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與梅克爾同行
陳文茜
我們的世紀從文明的幻想開始,如今一步步走入野蠻。
民主的理念在二十世紀末成為普世價值。人們忽略的是這個民主價值正同時被資本主義宰割,被即將崛起的社群媒體帶上極端,沒有人願意傾聽對方。在受傷的時刻,人人看到的是自己的傷口,聞到自己濃濃的血味,也誇大自己的失落。
二十世紀的兩場大戰,重塑了世界的歷史格局:二十一世紀那些崛起的大國開始衰落,曾經崩潰的土地卻有了生機。
沒有人慶祝這是東西文化重新平衡,也沒有人認為世界正走向更好的平等。
他們說:亞洲人,偷走了我們的工作!然後把亞洲人,聚焦於一個令人討厭又無力替代其生產力的國家:中國。
美國的港口還在堵塞,千萬個層層疊疊的貨櫃如世界奇觀,但美國的總統不願面對,試圖把通貨膨漲的根本因素:基礎設施落後、民主黨無能處理碼頭工會等,轉嫁至俄烏戰爭。
於是藉機,兩群仇人,不同價值觀的敵對陣營,一起宣揚「民主治理的危機」。
羅斯福的祖國、邱吉爾的祖國,瞬間把已埋在地下的他們,變成「異鄉人」。
英美占領世界價值觀的論述,滔滔不絕,長達兩個世紀;Hey,Jude,豈止是流行音樂。
直到梅克爾現象崛起。
那是二十世紀的戰敗國,那是二十世紀屠殺民族的後代,那是一個女人,那是一個來自東德的女人。
她帶著一切卑微的符號走入二十一世紀,承繼英美從來不屑理解的德國憲法制度,分享權力建立大聯合政府,相信民主的前提是容忍,人權的前提是不分宗教、種族。
那些英美歷史及哲學文化曾經教她的事,成為她的政治準則。
沒有懷疑,不只是口號。
她如此平凡,卻創造二十一世紀最閃耀的光芒。她的勝利不是來自於「征服」,而是默默地「把國家及世界利益置於個人狹獈的利益之上」,把每位美國總統就職演說的誓言變成真實的行動,而不是每四年一月二十日冰冷空氣中一段冒煙的聲音。
梅克爾下台之前已經意識到,「北溪二號」天然氣管可能引發烏克蘭戰爭。二○二一年八月,她進行了最後一次外交訪問,試圖告訴普丁、澤倫斯基、波蘭及美國戰爭的危險。她希望澤倫斯基撤回加入北約組織的申請,除了德法早在二○○八年已經否決烏克蘭加入北約外,烏克蘭試圖加入北約,將讓普丁找到藉口,不惜一戰。她告訴俄羅斯,即使海外俄裔有著外人不能理解的俄羅斯悲情,但戰爭將把俄羅斯打回經濟災難的原形。她告訴克里姆林宮,美國總統拜登正是最想否決北溪二號的人物,他會希望歐洲有事,德國不得不否決北溪二號,改向美國採購液化天然氣。她和拜登政府溝通,希望美國了解德國與俄羅斯之間的北溪二號,不是為了壯大俄羅斯,而是德國必須終結占能源29%的煤炭發電,減少二氧化碳排放量。美國想要銷售的液化天然氣LNG,過分昂貴,不是德國及歐洲為了氣候變遷能源轉型的答案。
她說:我們這一代的領導人,有責任交給下一代一個安全可居住的地球。氣候正義,高於所有的正義,因為它牽涉人類集體的滅絕。
梅克爾依據承諾離開德國總理辦公室那一天,好戰的普丁政府和白俄羅斯正準備進行聯合軍演;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沒有接受她的勸告,他相信拜登遠超過即將退位的德國女總理;拜登政府開始持續警告俄羅斯入侵的可能性,卻沒有積極外交作為。
她走下總理之位後不到三個月,俄羅斯開戰了!
她是遺憾的?還是痛苦的?
歷史如此重複。
烏克蘭人民的嗚咽是來自東德的她,熟悉的疼痛。
她走後才一個月,德國創下二戰以來最高通膨,因為天然氣、電費大漲:北溪二號在俄烏戰爭下,二○二二年二月二十二日,在從規劃至營建共十一年之後,完工但必須擱置。
大西洋上是一艘又一艘來自美國的液化天然氣船;烏克蘭邊界是一波又一波數百萬難民。
烏克蘭無論戰敗還是打持久游擊戰,歷史翻過去,即使是歐洲最美的港口、李斯特最鍾愛的奧德薩,它躲過了一、二次世界大戰,此次可能在俄羅斯瘋狂攻占中成為廢墟。
烏克蘭戰爭發生於梅克爾下台後三個月,她沒有發表任何意見。
但我不喜歡她的遠見被人遺忘。在這個以立場看事件的年代,我們比任何時代更需要學習她的信仰:了解對手的立場及處境,找到折衷及妥協點,我們才能化解危機。
搖旗吶喊,不是梅克爾的風格,更不是她過去可以一一化解危機的關鍵。她的政治立場,剛好和當代相反。「不要想征服對方,而是說服對方。」
她走了,我們不能再擁有梅克爾的身影及領導,但至少我們還是可以擁有她的智慧。
在梅克爾之外,此書回顧了小羅斯福總統夫人的一生,以及創造二十世紀世界秩序的杜魯門。
他們都有著悲傷或是挫敗的成長故事。羅斯福夫人在羅斯福得了小兒麻痺症後,當他的眼、他的腳,探訪貧民窟、童工、田納西水壩工人……並且不忘記以自己的名字繼續撰寫專欄。她出生貴族世家,但總是衣著隨意,當上總統夫人後,沒有名牌、沒有珠光寶氣,還告訴隨扈,你們穿著如此挺拔,別太靠近我,他人會以為我是你們的女僕。
她知道羅斯福的婚外情後,為自己打造了一個女朋友空間,同時以智慧理解婚姻與愛情的真義。羅斯福總統驟逝時,她感謝那位終生陪伴先生的美麗女孩,「妳彌補了我不能給他的空缺。尤其在他罹病之後。」她知道小羅斯福把自己奉獻給國家,這是她尊敬丈夫的理由;他們的婚姻不是為了互相占有,而是一起為美國奉獻,為窮苦的人奔走,為結束戰爭而鞠躬盡粹。
在追逐他們一生的年年歲歲中,我們習得何謂長遠的眼光,了解良知及遠見並非注定孤獨,並且依託了我們心中仍然想擁抱的價值。
於是在這些偉人的傳記敍事中,我找到了一起看時代的角度,習得自己逆境時如何自處的能力,也提醒身處順風時,你該為社會付出什麼。
三位典範人物,其中兩位數十年前都已靜靜地躺下。
杜魯門總統塑造的美國全球領導角色,至今仍在他的框架中;川普試圖走回孤立主義,但也不太明白美國下一步該怎麼走。
除了梅克爾待在她的柏林小公寓沉默不語外,當代無論多麼迷失胡鬧荒誕,世事都已與杜魯門、羅斯福總統夫人無關。
與其說他們需要我們了解他們的故事,不如說我們需要他們的故事。
在當代那麼多令人失望的政治表演裡,我們內心深處的沮喪,可以在他們的人生故事中,終而找到安慰。
原來杜魯門是這樣結束二戰、介入韓戰的……原來梅克爾曾經如此蒼白地民調只有29%支持度差點被趕出柏林……原來羅斯福夫人的童年如此不幸……原來梅克爾是為了堅持人道主義、明白德國需要基層勞動力,她為了收容敍利亞人(她反對稱之為難民),曾經被黨內外全面圍剿而狼狽承諾提前下台……
原來對不是對,輸不是輸。
原來歷史就充滿了荒謬性。
原來人民就是善良與短視的混合物。
自我的青春時期,凡偉人傳記、演說、著作:他們的淚,他們的痛,他們的冒險,他們的膽大,他們的榮耀感,他們的無私,她們的勇氣,她們的孤獨,她們的殞落,陪伴也貫穿我全部的人生。
這是我的幸福。
如果這一生我曾經無所懼怕,笑看權力得失,明白時代本來大多時刻是由誤解與荒謬組成的。
這些典範人物,一直是我的精神依託。
他們的人生以渺小啓程,以偉大結尾。如果仔細閲讀,你會發現幾乎沒有一個人從小立志當偉人。
使他們成為偉人的關鍵都是:無私。
他們的人生也往往從一個點開始:良知。
詩人說:向著月亮出發,即使不能到達,也能站在群星之中。
你以為這些典範人物,只是過去的故事,彷彿已經消失了。
死亡不是失去了生命,只是走出了時間。他們即使不活在我們的當代,卻可以透過閱讀活在我們的心裡。
我們從典範人物在歷史時刻的自處裡,找到人性的高度。
於是我們不必再相信那套邏輯,把自己的尊嚴往地底鑽,把自己的良知往黑暗裡遮蔽。
我們不必再相信所有的成功都必須靠偽裝、靠忘記什麼叫良知。
這些典範鼓勵了我們,使我們相信可以選取自己內心真實的聲音。
一部典範人物作品,不只是一本書。
即使自小對他們的往事即倒背如流的我,每次重讀,都好像初讀那樣,帶來啟發。
因為人,很容易在潮流中,迷失,或是附和,或是沮喪。
我們都只有一生,請不要糊里糊塗地浪費這一生。
墓穴裡躺著各種不同的軀體,有人好好為自己、為堅持某些良知、為國家的榮耀,活過一生。有人只是庸俗地永遠附和他人一生。
有一種寂寞,是不為身邊的人所了解的寂寞。還有一種寂寞,是茫茫天地之間、無邊無際之間,人竟然只能不斷模仿他人,始終活在沒有臉孔的狀態。
「地球正一點點的疏離月亮,據說每一百萬年就會陌生一秒,早在二十五億年前,我們便開始了漫長的別離。」
你是你?還是你是當代的、大眾的、風向的、順勢的……你在哪裡?
你是否早已別離了自己?不
要輕易翻過這本書的任何一段,我相信它可以讓你的青春或是人生,留下更多瀟灑的印痕。
不必害怕,當典範人物們陪同你時,世間沒有什麼值得害怕的事。
他們不是遠方星辰,因為此書,他們正陪伴在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