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案發生前三個月,馬西太太在馬汀格爾舉辦晚餐宴會。幾年後,命案審判的報導早就為人遺忘,鋪在碗櫥抽屜的報紙也已泛黃,這時艾蓮諾•馬西回想那個春天的夜晚,覺得那夜有如悲劇的序曲。她選擇性、違反常理的回憶賦予看似平凡的晚餐某種預兆和不安。回想起來,那頓晚餐是一場儀式,在一座宅院裡舉行,屋內有一名被害者和數名嫌犯,在謀殺之前被精心安排著。事實上,並非所有嫌犯都在場,菲力斯•赫爾當時就不在馬汀格爾。然而,艾蓮諾印象中,隱約卻覺得他也坐在餐桌上,帶著嘲弄諷刺的眼神看著其他人的古怪舉止。
不過當時那頓晚餐不僅家常,甚至可說是無聊。其中三名客人伊波醫生、牧師、聖瑪莉婦女庇護所管理員林德小姐,他們聚餐次數過於頻繁,難以產生任何新意或激盪出什麼火花。凱薩琳•包爾那天則是異常地沉默,史蒂芬•馬西和姊姊黛珀拉•李斯可兩人努力掩飾心裡的不悅,那是史蒂芬一個多月以來難得週末不用留守醫院,好巧不巧卻碰上此次聚餐。馬西太太剛雇用林德小姐庇護所裡的一位未婚媽媽來幫傭,那天是這女孩第一次服務他們用餐,不過這頓晚餐的壓迫感絕不是因為新手莎莉•傑普所造成,她將餐點放在馬西太太面前,一會兒再將空盤收走,動作熟練俐落,林德小姐見狀暗暗讚許。
或許是因為至少有位客人心情還不錯,查德弗利特教區的單身漢伯納•辛克斯牧師,只要能讓他離開牧師宿舍,都會勝過留下吃姊姊準備營養有餘、美味不足的餐點,而他姊姊又是個不喜歡外出用餐的人,所以對他而言這是個能讓他稍稍外出、透氣做社交的機會。牧師是個文質彬彬、親切和氣的男人,看起來比實際年齡五十四歲還要蒼老些,大家都知道他除了講道之外,私下說話含糊、個性羞怯。神學是他在學識方面最主要的、也幾乎是唯一的興趣,雖然教友有時聽不懂他講道內容,卻往往也能樂在其中,證明他們的牧師學識淵博。儘管如此,在村裡一般都認為可以從牧師身上獲得建議和協助,他給的建議或許有些雜亂無章,但出手助人絕對可信可靠。
對於查爾斯•伊波醫生而言,這是一場最上等的餐會,可以和幾個迷人的女子聊天說地,而且又可以暫時拋開鄉下診所的芝麻小事,偷得半日閒。他的妻子已經過世,隻身住在查德弗利特也有三十年之久,多半的病患他都已熟識,熟悉的程度甚至到了可以正確預測他們是生或死。他向來認為醫生的影響非常有限,知道什麼時候死亡,不但可以減少其他人的麻煩,也可省去自己的痛苦,醫學的進步只是讓病患徒增幾個月的痛苦,增加醫生的光環。因為上述種種,他比史蒂芬•馬西所認為的更有智慧、醫術更加高明,他的病患很少有人早逝。馬西太太兩次生產,伊波醫生都在場,同時他也是她先生的醫生兼好友,一直到賽門•馬西失智情況惡化到再也認不出伊波醫生,無法感受任何友誼為止。此時伊波醫生坐在馬西家的餐桌,叉起雞肉蛋奶酥準備享用,大有一種正正當當、合情合理的態勢,不願讓其他人的心情影響用餐情緒。
「所以,艾蓮諾,妳已經決定雇用莎莉•傑普,也接受她的孩子?」伊波醫生向來是有話直說不避諱什麼,他繼續說:「他們母子都很可愛,替妳高興家裡又有寶寶了。」
「希望瑪莎會同意你的話,」馬西太太冷淡地回答:「她是很需要人手沒錯,但是她很保守的,說不定她心裡不舒服,只是不說而已。」
「她會習慣的,廚房有多的人手可以幫忙,什麼道德顧忌都會讓步。」伊波醫生短胖的手一揮,揮開瑪莎•波蒂夫的道德顧忌:「反正不久她就會完全臣服於那嬰孩的軟香,不管爸爸是誰,吉米都是個討喜的孩子。」
此時林德小姐覺得應該出個聲,讓大家聽聽她的經驗談。
「我不這麼認為,醫生。這些孩子的問題不該等閒視之。我們是該懷抱基督徒的慈愛沒錯,」|| 這時林德小姐對著牧師點頭,彷彿對另一名專家致敬,對於闖入他的領域致歉||「但是我不禁要說整個社會對這些女孩子太寬大。如果父不詳的孩子受到的關注多於正常婚姻所產下的孩子,國家的道德標準必定繼續墮落,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很多貧窮但正當的產婦所獲得的注意和關心根本不及社會大把花在這些女孩身上的二分之一。」
她左右看看餐桌其他人,臉上一陣紅,繼續大口吃起東西。如果其他人對她所言大感驚訝又如何呢?這些話該說,她也有資格這麼說。她看向牧師,似乎想獲得他的支援,但是辛克斯牧師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之後便專心用餐。求援未果的林德小姐,慍怒地想著那牧師不免也太過於貪食!突然她聽見史蒂芬•馬西說話。
「這些孩子比起其他孩子,當然沒什麼不同,有的話就是我們虧欠他們更多吧!我也不覺得他們的母親需要被如此側目。畢竟,那些拿著道德標準歧視這些女孩的人,又有多少真正遵守規矩來著?」
「我敢保證有很多人,馬西醫生。」因為工作性質之故,林德小姐實在不習於年輕人的忤逆。史蒂芬•馬西或許是年輕有為的外科醫生,那也不足以讓他化身不良少女議題的專家。「如果說我們庇護所裡一些女孩的行為可以代表時下的年輕人,那我會非常震驚。」
「身為時下年輕人的代表,妳可以相信我,讓我們看不慣的案例絕對不在少數。在我看來,我們雇用的這個女孩看起來很正常也很正當啊。」
「她舉止嫻靜態度合宜,也受過教育,上過中學。要不是她在我們聖瑪莉表現優秀,我可是不敢向你母親推薦她。事實上,她是孤兒,讓一位姨媽給帶大的。我希望你不會因此大發同情,莎莉來這兒就是要努力工作,好好利用機會表現,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當然能忘掉的話最好。」
「身邊跟著一個拖油瓶想要忘也很難吧,」黛珀拉•李斯可補上一句。
這番令人動肝火的對話,惹得伊波醫生不快,說不定還會導致消化不良,於是急著說些恭維話,很不幸地,此舉卻加深雙方意見分歧。
「她是個好母親,長相也漂亮,說不定日後遇到好對象就結婚了,那是再好不過了。我個人是不喜歡未婚媽媽帶孩子,母子容易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彼此身上,搞不好還可能導致精神疾病。有時候我會覺得|| 林德小姐,我知道這聽起來像異端邪說|| 說不定應該讓這些嬰兒生下來就讓好人家去領養。」
「孩子是母親的責任,」林德小姐宣示:「母親本來就有責任帶孩子、撫養孩子。」
「獨力撫養十六年,沒有另一半的協助?」
「馬西醫生,我們一般都會申請私生子父親認定書,誰叫莎莉那麼頑固,堅持不肯透露嬰兒父親的身分,所以我們也愛莫能助。」
「現在這種時代光靠幾先令根本就撐不久,」史蒂芬•馬西似乎決心繼續這個話題,「我猜莎莉根本就沒辦法領政府發放的撫養津貼。」
「這是個基督教國家,我親愛的弟弟,罪行的代價應該是死刑,不是納稅人的公帑。」
黛珀拉雖然壓低聲音說這話,但林德小姐聽見了,也覺得她是故意要說給大家聽。顯然馬西太太覺得是該她出面制止的時候了,至少有兩位客人覺得她早該說句話,放任場面不管不像馬西太太的作風。「我準備搖鈴喚莎莉過來,」她說:「我想大家最好換個話題,我知道現在提教會義賣的事情一定惹得大家不高興,好像我藉故請你們來這裡一樣,但是我們也差不多該想想日期了。」對所有客人而言,這是個安全的話題,大可盡情發表意見。莎莉進來的時候,眾人的談話內容已經回復平淡友善,無傷大雅,即使沉默者如凱薩琳•包爾都樂見如此。
林德小姐看著莎莉•傑普在餐桌旁來回忙碌,似乎因為剛剛的一番討論,讓她第一次定睛看這女孩。莎莉很瘦,一頭厚重的金紅色頭髮挽在帽子下方,細瘦的頸子彷彿撐不住這樣的重量。她稚嫩的手臂細長,因為皮膚紅潤的關係,手肘顯得突出;這時,莎莉緊閉著寬闊的唇,一雙綠色眼睛拘謹地注視眼前的工作。霎時,林德小姐心生一股憐愛,完全是非理性的。莎莉表現得很好,真的太好了!她抬眼注視著莎莉的眼,想給她一個肯定鼓勵的微笑。有整整兩秒鐘,她們看著對方,林德小姐立刻臉紅,低下頭。自己一定是弄錯了!莎莉不可能那樣看自己!疑惑又震驚的她試圖分析這短暫注視帶來的影響,重新戴起上位者稱許下人的面具之前,林德從莎莉•傑普眼底看見的,並非那個聖瑪莉婦女庇護所裡的莎莉一向表現出順從的感激,反而是一種戲謔的鄙視、帶有些許陰謀和厭惡,而且其強度十分可怖,不一會兒那雙綠色眼珠又黯淡下來,謎樣的莎莉又恢復往常的乖巧順從,仍是林德小姐的最愛,也是最受喜歡的問題少女,只是那一個瞬間已經留下痕跡,林德小姐突然一陣不安。她大力推薦莎莉來此工作,表面上看來這似乎是個令人滿意的安排。這女孩非常優秀,甚至來馬汀格爾工作對她而言是屈就,現在這個安排已經成定案,懷疑已經太遲。最壞的結局就是莎莉被遣回聖瑪莉,林德小姐第一次發現將自己最信任的女孩推薦來馬汀格爾竟會如此複雜,她也無法想像情況之複雜竟導致橫死的結果。
凱薩琳•包爾來馬汀格爾度週末,在餐桌上話說得極少。誠實如她,竟有些訝異自己同情的對象是林德小姐。當然了,史蒂芬肯為莎莉之流的女子發言可謂善良英勇,可是聽見這些不事看護的朋友大肆吹捧這種職業有多偉大,凱薩琳卻覺得十分惱火,對現實有浪漫想像無傷大雅,可是這種想像不足以彌補成天與便盆、問題少年為伍的看護工作。她很想說些什麼,可是對面坐著黛珀拉,她選擇了靜默。這頓晚餐,跟所有失敗的社交場合一樣,似乎比實際時間長了三倍。凱薩琳心想,再也沒有第二戶人家會喝這麼久的咖啡,也沒有其他男人露個臉會這麼拖拖拉拉的。聚餐終於結束了,林德小姐回去聖瑪莉,表示如果沒有讓波洛克小姐獨自看顧,她會更享受這頓飯。辛克斯牧師嘴裡喃喃說著明天講道要作最後調整之類的話,接著便像一道魂似地消融於春光裡。馬西一家人和伊波醫生坐在客廳裡,享受著爐火,暢談音樂,那是凱薩琳不會選擇的話題,就算是看電視都會勝過談音樂,不過馬汀格爾這兒唯一的一部電視放在馬西太太房裡。如果硬要選個話題聊的話,凱薩琳會希望話題限於醫學方面就好。伊波醫生或許會很自然地脫口說出:「對呀,包爾小姐妳是護士呢,有人跟史蒂芬志趣相同多好啊!」然後他們三個人就可以一直聊下去,黛珀拉乾坐在那兒等著換話題,終於領悟男人會厭倦美麗的花瓶,不管打扮得多麼漂亮,然後史蒂芬需要的是一個能夠了解他工作的人,一個能夠跟他的朋友聊天說地、聰慧有知識的人,不過這是一個甜美的夢,就像其他的夢一樣,跟現實沒有一絲關連。凱薩琳坐著雙手握拳在那壁爐旁向著幾縷微弱的火絲取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自然些,其他人則聊著一位不知道什麼來路的作曲家,叫做彼得•瓦洛克的,她從來沒聽過這號人物,只感覺那是依稀有點印象但其實又很遙遠的人物。當然黛珀拉又如往常般,說什麼自己對他所知不多,然後又刻意將自己的無知惹得大家發笑,她喊凱薩琳「包爾小姐」詢問意見,故意要拉凱薩琳加入對話,對凱薩琳來說這證明黛珀拉只是施惠之舉,而且是沒禮貌的那一種。新女僕進來帶了口信給伊波醫生,有位孕婦在郊外的農田已經開始陣痛,醫生不情願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像頭順毛髮的狗般搖搖身子,跟其他人道歉。凱薩琳作了最後的努力,「是什麼有趣的個案嗎,醫生?」她機靈地問。「喔老天,一點也不,包爾小姐。」伊波醫生四處張望找他的公事包:「是個可人的小女人沒錯,已經生過三個了還是喜歡我在場,天曉得為什麼!她自己不用費什麼力氣就可以生了。好啦,再見了,艾蓮諾,謝謝妳準備的豐盛晚餐。本來想在離開前上去看看賽門的,明天有機會再過來好了。你們應該會需要安眠藥的新處方箋,我會順道帶過來。」他親切地向在座點過頭後,拖著步伐跟著馬西太太走到大廳。不一會,樓下便傳來他將車開出車道的轟隆聲。他愛開車,喜歡體型小的跑車到了跟車難分難捨的地步,坐在車裡的他看起來活像隻愛搗蛋的老熊在路上狂奔。
「嗯,」車子排氣管的聲音消失後,黛珀拉說:「他走了。做什麼好呢?去樓下馬廄看波卡叔叔的馬如何,如果凱薩琳想散步的話啦。」凱薩琳迫不及待想出去走走,但不是跟黛珀拉。她暗忖,難道黛珀拉不知道她和史蒂芬想獨處,不管是看不出還是裝不知道實在都很奇怪。不過如果史蒂芬不直說,她更不可能說,要是他盡快結婚遠離家裡這些女人對他最好。「她們在吸他的血,」凱薩琳這麼想著,她在小說裡看過這種類似情況。黛珀拉則一派開心,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吸血鬼的傾向,帶著他們穿過落地窗走過草地。
這個馬廄原本是馬西家的,但現在已屬於山繆•波卡先生,就在房子外約兩百碼處,就在草地的另一邊。老波卡剛好在那裡,在煤油燈旁擦著馬具,一邊吹著口哨。他個子很小,棕色皮膚,有張狀似侏儒的臉,斜睨著眼,嘴巴寬闊,一見是史蒂芬來面露喜色;他們都靠過去看波卡努力維持小生意所養的三匹馬。「拜託,」凱薩琳心想:「黛珀拉未免也太誇張了,親熱地把鼻子湊到三匹馬面前,好像把他們當人一樣,根本是母愛無處發洩,」她不以為然地想著:「去待兒童病房不就得了,不過她在那邊也沒啥用處。」凱薩琳真希望他們可以回到屋內。馬廄有條不紊地非常乾淨,也聞不到馬運動後難聞的氣味,不過凱薩琳卻覺得這反而令人不舒服。有一刻,史蒂芬棕色膚色細瘦的手和她的手都搭在馬頸上,凱薩琳有股衝動想過去碰他的手、撫摸它,甚至將他的手拿到她的唇邊,這頃刻的衝動如此強烈,她必須閉上雙眼,然後在黑暗中,出現記憶中的另一組畫面,是羞人的歡愉,畫面中同一隻手圈住她的胸前,在她的白膚上顯得更黝黑,緩緩地游移,預示著愉悅的到來。她有些踉蹌地步出馬廄,進入春天薄暮之中,聽見身後波卡吞吐的說話聲,還有馬西姊弟急切的應答聲。那時她又感受到自從愛上史蒂芬以來,偶爾便會突然降臨的一種恐慌,這種感覺毫無預警、突如其來,而她所有的理智和意志完全被擊潰,這種時刻裡所有事物似乎都變得不真實,她幾乎都可以感覺希望在腳底下如流沙般緩緩陷落。她所有的痛苦和疑慮全都指向黛珀拉,她的敵人就是黛珀拉,曾經結過婚的黛珀拉,至少她有過享受快樂的機會,貌美、自私又無用的黛珀拉。聽著天光漸暗的身後傳來的說笑聲,凱薩琳因為憎恨而鬱悶至極。
他們回到馬汀格爾之前,她已經重新振作,那籠罩的烏雲已經散去。她又恢復平常的信心,她早早回房就寢,此刻的自信讓她幾乎覺得,他或許會來找她。她告訴自己,這不可能在他父親房子裡發生,就他而言此舉太過愚蠢,就她而言不免有違作客之道。不過她仍在黑暗中等待著,過了一會她聽見樓梯上有腳步聲|| 史蒂芬和黛珀拉,姊弟輕聲地笑著,他們經過她房門的時候,甚至未曾慢下腳步。
樓上屋頂較低的白色臥室是史蒂芬從小的臥室,他躺在自己床上伸展身子。
「我累了,」他說。
「我也是,」黛珀拉打呵欠說,坐在他身旁:「這頓晚餐真令人厭惡,真希望媽媽沒邀這些人來。」
「他們全都是偽君子。」
「他們也不願意這樣吧,誰叫他們從小就在虛偽中長大。而且,我覺得伊波和辛克斯牧師說得也沒錯啊!」
「我猜我大概鬧笑話了,」史蒂芬說。
「嗯,你是滿激動的,有點像聖潔的騎士為受冤屈的少女打抱不平,只是我們這位少女與其說是受害者,還不如說是加害人。」
「妳不喜歡她,對吧?」史蒂芬問。
「親愛的弟弟,我壓根沒想過這問題。她不過在這裡幫傭,我知道我說的話比起你的開明顯得食古不化,但我沒別的意思。只是我反正對她就是沒啥興趣,我想像她對我也是如此。」
「我替她難過,」史蒂芬的聲音裡有一絲粗暴。
「晚餐的時候就看得出來了,」黛珀拉冷冷地說。
「我最氣的就是他們那種該死的自以為是。還有林德那個女人,幹麼請個老處女來管聖瑪莉這種庇護所,簡直荒唐。」
「我覺得沒什麼不妥。她能力可能不是頂強,但是她人不錯、又有原則。再說,我覺得啊,聖瑪莉裡性氾濫的案例已經夠多了。」
「哦,老天別開這種玩笑了,黛珀拉!」
「不然我還能說什麼?我們兩個禮拜才見一次面,不但要出席媽媽辦的聚餐,又要眼睜睜看著凱薩琳和林德小姐在背後竊笑,她們大概會覺得你為了一個漂亮的女傭失去理智,這剛好正中林德的下懷,今天的對話大概明天就傳遍整個村子了。」
「她們一定是瘋了才會那樣想,我根本連那女孩長什麼樣子都不清楚,也沒跟她講過話,真是太荒謬了。」
「這就是我要說的。看在老天的份上,麻煩你在家的時候,控制一下你的騎士精神。我想你最好在醫院裡昇華你的社會良心,不要帶回家來,搞得旁邊的人不舒服,尤其對我們這些沒良心的人來說更是加倍辛苦。」
「我今天心情有點亂,」史蒂芬說:「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黛珀拉一向都能馬上知道他想說什麼。
「她滿無趣的,對吧?你為什麼不結束這段關係,來個好聚好散?我猜應該是有段感情要處理吧。」
「妳竟然知道有|| 應該說有過一段感情。重點是怎麼處理?」
「我不覺得這有什麼難的,關鍵在於讓對方相信是他自己主動提出分手的,不到幾個星期連我自己都相信了呢。」
「如果他們不肯呢?」
「男人死了、被蟲啃了,但死因絕不會是因為愛。」
史蒂芬想問黛珀拉何時、以及是否說服菲力斯•赫爾是他主動分手的,但他覺得不管是分手這件事還是其他事,黛珀拉都有一種他所缺少的冷酷。
「我猜想我對這種事是很懦弱的,」他說:「我從不覺得把誰甩掉很簡單,即使是餐會上無聊的傢伙。」
「的確,」姊姊回答:「這就是你的問題,太軟弱、耳根太軟,你應該結婚的。媽媽應該會很高興,可以的話娶個有錢人,當然不要那種渾身銅臭的,必須既有錢,還得很優雅。」
「那還用說,問題是對象是誰呢?」
「還真不知道是誰哩。」
黛珀拉似乎突然對這話題失去興趣,從床上站起來,走到窗櫺前靠在上面。史蒂芬看著她的側影,跟自己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感覺很奇特,夜的黑襯托出她的輪廓。將逝的白日伸長了它的血管和動脈,劃過地平線。他可以聞見樓下花園裡飄來英國春天夜裡濃郁甜美的香氣。他躺在那兒,四周是涼爽的夜色,他閉上雙眼,讓自己完全沉浸於馬汀格爾的靜謐。在這種時刻裡他總能了解為什麼母親和黛珀拉用盡心機想要保住他的繼承權。他是馬西家第一個讀醫科的,他已經做到自己所希望的,家人也都認可;他或許可以選擇比較不賺錢的事業,雖然很難想像到底會是什麼。不過只要他能夠熬過困難、職業傷害與卑鄙的競爭手段,假以時日他或許可以爬到主治醫生的位子,甚至如果他真的成功了,他自己就有能力供應在馬汀格爾的開銷。目前她們也只能繼續能省多少算多少,在不影響他個人的舒適之下節省一些家計,削減慈善捐款,自己動手做花園的工作,省下給老帕維一小時三先令的薪水,雇用沒經驗的女孩協助瑪莎打理家務。這些完全都不會對他造成任何不方便,而這一切也都說明著史蒂芬•馬西他本人將繼承父親家產,正如賽門•馬西繼承其父那般。只是他無法只享受馬汀格爾的景致與靜謐,卻不被責任和罪惡感綁住。
樓梯傳來緩慢小心的腳步聲,然後是敲門聲,是瑪莎端著睡前的熱飲過來。小時候,老奶媽覺得睡前來杯熱牛奶可以幫助驅走可怕的夢魘,有陣子他和黛珀拉常作噩夢,後來噩夢少了,取而代之的是青春期的真實恐懼,然而熱飲已經變成家裡一種習慣。瑪莎和之前的奶媽一樣,深信熱飲是唯一有效的護身符,能夠對抗夜裡各種有形無形的威脅。這時她小心放好托盤,上面有黛珀拉專用的藍色「瑋緻活」馬克杯,另一個杯子是印有喬治五世加冕典禮圖的馬克杯,是祖父買給史蒂芬的。「黛珀拉小姐,我也把妳的阿華田端過來了,」瑪莎說:「我想妳應該會在這裡。」她壓低了聲音講話,彷彿他們之間有什麼密謀。史蒂芬心想,她會不會猜出他們剛剛在討論凱薩琳。這有點像以前老奶媽晚上端飲料過來的感覺,準備要加入他們一起談天,可是又有點不一樣,瑪莎表現出來的感覺較多話些,自我意識較強,反而讓人較難接納她。這是某種偽裝的情緒,而這種情緒正如他所呼吸的空氣般簡單而必要。憶及此點,他想到瑪莎偶爾也需要發洩情緒。
「今天晚餐很可口,瑪莎。」他說。
黛珀拉從窗邊轉過身來,塗了紅色蔻丹的纖纖細手握著冒熱氣的杯子。
「很可惜說話內容配不上食物,林德小姐對著我們大談私生子帶來的社會成本。瑪莎,妳覺得莎莉人怎麼樣?」
史蒂芬知道這問題不甚妥當,若是黛珀拉問起話可能不會這麼奇怪。
「她似乎話不多,」瑪莎不得不說:「可是當然了,也才來幾天而已。林德小姐說了很多她的好話。」
「根據林德小姐的說法,」黛珀拉說:「莎莉可是集所有美德於一身,除此之外,即使是那件事也只是因為生理需求而一時失足,就算是受過教育的高中女生都無法倖免。」
史蒂芬訝異姊姊竟如此話中帶刺。
「我不知道受教育對女傭來講是好還是不好,黛珀拉小姐。」瑪莎想說自己雖沒受過什麼教育卻相當稱職。「我只希望她知道自己有多幸運,夫人甚至還把我們的嬰兒床借給她用,你們兩個小時候睡過的。」
「反正我們現在又不睡嬰兒床,」史蒂芬壓抑著不耐,已經談夠莎莉•傑普了!不過瑪莎似乎不願就此打住,彷彿遭到褻瀆的不只是這個家族的搖籃,還包括她本人。「那張嬰兒床我們一直都看得好好的,史蒂芬醫生。那是準備要給孫子睡的。」
「討厭!」黛珀拉說,她揩掉濺到手指的幾滴飲料,把杯子放回托盤。「別在孫子生出之前就在數孫子,我是不可能了,史蒂芬根本八字還沒一撇|| 也沒想到要定下來。他以後說不定娶個豐滿能幹的護士,女方寧願去牛津街買張乾淨的新床。謝謝妳準備飲料過來,瑪莎。」雖她臉上掛著微笑,但逐客令已下。
最後的「晚安」已說出口,緩慢小心的腳步聲又再度爬下樓梯。腳步聲遠離後,史蒂芬說:「可憐的老瑪莎,我們都不把她當回事,這種什麼活都幹的工作以她的年紀來講實在太操勞,我想我們應該考慮讓她告老還鄉了。」
「為什麼?」黛珀拉又回到窗前。
「至少現在有個人分擔她的工作了,」史蒂芬隨口敷衍一下。
「要是莎莉惹的麻煩比她幫的忙還多呢?林德小姐打包票說那嬰兒很乖巧,可是哪個被稱乖巧的嬰兒不三天兩頭就哭的,然後還有一堆東西要洗,如果莎莉每天要花半個早上的時間洗尿布,那根本也幫不了瑪莎什麼忙啊。」
「說不定就有一些媽媽洗尿布之外,」史蒂芬說:「還可以騰出時間作其他事情。我喜歡這個女孩,而且我覺得只要給她公平的機會,她可以是瑪莎的好幫手。」
「至少她有你的大力支持,史蒂芬。真可惜家裡的風波才要開始,你就要躲回醫院。」
「老天,會有什麼風波?你們這些人是怎麼回事?你們憑什麼覺得那女孩會鬧風波?」
黛珀拉走到門邊。「因為,」她說:「她已經開始鬧風波了,不是嗎?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