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國際媒體大賞
2022溫格特文學獎(Wingate Literary Prize)
《O:歐普拉雜誌》(Oprah Magazine)2020年度最佳二十大好書
《時代雜誌》(Time Magazine)2020百大必讀書籍
《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2020最佳書籍
《君子雜誌》(Esquire)2020最佳書籍
《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編輯嚴選推薦
《文學樞紐》(Lit Hub)2020最佳書籍
《喧囂雜誌》(Bustle)2020最佳短篇故事集
《電子文學》(Electric Literature)2020最喜愛短篇故事集
《圖書館雜誌》(Library Journal)2020最佳短篇故事
〈來日的急難〉入選2003《美國最佳短篇故事》(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
〈瞧見厄沙迪〉入選2019《美國最佳短篇故事》
「傑出的小說集⋯⋯克勞斯對性與愛、親密與依賴的敘述,喚起如娜塔麗亞・金茲伯格(Natalia Ginzburg)作品中的深刻心裡描寫和聰敏嚴謹⋯⋯克勞斯的故事捕捉了角色們在生命中渴望體驗、開啟更多可能性的時刻,而如此迫切的生命力,超越了工整的劇情、單純的結局或簡單的答案。」
──《紐約時報書評》
「出自當代大師的十個行遍全球且驚人的故事,個個剖析了極具張力與尖銳的男女關係⋯⋯。每個故事皆精心雕琢、深思熟慮地朝向一個閃閃發光且毫無懸念的結局——再次證明克勞斯是最有才華的小說家。」
──《君子》雜誌
「妮可・克勞斯首部短篇小說集極為成功,這十個野心勃勃的故事,橫跨她二十餘年的寫作生涯,探討了性、慾望與人際關係,是本非常了不起的書。」
──《出版人週刊》星級推薦
「這本來自妮可・克勞斯的小說集非常不得了,帶著作者橫跨悲劇與荒謬的招牌手法、她獨到猶太視角作為參照,以及她敘事語言非凡的廣度⋯⋯。絕對是一本才華洋溢的作家所寫的傑出小説集。」
──《克斯特書評》星級推薦
「什麼事情能夠定義一個有好好活過的人生?⋯⋯克勞斯成功地透過短篇小說一網打盡,探索了這些或者其他沉重的議題。⋯⋯最重要的是,這些故事是向堅強的女性們致敬。隨著故事裡的女性角色漸漸成熟,儘管在社會束縛下,她們仍能找到運用權力的彈性。」
──《書目雜誌》星級推薦
「我們究竟對自己和彼此的了解有多少?這個問題直到本這極其聰慧的小說集最後幾頁完結後,仍久久縈繞在心頭不止。」
──《衛報》
「妮可・克勞斯,當代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直至今日仍努力、從未迴避地提出大哉問。但就像她富有力量的全新短篇小說集所展現的,她的力量不僅止於她自己對於審問生命的能力,也同時號召了她的讀者去做了同樣的事情。」
──《金融時報》
「一幀幀持續閃耀的才華⋯⋯這系列時而緊湊、充滿活力,時而嚴謹、開闊,閃爍著洞見、美麗完美實現的時刻。引起了毫不掩飾的笑聲、激發了深刻的思考,同時令人愉悅和不安。⋯⋯喜怒哀樂在這本書出色的書中編織得相當好。」
──《波士頓環球報》
「這些故事充分展現克勞斯抒情、精準的文筆,更重要的是,她那好奇心和毫不保留的心思。⋯⋯與書名同名的故事既動人又無情,它是一個很大膽的故事,即便放在整個大膽的系列作品中,也絲毫不遜色,且完全證明了簡約的美學並未削減克勞斯的聰穎和創造力。」
──《美國全國公共廣播電台》
「《成為一個男人》給予了讀者克勞斯那意想不到、充滿挑戰性的心智相伴的愉快,被一種對於虛構、時間和愛的限制與可能性的想像力,好奇地牽引著。⋯⋯一個無與倫比的故事集。」
──《舊金山紀事報》
「一本美麗、獨特的書⋯⋯書裡的故事乍看寫實,但有著一種發人省思的特質,讓我想起派屈克・莫迪亞諾(Patrick Modiano)的文筆⋯⋯克勞斯富有創意的取景、觀點,她對於愛、性、母親身份以及異國他鄉的聚焦,貫徹了這本超凡的小說集⋯⋯雖然『未知與不確定』經常出沒於這些故事,但克勞斯最重要的思索仍是關於『愛是一個集合』的概念⋯⋯獨立的女性是這些故事的堅固據點,而失去陪伴同樣也是。」
──《芝加哥書評》
「感覺像跟一個優秀的朋友聊一整晚⋯⋯克勞斯為她的文字注入了使人信賴的強度。簡單來說,她的作品感覺像是『活過的』⋯⋯克勞斯的作品中那怪異的迫切感會在讀者的心裡和腦海中不斷神出鬼沒。」
──《華盛頓郵報》
名人推薦:國際媒體大賞
2022溫格特文學獎(Wingate Literary Prize)
《O:歐普拉雜誌》(Oprah Magazine)2020年度最佳二十大好書
《時代雜誌》(Time Magazine)2020百大必讀書籍
《金融時報》(Financial Times)2020最佳書籍
《君子雜誌》(Esquire)2020最佳書籍
《紐約時報》(The New York Times)編輯嚴選推薦
《文學樞紐》(Lit Hub)2020最佳書籍
《喧囂雜誌》(Bustle)2020最佳短篇故事集
《電子文學》(Electric Literature)2020最喜愛短篇故事集
《圖書館雜誌》(Library Journal)2020最佳短篇故事
〈來日的...
章節試閱
瑞士
我和索拉雅已經三十年沒有見面。在此期間,我只有一次試圖打聽她的下落。我想我不敢見到她,我生怕年歲漸長的我會想要了解她,說不定甚至看懂了她,換言之,我生怕看懂了我自己,不願探究隱藏於其後的種種。時光荏苒,歲月流逝,我愈來愈不常想到她。我上了大學、讀了研究所、比我料想中較早結婚、接連生下兩個女兒,就算索拉雅曾經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各個影像也只是接二連三地一閃而過,有如水銀般迅速揮發,而她同樣瞬間再度消散。
我十三歲之時遇見索拉雅,也就是我們家出國待在瑞士的那一年。要不是我爸爸已經擺明告誡大家「誰都別相信、誰都得懷疑」,我們說不定會將「做出最壞的打算」奉為家訓。我們家在懸岩邊,但房子相當壯麗。我們是歐洲猶太人,即使在美國也一樣,換言之,我們這種人曾經遭逢種種浩劫,未來或許也是劫數難逃。我們爸媽吵得很兇,兩人的婚姻始終瀕臨破碎。家中的財務也前景堪虞;我們已被告知這棟房子即將出售。我們沒有任何收入,因為我爸爸跟我祖父經年累月扯著嗓門對罵,直到我爸爸終於從家族企業出走,再也不願天天跟我祖父幹譙。我爸爸重返校園時,我兩歲,我哥哥四歲。他先是攻讀醫學預科,然後進了哥倫比亞大學的醫學院,畢業之後在「特種手術醫院」的骨科實習,但何謂「特種」,我們並不曉得。在那七年的受訓生涯,我爸爸時時值班,在急診室待了無數個夜晚,見識了形形色色傷勢慘重的患者:汽車相撞,摩托車事故,甚至空難事件——那架飛往波哥大的哥倫比亞航空飛機驟然墜毀於長島科夫內科村時,我爸爸正好在醫院值班。心情沉到谷底時,他搞不好緊緊依附著心中的迷信,試圖相信倘若自己夜夜與驚恐對峙,說不定家人們即可躲過一劫。但在他擔任住院醫生的最後一年,我祖母在一個下著大雷雨的九月午後出了車禍,一部超速的貨車在第一大道和第十五街的轉角撞上她,造成她顱內出血。等到我爸爸趕至貝爾維醫院,他的母親已經躺在急診室的擔架床上,她捏了捏他的手,漸漸陷入昏迷,六星期之後就撒手西歸。她辭世不到一年之後,我爸爸完成住院醫師的訓練,將我們全家搬到瑞士,開始接受創傷醫學的訓練。
綠草如茵、井然有序、確保中立的瑞士居然設有世界一流的創傷中心,似乎顯得矛盾。當年那段期間,瑞士全國上下瀰漫著有如療養院或是精神病院的氛圍。但環繞四周的並不是加裝軟墊的高牆,而是皚皚的白雪,白雪捂住了聲響,軟化了一切,數百年下來,瑞士人因而不加思索地逕自怯言。但說不定這就是重點所在:只有一個執意於監控預算、從眾一致、產製鐘錶、火車從不誤點的國家才佔盡優勢,有辦法處理肢體遭受重創的緊急狀況。瑞士也是一個多語系的國家,這倒是一個令人驚喜的意外,讓我和我哥哥暫且忘卻家中的陰沉與紛爭。我爸爸受訓的機構在巴賽爾,隸屬德語區,但我媽媽認為我們應該持續學習法語,更何況瑞士德語幾乎就是德語,我們的外婆就是講德語,而她整個家族都遭到納粹殺害,不消說,任何事情只要跟德國沾上一點邊,我們都碰不得。所以我們就讀日內瓦的國際學校。我哥哥在學校住宿,但我剛滿十三歲,不符合住宿的標準。為了讓我免於承受德語引發的心靈創傷,爸媽幫我在日內瓦的西郊找到落腳之處,一九八七年九月,我搬進艾德菲爾德太太的家,成了她家的寄宿生。艾德菲爾德太太是個英文代課老師,頭髮染成稻草黃,臉頰紅通通,彷彿自小就習於濕冷的氣候,但不管怎麼說,她依然顯老。
我的小臥室有一扇窗,看出去就是一棵蘋果樹。我搬進來的那天,鮮紅的蘋果掉了滿地,在秋陽下漸漸腐爛。臥室裡有一張小桌子、一把閱讀椅、一張床鋪,床尾擱著一條折疊起來的軍用毛毯,灰色的毛毯非常陳舊,說不定二戰期間就已供人使用。褐色的地毯已經磨得脫線。
另外兩位寄宿生都已滿十八歲,共用走廊盡頭的臥室。我們那三張狹小的床鋪都曾歸艾德菲爾德太太的三個兒子所有,但他們已經長大成人,早在我們使用這些床鋪之前就搬了出去。家中看不到他們的照片,所以我們始終不知道他們的長相,但我們幾乎從未忘卻他們曾經睡在我們的床鋪上。艾德菲爾德太太的兒子們雖已離家,但他們和我們睡過同一張床,這樣的連繫想來有點淫蕩。艾德菲爾德太太也從沒提過她的先生,說不定她根本沒有結過婚。她不是那種樂於提及私事的人。就寢的時間一到,她默默關掉我們的電燈,連句話都沒說。
入住這棟屋宅的頭一晚,我隨同那兩個年紀比我大的女孩坐在她們臥室的地板上,身邊堆滿了她們的衣物。她們在家裡使用一款名為「黑色達卡」、價格低廉的男用古龍水,古龍水濃烈的香氣滲入她們的衣物,散發出一股我不熟悉的氣味。她們的體溫和獨特的膚質淡化了這股氣味,但她們的床單、隨手脫下的襯衫、隨身攜帶的包包依然不時散發出強烈的古龍水味,艾德菲爾德太太甚至不得不開窗透氣,冷風一吹,所有氣味再度隨風而逝。
我聆聽那兩個大姐姐閒聊她們的生活,字字句句有如密碼,令我不解。她們譏笑我不懂世事,但她們對我都非常和善。瑪莉來自曼谷,先前住過波士頓,索拉雅來自巴黎十六區,先前住過德黑蘭,她爸爸曾是皇家工程師,趁著革命之前帶著家人流亡海外,走時匆忙,來不及把索拉雅的玩具打包,卻已及時轉移大多資產。她們跟男孩子上床、濫用藥物、違抗父母與師長,行徑一再失控,致使兩人不得不到瑞士多讀一年高中,而在此之前,她們壓根兒沒聽過所謂的「十三年級生」。
***
我們經常摸黑出門上學。走到公車站的途中,我們必須穿過一片田野,十一月間,田野已經覆滿白雪,枯黃乾硬的葉桿有如剪刀般冒出雪地。我們總是遲到。我們三人之中,始終只有我吃了早餐,始終有人的頭髮未乾、髮尾結了薄冰。我們冷颼颼地擠在公車站旁,吸著索拉雅的二手菸,等候下一班公車。公車載著我們行經一座亞美尼亞教堂,來到橘色的電車站,然後車程漫漫,把我們載往市區另一頭的校區。我們各有課程表,下課的時間不一樣,所以回程各自搭車,只有開學頭一天、在艾德菲爾德太太的堅持下,瑪莉和我相約一起搭車返回寄宿家庭,但我們搭了反向的電車,結果被載到邊境另一頭的法國。摸熟路線之後,我經常在電車站附近的書報攤逗留片刻買糖果,然後繼續轉搭公車,糖果擱放在開敞式的罐筒中,我媽媽總說那些糖果沾滿陌生人的細菌。
我從來不曾如此開心、如此自由自在。不單只是因為我逃開我那個陰鬱焦躁的家,更因為我不必再見到我那群小裡小氣、荷爾蒙作祟、殘酷得無以復加的高中同學。我年紀太輕,沒有資格考駕照,所以先前始終無處可逃,只能一頭鑽進書本,或是在我們家後面的森林裡走走。現在放學之後,我可以在日內瓦閒逛數小時。我始終沒有特定方向,但我經常走著走著就來到湖邊,觀看遊湖的船隻來來去去,或是幫我看到的遊客們編故事,尤其是那些坐在湖邊長椅上卿卿我我的情侶。有時我到H&M試穿衣服,或在舊城區四處閒逛,「宗教改革紀念碑」時時吸引我的目光,我非常喜歡那座威武高聳的石牆和牆上各個清教徒偉人的浮雕,我不識其名,只認得約翰・加爾文,當年我還沒聽過波赫士,我的生命與這位知名的阿根廷作家也還沒有任何交集,我不知道他一年之前剛在日內瓦辭世,也不知道他曾致函他的友人,信中聲稱他在日內瓦始終感到「莫名的欣喜」,同時闡述自己為什麼希望長眠於這個他客居的城市。多年之後,朋友送我一本波赫士的遊記《圖片冊》,書中有張巨幅的照片,照片中赫然是那幾座莊嚴肅穆、我年少之時經常造訪的偉人浮雕,令我大吃一驚。偉人們全都反猶太,堅信宿命論,認定天主握有絕對主權,照片之中,約翰・加爾文微微前傾,凝神俯視失明的波赫士,而波赫士拿著手杖坐在凸出的石塊上,下巴微微上揚。照片中的加爾文和波赫士,一人俯視,一人仰望,彷彿暗示著協和與默契,我跟加爾文之間稱不上有何默契,但我也曾坐在那個石塊上抬頭看著他。
在市區閒晃之時,有時會有男人用法文跟我搭訕,或是睜著眼睛不停打量我。這些偶遇令我難為情,在我心中留下一絲羞愧。這些男人通常是非洲人,笑容可掬,一口燦燦的白牙,但有次我站在一家巧克力專賣店前面觀賞櫥窗,一位歐洲男子從我身後走過來。他穿著一套體面的西裝,悄悄趨前,臉孔幾乎貼上我的頭髮。他操著微帶口音的英文在我耳邊悄悄說:「我一隻手就可以把妳折成兩截。」說完之後,他繼續前進,神態極為冷靜,腳步極為平穩,好像船隻航過無波的水面。我一路跑到電車站,上氣不接下氣地站著等車,直到電車進站、吱吱嘎嘎地停下,我如釋重負地上車,頹然癱坐在司機後面的座位上。
我們六點半就該準時上桌吃飯。艾德菲爾德太太座位後方的牆上掛著一幅小小的山景畫,直至今日,我一看到油彩繪製的小木屋、頸間掛著鐘鈴的乳牛,或是身穿格布圍裙採集野莓的山間小女孩,依然始終聯想到烤魚和水煮馬鈴薯的香味。用餐之時,大家很少交談。但說不定這只是因為我們在樓上的臥室裡聊了好多,相形之下,用餐之時的對話似乎不值得一提。
瑪莉的爸爸入伍從軍、駐派曼谷之時結識她媽媽,他把她帶回美國,幫她買了一部凱迪拉克轎車和一棟馬里蘭州的平房,兩人離婚之後,她媽媽返回泰國,其後十五年,瑪莉往返於爸媽之間,成了兩人爭奪的目標。她最近幾年都跟她媽媽住在曼谷,交了一個非常愛她、非常會吃醋的男朋友,她經常跟他上夜店跳舞、喝酒嗑藥、瘋一整夜,她媽媽無計可施,自己又忙著交男朋友,於是跟她爸爸提及這個狀況,她爸爸聽了大怒,喝令她離開曼谷,把她送到以女子「精修」學校著稱的瑞士,這些學校專擅修飾狂野不拘的女孩,磨去她們不雅的稜角,把她們捏塑為儀態優雅的淑女。「日內瓦國際學校」不是這種學校,但瑪莉既然已經超齡,沒辦法進入一所合宜的女子精修學校就讀——在這些學校的估算中,她業已成形,無法再被捏塑——於是她被送進「日內瓦國際學校」,在這裡多讀一年,完成她的高中學業,成了所謂的「十三年級生」。除了艾德菲爾德太太的家規,瑪莉的爸爸還嚴格規定宵禁時間,瑪莉偷喝艾德菲爾德太太的料理專用酒之後,這些禁令更是嚴苛。因為如此,所以在那些我沒有搭火車回去巴爾賽探望爸媽的周末,瑪莉和我經常一起待在寄宿家庭,索拉雅則經常外出。
索拉雅不像瑪莉一樣讓人覺得喜歡惹事生非。最起碼她不會輕率任性地惹麻煩,也不會一時衝動,不計後果地跨越旁人設下的界線或限制。如果非得說些什麼,索拉雅其實散發出某種權威感,好像打心眼裡就敏銳細膩,通曉世事。她的外表乾淨俐落,安靜沉穩,個頭嬌小,跟我差不多高,頭髮烏黑柔滑,剪了一個她所稱的「香奈兒鮑伯頭」,而且用眼線筆畫出完美的電眼。她的唇邊有道薄薄的美人鬚,但從未試圖掩飾,因為她肯定知道這樣讓她更具魅力。但她總是壓低嗓門說話,好像她跟你說的全是祕密,這或許是她自小養成的習慣,畢竟她小時候伊朗正在鬧革命,人人都需謹言慎行;這也可能是她少女時代養成的癖好,因為當年她看上眼的男孩和男人,莫不很快就超過她家人所能容忍的極限,她不得不審慎行事。通常在星期天、閒來無事之時,我們三人經常整天窩在索拉雅和瑪莉的臥室裡,一邊聽錄音帶,一邊聽索拉雅講述她的情史和她跟那些男人做過的事情,她嘴角叼支菸,聲音因為抽了菸更加低沉。如果我始終沒被她說的事情嚇到,部分原因在於我還不了解性事,更別提帶著色情的性事,致使不太明白對於性事應該抱持什麼期望。但我之所以沒被嚇到,原因也在於索拉雅冷然的語調。她講得雲淡風輕,好像什麼都打不倒她。但我猜想她覺得她必須試試自己有多少斤兩、探測自己具有多少與生俱來的實力,若是這股實力無法保護她,情況又會如何?她描述的性事似乎談不上歡愉,反倒像是某種她甘於承受的實驗。只有在這些東拉西扯的故事中,她才會提及德黑蘭,而只有在說起德黑蘭的種種過往之時,她才真正喜形於色。
***
十一月,飄了雪;當那位商界人士出現在我們的談話裡,肯定已是十一月間。他是荷蘭人,年紀是索拉雅的兩倍以上,他住在一棟沒裝窗簾、位於阿姆斯特丹運河畔的房子裡,但他每隔兩星期就到日內瓦出差。我記得他是個銀行家。我也記得他家裡沒裝窗簾,因為他跟索拉雅說他操幹他太太的時候一定開著燈,確保紳士運河對岸的人們可以看著她。他下榻皇家旅館,索拉雅的叔叔有次帶她去旅館的餐廳喝下午茶,她就是在那裡頭一次遇見他。他跟她隔著幾張桌子,當她叔叔操著波斯語嘮叨抱怨他的孩子們揮霍成性,索拉雅看著銀行家優雅嫻熟地幫盤中的魚去骨。他精準地舞動刀叉,神情極致沉穩,慢條斯理地剔除整條魚骨。人們吃魚之時不免從嘴裡移除魚骨,但他不同,他自始至終沒有從口中吐出任何魚骨。他緩緩地、一絲不苟地剔除魚骨,看起來似乎一點都不餓。然後他從容不迫地吃魚,自始至終沒有被魚骨哽到,甚至從未因為被一小根沒剔乾淨的魚骨刺到喉嚨而眉頭一皺、閃過一絲不悅的怪相。像他這樣的男人可以轉化一個本質上可稱殘暴的舉動,使之看來細緻優雅。她叔叔去上洗手間時,銀行家示意付帳、付了現金、從座位上站起來、扣上他的休閒外套,但他沒有直接走出餐廳、邁向門外的旅館大廳,反而繞過索拉雅的桌旁,在桌上放下一張五百瑞士法郎的紙鈔。他用藍色原子筆把他的房間號碼寫在阿爾布雷希特・馮・哈勒的肖像上,好像阿爾布雷希特・馮・哈勒為她獻上這個寶貴的訊息。稍後當她跪在旅館的床上、被露臺灌進來的寒風凍得發僵,銀行家跟她說他總是訂一間俯瞰湖景的房間,因為日內瓦湖的大噴泉強而有力,噴出的水柱高達數百英呎,撩撥他的性慾。她躺在艾德菲爾德太太的兒子睡過的雙人床上跟我們複述此事,雙腳懸空晃來晃去,笑得停不下來。即使她覺得此事非常可笑,他們依然做出協定。從那時起,如果他想讓索拉雅知道他即將來訪,他就打電話到艾德菲爾德太太家,謊稱他是她叔叔。至於那張五百瑞士法郎的紙鈔,索拉雅自此將之收放在她床頭櫃的抽屜裡。
瑞士
我和索拉雅已經三十年沒有見面。在此期間,我只有一次試圖打聽她的下落。我想我不敢見到她,我生怕年歲漸長的我會想要了解她,說不定甚至看懂了她,換言之,我生怕看懂了我自己,不願探究隱藏於其後的種種。時光荏苒,歲月流逝,我愈來愈不常想到她。我上了大學、讀了研究所、比我料想中較早結婚、接連生下兩個女兒,就算索拉雅曾經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各個影像也只是接二連三地一閃而過,有如水銀般迅速揮發,而她同樣瞬間再度消散。
我十三歲之時遇見索拉雅,也就是我們家出國待在瑞士的那一年。要不是我爸爸已經擺明告誡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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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頂上的蘇斯亞
我身沉睡,但我心清醒
終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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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為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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