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書的人：探訪十家韓國獨立出版社快樂的生存之道

EP1〈女男、媽爸、婦夫〉
春日警鈴 봄알람 baume à l'âme ｜ 李讀盧 이두루

二〇一六年五月十七日凌晨一點，二十三歲的河姓女子在首爾地鐵新論峴站和江南站之間的公用廁所遭到殺害，凶器是三十公分的長刀，凶手是在鄰近餐廳工作的金姓男子。男子犯案前在廁所外的樓梯間徘徊了一小時左右，接著進入廁所埋伏等待下手時機，從監視器畫面可看到，當時進入廁所的其他男性全都平安離開。
數日後在哀悼受害者的集會中發生了衝突，進而引爆韓國社會的女男對立。這樣的對立，源自應將這起事件定調為「厭女犯罪」還是「隨機殺人」。前者的根據來自罪犯側寫師所描述的金男，是對女性有敵意的；後者則主張這與性別無關，不要把男性視為潛在罪犯。
這是 baume à l'âme 出版社成立的關鍵。
baume à l'âme 是法文，意為「心靈的安慰」，봄알람是法文的音譯，同時有韓文上的意義：「春日警鈴」。
「被害人雖和男友同行，單獨進入廁所後卻被素未謀面的男子殺害。這讓女性對自身安危起了警戒心——沒有女性是安全無虞的。」總編輯李讀盧斷斷續續按著原子筆，語氣淡然。這一段話他想必在許多採訪場合反覆說過。
「這是具象徵意義的事件，當時人們感覺到的憤怒和悲傷十分巨大。」
當時，案件定調為「精神病患隨機殺人」的色彩相對濃厚些。部分男性不理解這件事為何讓女性如此悲憤，另一方面，女性也因不知如何向身邊男性親友確切描述自己的感受而感到鬱悶，或者說出口了卻因對方的反應而受傷。
「在聽到『是你太敏感了吧』、『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諸如此類女性曾經歷的片刻，或往後要經歷的片刻中，怎麼回應對方才好呢？」總編輯李讀盧說：「回想當時聚積的能量是不可思議的，很龐然的共憤，在那樣的狀態下，我們的第一本書《我們需要語言》（우레에겐 언어가 필요하다）出版了。這本書就像語言學習書，幫助你『開口』。」
當然，這本書的副標可是「女性主義開口說」。
作者是一九九二年生的李珉炅（이민경），在刊載女性議題報導的社群當翻譯志工，他在社群上貼文表示，想以這案件為起點，為心累的女性寫一本書，正在尋找能協助出版流程的人，讀盧就自告奮勇了。當時讀盧還是別家出版社的職員，作者也是第一次寫書。合作夥伴都是陌生面孔，全因這本書聚在一起，出版後得到爆發式的回響。從那時起，讀盧就持續出版女權相關及女性議題的書籍。
二〇一六年七月《我們需要語言》上市，讀盧在七月十三日成立出版社——江南站殺人事件兩個月後。

#銷售 #通路
「獨立出版社要跟大型書店或網路書店 簽約並不容易，但因為出版第一本書就熱賣 ，一刷五千本完售，上了暢銷排行榜第一名，所以是教保文庫主動來洽談的；小型書店也五本、十本地進貨，就這樣為後續的新書打開通路。
銷售主要透過經銷商，區域型書店或獨立書店在最初也是重要管道，可惜六、七年下來，書店消失了很多。
書展也是一種銷售方式。去年（二〇二二）在首爾書展賣出很好的成績，我想是隔了兩、三年都沒有實體活動的關係吧，讀者身處購書的飢餓狀態，讓我們有不錯的銷量。
出版社成立初期，女性讀者確實對於女性主義相關書籍有穩定需求，早期我們也會參加市集，後期則把重心放在首爾書展和Unlimited Edition ，後者是出版社成立以來每年都參加的市集，那裡有幾百個攤位，販售著形形色色的出版品，令人訝異『書也可以這樣做？』我認爲這是很有意義的活動，所以無論銷售狀況好壞，我每年都會參加。
關於在網路和實體的銷售額，我沒有仔細比對過，體感上，網路銷售大約占了百分之七十。其實也是因為韓國人的消費習慣大都透過網路書店。
大環境嘛⋯⋯越來越差，不過，會賣的書還是會賣。問題在於多半是網路書店首頁顯眼的那幾本在賣；或者已有知名度的作者出書時，搭配Youtuber之類的網紅行銷，大賣經常是如此加乘的結果，這種情況也越來越普遍。
我開出版社第七年，入行已經十二年，剛踏進產業時就聽前人說出版是夕陽產業，維持下去確實不容易。每年還是有大賣的書，只是通常要力道足夠的作者和團隊，也要花錢宣傳，有一定規模的出版社比較容易做到這些。市場結構就漸漸傾斜成這樣了。」

#行銷策略
「我們沒有專門負責行銷的人。目前的做法是透過社群媒體，思考怎麼把這本書呈現給受眾，但我最近常感覺到，這種方式還是有很有限。
二〇一六、一七年當時，女性聚在一起討論女權議題，智識需求很大，我感覺到必須打造新的語言和說話方式，因為這是和生活、生命密切相關的。當時的風潮讓『沒想到他們會出女性主義相關書籍』的出版社都出了書，連帶書店也舉辦『女性主義特別企劃』，這類書籍搖身一變成為出版市場的熱門商品。
現在熱潮退了，女性的共學雖沒有消失，卻會被指責。例如女性Youtuber會遭受攻擊或露骨的詆毀；如果某企業的廣告被批評『厭男』、『該不會是搞女性主義吧』，企業就會道歉，甚至還有喊著『女性主義去死』的非理性網民。像這樣的『反彈』（backlash）加上不景氣，書籍銷量自然減少，目前女性主義團體並不是那麼能得到社會回響。」
即使讀盧認為社會整體氣氛對女性主義並不有利，身為獨立出版社也無特別的行銷資源，但春日警鈴有一項過人之處，那就是令人驚豔的網頁設計。網頁不採用新書／熱門書、類型、作者等傳統分類，版面沒有主副banner等大大小小的切割，更沒有密密麻麻的文字和連結。
它的首頁呈現色彩鮮明的諸多牌卡，一張牌就是一本書；書籍分類為：新舊書順序、第一句話、最後一句話、各種疑問、主題／關鍵字。點入「第一句話」後，出現的畫面是繽紛的粉彩色塊，每個色塊印著每本書的第一句話，例如「千萬不要低著頭，請直視這個世界吧。」「離婚後，好一段時間我都隱瞞了離婚的事實。」或在「各種疑問」項目裡，「『現在哪還有性別不平等啊』——如果對這句話感到厭煩該怎麼辦？」「N號房的加害者後來怎麼了？」
這樣的設計排除了書是否暢銷、書名是否吸睛、作者是誰等影響，讓讀者從牽引自己的文句或誘發好奇的疑問裡按下滑鼠，其實是更直觀地傳達了書的意義和本質。瀏覽春日警鈴的網頁就像在玩遊戲，是一種享受，強烈感受到這間出版社想跟讀者好好聊聊，而不是排山倒海送上資訊。
網頁的設計師是不到三十歲的女性，亦是春日警鈴的固定成員。可惜採訪時沒有見到本人，倒是一眼看到了想必是設計師的座位——桌上帶著奧妙平衡的混沌，一張用過的口罩昏倒在椅腳下，靠牆處有貓砂。

#賣得最好的書
「賣得最好的就是第一本書《我們需要語言》，九萬本。」
在我們的驚嘆聲中，讀盧淡定依然，甚至反問：「這樣算多嗎？」
「這本書引起那麼大的話題，也登上暢銷排行榜，竟然只賣了區區九萬本？我是這麼想的⋯⋯當然！我知道說這種話有點身在福中不知福。」他笑出聲，接著指著一面獎牌。「這本書獲得了『閃耀十年書選』 女性書籍項目的獎。」
「這本書對社會有一定程度的『破壞力』。」他補充道：「它要讓大家知道，女性面對差別待遇時，不必非得溫柔地表達，對於找碴的人也不一定要『好好說話』，更沒有回答所有問題的義務。」
這本書列出韓國女性會遇到的「對話危機」。例如，可能會有人在你談女性權益時，提出「對人的關懷才是優先吧？兩性平等才是重點吧？」或是在你提出某個問題時，對方拿另一個問題來模糊焦點。這些狀況該怎麼應對？答案就在書中，可說是女性的「實用會話集」。
讀盧提到，曾有讀者說平時會把這本書隨身帶著 ，在公司聚餐等場合，想反擊對方時就拿書出來參考。

（未完待續，直接購買閱讀，看看更多韓國獨立出版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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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閃發亮的人與他們贈與的火花
文◎／陳夏民 （comma books 總編輯）

「我決定去首爾，我想要走進首爾出版人的辦公室，去看看他們怎麼做事。」
這個念頭還在醞釀時，是疫情前，我那時第一次參與首爾書展，才剛走進會場不久，就被美麗又強悍的策展能量給擊中了！（「我甚至不曾追韓劇！很少聽K-pop！韓國的空氣是怎麼回事，怎麼一吸就會有浪漫濾鏡在眼前開展？」）書展內設有獨立出版專區，數十家獨立出版社一字排開，一樣是一百八十公分的折疊桌，但他們就是有辦法在那小小範圍內生出我從沒見過的擺攤、策展設計。眼前的一切，無論是人或書都在閃閃發亮，也難怪我招架不了立地成粉。
在臺灣，或許是因為擔任獨立出版聯盟的理事長，我經常回答媒體或是業界的提問，分析趨勢走向。雖然我也研究外國案例，但在現行狀況之下，很難有更高的見解。那時，我站在首爾書展，忽然有了刺激與靈感：只要找出他們閃閃發亮的原因，或許我們也有機會成為另一個發光體！
之所以想要走進別人的辦公室，另一個原因出自孤單。
開出版社之前，我在桃園市區買了一間二樓的老公寓，當時我發誓，要讓這個小空間變成大型出版集團的原點。十四年過去，屋齡超過四十年的逗點工作室沒有變成大型出版集團的基地，反而還縮水了：逗點從當初員工含我一共兩人（最高一度來到四人）的微型出版社，變成只有我的一人出版社。
沒變成大型出版集團，我不覺得可惜，反而愛上一個人的機動性，遇上喜歡的題材，就聯繫不同專業的好朋友們組隊出發一起做書。我有很多戰友，可是我其實很孤單。我總是一個人在逗點工作室埋頭工作直到深夜，在那安靜無比的時刻，我總好奇其他的獨立出版人是否也會和我一樣，整天因為看報表而血壓爆高，差一點捏爆滑鼠？我也想問他們，如果遇到了無法駕馭的題材、出版上的難關，或甚至是漫長人生中不免出現的低潮時刻，他們會如何解決？我甚至想問他們要怎麼規劃、設計辦公室，使其變成催生世界級作品的搖籃！
我想參與別人的世界，看看別人怎麼工作，好證明自己也在正常的軌道上運行。
好不容易等到疫情告終，我和陳雨汝、廖建華兩位好朋友共同組隊出發韓國首爾書展，並且展開採訪獨立出版社之旅。我們長期密集工作、生活，成了很有默契的夥伴。採訪時，我們與韓國出版人交心，透過言語和攝影鏡頭捕捉他們閃閃發光的時刻。採訪結束時，我們去找好吃的餐廳用餐，一邊喝馬格利或啤酒，一邊討論剛才的採訪帶給我們的收穫......
我還記得我們帶著醉意收拾行李的夜晚，雖然三人不曾明說，但都期許終有一天，我們和我們的作品也能閃閃發亮，成為推坑他人探索未知世界的微小火花，點亮你眼中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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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圖書定價制在韓國實行了七年，做書的人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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