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烘焙歷史 安撫人心的蛋糕
鍾文音 作家
這書千萬不要被表面的「幸福」誤讀了。
這蛋糕包藏的東西比你想像得還巨大，還遼闊。
甜點一向具有撫慰人心的妙用，蛋糕更是歡慶儀式中不可或缺的高潮重頭戲。在當代美食小說與烘焙書寫裡關於蛋糕題材原本並不乏多見，但我以為很少有小說像《幸福推手》這般肌理豐富，且視野如此宏觀。這書不是近來流行的名廚大師或者美食家，這書的主角不過是個坦尚尼亞的傷心阿嬤，蛋糕其實只是一個包裝，裡面躲藏的是傷心故事，傷心臉孔。
「國族/家族」「認同/身分」「女性/身體」「自由/枷鎖」都被包裝在層層的蛋糕裡，於是這本書在蛋糕之下有了沉重的悲傷基底，這悲傷基底又藉著蛋糕的甜蜜還原了原本該有的幸福。
書本若有顏色，《幸福推手》鐵定屬於彩虹。而這彩虹，就像是整個非洲的複雜國族，也像是屠殺與政變歷史之後的人心渴望。我以為《幸福推手》這本小說的最大魅力與視野是寫出了我們所陌生的黑暗大陸之背後悲情，那些為人所遺忘的腥風血史。然而不論悲情或是哀歡離合，這小說書寫來卻不煽情，文筆甚至輕鬆，一切只是淡淡地，像是製作蛋糕前揉捏麵粉的力道，時輕時重，輕鬆時也給了許多開懷的片段。
《幸福推手》是烘焙蛋糕的安琪阿嬤，她也是個黑夜的傷心者，她的子女雙雙死於槍下，留下兩個孫子給她和先生皮尤斯撫養，他們再度成為父母的角色。如天使般的安琪總是會詳加詢問前來訂製蛋糕客人的用途與對象為何，她會精心烘焙出獨有的蛋糕。這本書提及的蛋糕有如蛋糕大全：麥克風蛋糕（為了一個喜歡唱卡拉OK的男子做的）、生日派對蛋糕、成年禮蛋糕、獨立紀念日蛋糕、慶賀離婚蛋糕、成年禮蛋糕、堅振禮蛋糕、杯子蛋糕、心形蛋糕，最特別的就是逃獄蛋糕與割禮蛋糕。其中的割禮蛋糕，安琪製作時心裡十分掙扎，因為她知道這儀式是為了慶祝即將被割去陰唇的小女孩，這段小說巧妙地帶出保守地區男性對女人控制的慾望與暴力，故事高潮迭起，安琪等人秘密和醫生商量，最後以小女孩的手指之血來瞞騙過小女孩的父親，讓那仍活在古老習俗的父親誤以為那就是女兒割禮的陰部之血，安琪製作了「陰陽蛋糕」來溫馨了這段插曲。
我想讀到這裡，就是再鐵石心腸的人都會被安琪的甜蜜蛋糕給融化了。
我們這個社會太需要像安琪這樣的人物了。
＊
法國大文豪普魯斯特在《追憶逝水年華》小說內，因品嚐一塊瑪德蓮蛋糕而喚起了往事種種生動形象，安琪也是如此。但普魯斯特的蛋糕是貴族的、優越感的。而安琪手中的蛋糕卻是庶民的、酸苦摻雜的。
這書從安琪的身家故事一路滴滴涓涓烘焙出整個盧安達及坦尚尼亞與鄰近國家的非洲民族故事，品嚐起來，每一球奶油或一滴糖霜遂都沈重若鉛，既甜美又苦澀。隨著訂製者背後的人生故事，安琪的蛋糕甜度劑量亦得加倍，否則悲傷會蔓延在目眶裡，甚至連淚都將跟著泛紅。
小說敘述安琪和一些人去參觀盧安達上萬屍骨時，安琪想「任憑誰在盧安達回顧往事都難以安然脫身」，「人們一定要看到那些屍體才能記住歷史嗎？難道每次他們轉身想跟親愛的家人說說話，卻發現家人不在的時候，都不會想起來嗎？」此時的安琪阿嬤不只是一個蛋糕烘焙者，她更像是一個聖母，望著這大地，不解人們遺忘歷史的速度為何如此迅速。
我跟著這本書的各種蛋糕與儀式，彷彿也嘗到其中的血色，心像是掉到蛋糕裡的糖霜，和故事融在一起，隨著人物的喜悅或者沉痛，血液有時會跟著漲滿在製作蛋糕的每個細節裡，這蛋糕包藏的東西比你的想像還巨大，還遼闊。閱讀時內心也如爐火在燒，時輕時重。
我拍案叫絕的是這非洲的血痕仇恨歷史竟能藉著蛋糕訴說而出。訴說，烘焙，撫慰……我秤到日常生活的重量，日常生活才是重量，絕對不會是政治，不會是歷史。所以學著像安琪般，在失去兩個孩子後，仍能撫慰別人。她讓腥風的歷史轉為甜蜜，讓際遇波折的感情如出爐的蛋糕暖了舌，隨著安琪的蛋糕一起深入了中非與東非的土地，我也跟著烘焙出「寬容的心形蛋糕」，回味了屬於台灣家族的往事悲歡滋味。
「實際上我們只淪為旁觀者。」
「禱告也是感恩的時候。」
我們可能早已遺忘了盧安達政變近六萬人死亡的慘劇，也遺忘了烏干達被愛滋病毒肆虐的悲劇，我們更可能忘了他者的流離失所，也可能忘了天災人禍隨時在側……但我們至少忘不了自己的命運，而個體的命運其實就像安琪手下的蛋糕，造型成分或各有不同，但烘焙的基底材料卻是相同的。
以非洲血肉故事換來的甜蜜蛋糕，餘生者或許只能藉著日常的美食來安慰自己還活著，歷史從來是個迴圈，「絕不重來」對人性而言是近乎神話。
「吃它才是最棒的享受。」安琪如是說。
「讀它才是最棒的享受。」讀這本書有很多的層次，像是品嚐蛋糕一般，先是表面的糖霜奶油巧克力，繼之是酸甜水果或堅硬核桃，再來才是口感十足的麵粉內裡，豐富的動人故事都在裡頭，傷心的人生悲歡也在裡頭，我們又怎能置身於外？因為《幸福推手》的故事，是人類政治貪慾的大隱喻，也是台灣某些悲情足以借鏡之處。
幸福推手，以手推出了幸福，這幸福是滄桑過後的結晶品，絕非是世俗之下輕如鴻毛且氾濫成災的「幸福」書寫，請不要誤讀。幸福就像這本書的蛋糕，它只是表面的包裝或是歷練後的成品。但人生過程讓我們就像烘焙者一般得忍受溫度，接受挫敗，忍受孤獨。
幸福推手，推出了我們心中對甜美的嚮往，雖然過程如斯苦澀，如斯辛酸。
這書結尾結的好：「他們並肩坐在一起喝茶。」
我們也得跟往事和解，一起和傷心者坐著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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