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從世俗的眼光來看,我這輩子沒有過什麼豐功偉業,既沒錢、沒名,也沒權,對社會,談不上有任何說得上口的貢獻。這絕不是謙虛客套的話,打從心底,我就認為自己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人。若說有什麼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話,那頂多也只不過曾經是台灣最高學府(台灣大學)的社會學教授,如此而已。我知道,許多人認為,能夠當上台大教授本身就是成就;但我可不這麼認為,因為能夠在台大當教授的,雖說未必如過江之鯽,但是從創校至今,少說也有上萬人!單就數量來說,就一點也不稀奇,何況,在台大教授中,我也只不過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教書匠,三十幾年下來,從沒擔當過什麼要職,也沒獲得什麼了不起的特殊榮譽。
人們總是認為,只有「成就者」(至少像郭台銘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寫回憶錄這樣的東西,這是世俗功利主義的想法。我認為,這樣的想法不健康。回憶一生,並不是單純為了以記流水帳的方式記載自己有過多少豐功偉業,對社會有怎樣的貢獻,可以是寫下自己對一輩子經歷的感想,讓別人當成故事來欣賞,博君會心一笑,或頂多偶而作為借鏡,參考參考。
因此,任何人都有資格寫回憶錄,把自己當成主角來說故事。
和許多人比起來,我這一輩子經歷的既算不得是歷經滄桑,更毫無曲折離奇,說不來婉約動聽的故事。其實,哪個人一生之中沒有一些波折?這麼說來,我整個生命過程所經歷的一些波折,也就不算什麼了。既然我並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特殊生命經歷,寫不成可以感動的故事來吸引人們,那麼,我還想寫什麼回憶錄?理由很簡單,我只是想把對自己這一生所經歷的一些點點滴滴的感受說了出來,如此而已。
蘇珊.史都華(Susan Stewart)在《渴望》(On Longing)一書中曾這麼說過:懷舊情緒是一種沒有對象的感傷,是一種渴望,渴望那種不曾真正存在過更完美的過去。這話說得有點道理:假若回憶必然帶有懷舊情緒的話,那麼,回憶就變成一種渴望--以自認曾是事實的過去為基礎予以美化的渴望。這個被美化的過去不是真正的「過去」,而是只存在於當下此刻之「現在」的一種心理空間,它是被建構,也是被投射出來的。倘若有真正的「過去」,那不是回憶所能觸及的,因為沒有人可以完整而如實地回憶整個過去,況且,事實上也沒有必要。人們要的是讓記憶經營起來的「過去」成為一個符碼粗模,然後,隨著當下此刻的心思與情緒細細雕琢。於是,曾經可能是多麼悲悽、傷感、哀痛的經驗,回憶起來都有一種莫以名狀的美好感覺,因為,美好完整的悲悽、傷感或哀痛成就的,是一種充塞著滿足感的經驗,本質是愉悅的。這或許顯得有點自殘,也有點自虐,弔詭得很,但正是這樣正負情愫交融的心理感受,讓回憶總是充滿幻想的喜悅湯汁,卻又有「事實」作為湯底的踏實感。我始終認為,這正是生命讓人感覺得到美妙的地方,令人不得不珍惜。
我並沒有期待讀者分享著我這樣的回憶情趣,因為這需要親身體驗作為底蘊,原本就難以完全同情感受到的。寫這樣的東西,本就有為自己的一生整理出一個思緒,一個可以讓自己感動的自我感知,說著:「喔!這原來就是我的一生」,倒也未必如尼采的《瞧!這樣一個人》(Ecce Homo)那麼囂張自得。
在這兒,我並沒使用花稍、眩惑的語言,僅以平鋪直述的方式,憑著記憶,把我經歷一些事情時的心理感受說出來。因此,重要的毋寧是心路歷程,在確實的人、時、地、事、物上面,或許有時可能會有失真與誤置之虞,但這也就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當然,一旦有失真或誤置的地方,就實事求是的倫理立場來說,應當道歉的。這,我會做的。
我的故事確實是平淡無奇,沒有什麼明顯高低潮的起伏。作為作者,我頂多只是期盼著,萬一讀者有機會邂逅了這本書,就把它當成是一個人敘說著一些極可能同樣發生在你自己身上的事。然後,你看看他是怎麼感受、怎麼想著的。倘若,有幸能夠點燃起些微共感共應的分享感受,那也就足夠了。
我想寫這本書已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事實上我也早已寫了一些,總是因為許多事的耽誤,也一直以為還有時間而拖延下來。後來,台灣大學政治學系的石之瑜教授有個有關台灣研究「現代化」學者的口述歷史計畫,把我列入受訪者名單之中,在二○○九年底由朱元魁先生負責連續訪問了四次,並整理訪問稿。在此,特別感謝石之瑜教授,更是感謝朱元魁先生,忍受著長時間平淡無奇的錄音訪問,因為我有幾次看到他在我面前因疲勞、也因無趣而不自主地打起盹來。
二○一○年,稿件交到我手中後,我曾經動手修改,而且也修改了一大半。但是,一則由於忙於寫書,二則因為開刀過的頸椎無法支撐久坐的姿勢,動過白內障手術的眼睛也無法久盯著電腦螢幕,以至始終難以竟全功,而這一拖就是兩年,對石教授深感抱歉。
在二○一二年間,我曾向過去的學生、現今任職台大台灣文學研究所的蘇碩斌教授提及此事,他鼓勵我早早完成,鑑於我的身體狀況,他建議我口述,然後找個人執筆來撰寫,我只負責最後的修改。我覺得他這個建議相當踏實可行,於是就找了我過去任教台大社會學系時教過的何榮幸先生執筆,何先生慨然答應,我甚為感激。於是,我把原先朱元魁先生整理出來的訪問稿(我已修改過大半的修訂稿)交給何先生參考,他閱讀過後,再重新擬定一些問題,分了許多次進行訪問,並找來邱彥瑜小姐負責把訪問內容逐句轉為文字,耗費不少心力寫出了初稿。所以,這本書得以付梓,何先生的功勞最大,十分感謝。
當然,我也感謝遠流出版社的吳家恆先生,他看得起這本書,在此整個外在環境相當窘困的時刻,仍然願意冒險出版,對我來說,除了感激之外,還是感激。
葉啟政
識於世新大學研究室
二○一三年一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