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想教室

米奇遞給我一張他母親寫的字條，說明前一天米奇沒來上課的原因：

親愛的麥考特先生，米奇的外婆昨天多喝了幾杯咖啡，從樓梯上摔了下來，米奇的外婆也就是我母親，今年已經八十歲了，所以我要米奇留在家裡照顧外婆和他的小妹妹，好讓我去渡船頭的咖啡館上班。請原諒米奇昨天曠課，日後他一定會努力用功，他很喜歡上你的課。伊美妲•竇藍敬上。附註：他的外婆沒事了。

米奇將字條遞到我面前。字條是偽造的，昭然若揭，但我什麼都沒說，因為先前我看見他在自己的桌子上用左手寫字，以寫出不同字跡。這並不是米奇第一次偽造字條，但我一句話也沒說，因為我的辦公桌抽屜裡放的家長字條，絕大部分都是麥基職業技術高中的男女學生自己寫的，如果要一張張揭穿質問學生的偽造字條，除了會讓我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時忙個沒完沒了，還會激起學生公憤，傷害學生心靈，造成師生之間關係緊張。

我曾經問過一位男同學，丹尼，這張字條真的是你媽媽寫的嗎？

丹尼立刻升起防護罩，眼中射出敵意說，對啊，是我媽寫的。

字條寫得真好，你媽媽文筆很好。

麥基高中的學生皆以母親為傲，只有極為粗魯無禮的學生才會無視於別人對自己母親的讚美而不稱謝。

丹尼說了聲謝謝，回到座位上。

我大可質問米奇，字條是不是他自己寫的，但我很清楚後果會怎麼樣。我喜歡米奇這個學生，不希望他繃著臉在第三排上坐著，再說他會告訴同學說我懷疑他，讓其他同學也坐在位子上面露慍色。這些學生從懂得寫字以來就開始偽造字條了，如今有個老師突然講起仁義道德只會徒增困擾而已。

字條是學校生活的一環，大家都知道字條上寫的有八成是虛構的，這有什麼大不了？

每天早上家長匆匆忙忙把小孩送出門，根本沒有多餘時間寫字條，也知道字條最後都會被丟進學校的垃圾桶。不堪其擾的家長會說，喔，甜心，你要張字條說明昨天的事嗎？自己寫吧，我簽名就好。字條的內容家長看都不看就簽了名，而悲哀的是家長並不知道自己錯過了什麼，如果家長肯花點時間讀一下字條的內容，就會發現孩子所寫的美國散文堪稱一流：通順流暢、天馬行空、一目瞭然、高潮迭起、文采飛揚、清楚明確、說服力夠、功能性強。

我將米奇的字條丟進抽屜裡，和其他字條為伴，抽屜裡的字條五顏六色大小不一甚至污漬斑斑，上頭的字跡龍飛鳳舞瀟灑不羈。那天班上學生考試，我便將以往沒看仔細的字條拿出來細細閱讀，我將字條分成兩堆，一堆是家長真跡，一堆是贗品，後者多於前者，內容則是五花八門，充滿想像力甚至荒誕不經。

突然間，我頓悟了。我一直很想知道頓悟是種什麼樣的感覺，如今我終於明白了，還覺得這頓悟來得太遲。

這可不是劃時代的發現嗎？每次碰上作文，無論課堂練習或家庭作業，學生總是負隅頑抗，發出陣陣哀鳴說他們忙得很，不論主題是什麼，要他們擠出兩百字都難如登天。但他們寫字條的功力卻是一流，為什麼？我的辦公桌塞滿了一抽屜字條，幾乎可以集結成冊，出本選集了，書名可以取作《美國一流藉口》或《美國大謊》。

抽屜裡這些作品皆出自美國文才之手，這些美國文才在歌曲、故事、學術研究中均不曾被提及，以下便是美國高中作文一時之選——自然、真實、緊張、清晰、簡潔、謊話連篇：

爐子起火，壁紙往上捲，消防隊整晚都不准我們踏進家門一步。

家裡馬桶塞住了，我們只好去奇坎尼酒吧借廁所，我有個親戚在奇坎尼酒吧上班，可是他們的馬桶從前天晚上開始也塞住了。老師您應該不難想像，要把一切打點好讓羅尼去上課是件多麼困難的事，希望您就原諒他這一次，這種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奇坎尼酒吧有位先生對我們很好，因為他認識您的弟弟麥可特先生 。

亞諾今天沒辦法交作業，因為他的書包昨天下火車時被車門夾住，結果就被火車夾走了。他大叫車掌先生，車掌先生卻罵他三字經，把火車開走了。這社會怎麼變成這樣？

他妹妹養的狗把他的家庭作業吃了，真希望那隻狗被噎死。
今天早上她上洗手間時，她的么弟在她的作文上尿尿。

樓上一位先生在浴缸裡死掉了，水滿出來把蘿貝塔放在桌上的作業弄糊了。

她大哥對她發脾氣，把她的作文丟出窗戶，飛得斯塔田島到處都是，這樣不好，別人讀了之後會被誤導，除非看到結局才會恍然大悟。

您出的作文功課他寫完了，可是在渡輪上檢查的時候一陣大風把作文吹跑了。

我們一家人被逐出房子，那個壞警長說如果我兒子再繼續喊著要進屋把筆記本拿出來，就要把我們一家人全都逮捕。

我在腦海裡想像這些小作家寫字條時的情景，在公車上、火車上、渡輪上、咖啡館裡、公園板凳上，絞盡腦汁編造合情合理的新理由，努力想從父母親的角度來寫這張字條。

他們不知道家長親手寫的字條往往乏味單調，『彼德今天遲到因為鬧鐘沒響。』這種字條連垃圾桶都不想要。

學期快結束時，我用蠟紙打上許多字條內容，印出來發給兩班高年級生，學生拿到後靜默地專心地看了又看。

喲，麥考特先生，這是什麼？

字條。

字條？什麼意思？誰寫的？

你們寫的，有些是你們班同學寫的，我把名字刪掉了，以保護當事人，這些字條本來應該是家長寫的，可是你我心知肚明字條到底是誰寫的。米奇，請說。

所以說，我們要拿這些字條來幹嘛？

用來大聲唸出來，我希望你們大家能夠瞭解，這是全世界有史以來第一堂研究字條藝術的課，也是第一堂練習字條寫作的課。你們很幸運有我這樣一位老師，發現各位的文采全都發揮在寫字條上，而且願意把寫字條拿來當作課堂上的主題。

他們微笑著，他們明白這件事我們大家都有分，我們都是罪人。

有些字條是班上同學寫的，自己寫的自己知道，你們發揮了想像力，不想再用老掉牙的理由說鬧鐘沒響。在你們往後的人生當中，你們將可能需要編造很多理由，而且必須編得令人信服、編得有創意，以後你們的小孩可能也會遲到或曠課或惡作劇，到時候你們也得幫他們編理由。現在就來練習看看吧，想像一下你有個十五歲的兒子或女兒趕不上英文課的程度，你得幫他寫個理由，開始吧。

沒人東張西望，沒人啃咬鉛筆，沒人偷懶打混，每位同學都很專心，希望替自己的十五歲兒子或女兒編出個好理由。他們會這麼專注是出自於愛與關心，更何況說不定哪天他們真的需要編理由寫字條。

他們編出的理由稱得上是一首首狂想曲，全家人感染腹瀉傳染病、十六輪卡車衝進家裡、麥基高中餐廳發生嚴重的食物中毒事件。

他們說，再多寫一點好不好？我們還想寫。

我被嚇到了，這股排山倒海而來的熱情該如何處理是好？

忽然間我又有了頓悟，或靈感，或神來一筆，我在黑板上寫：『今晚作業』。

大錯特錯，作業這兩個字帶有負面意涵，我擦掉黑板上的字，學生說，對嘛對嘛。

我告訴班上同學說，你們可以在課堂上寫，帶回家繼續寫，或拿到月球背面去寫，都沒關係。我要你們寫的題目是……

我在黑板上寫下：『亞當寫給上帝的字條』或『夏娃寫給上帝的字條』。

同學一個個低下頭振筆疾書，寫字條這種事，即使一條胳臂被綁在身後，閉上雙眼也難不倒他們。神秘的笑容彌漫整間教室，喔，這題目出得太棒了，寶貝，而且結果不難預料對不對？亞當責怪夏娃，夏娃責怪亞當，亞當和夏娃責怪上帝或撒旦，怪來怪去反正上帝沒事，還把亞當和夏娃踢出伊甸園，令得兩人的後代淪落到麥基職業技術高中幫人類之祖寫字條。也許呢，上帝自己也需要寫張字條來編個理由説明自己為什麼犯下那許許多多天大的錯誤。

下課鐘響起，當了三年半老師，這還是我頭一遭看見同學如此投入，甚至讓教室外飢腸轆轆的朋友疊聲催促該吃中飯了。

喲，藍尼，走了啦，要寫去餐廳寫啦。

隔天，每位同學都交出了字條，不只是替亞當寫的，替夏娃寫的，還有替上帝和撒旦寫的，有的悲天憫人，有的齷齪下流。莉莎•昆恩選擇幫夏娃辯解，理由是整天躺在天堂裡什麼事也不幹實在太無聊了，所以夏娃才會去誘惑亞當。莉莎還說上帝一天到晚窺伺夏娃和亞當，一點隱私權也沒有，很叫人厭煩。上帝自己當然無所謂囉，隨時可以消失不見躲到雲朵後頭，偶爾看見夏娃或亞當靠近祂珍貴的蘋果樹就給他們來個五雷轟頂。

全班同學熱烈討論亞當和夏娃犯下的罪行，並一致公認化身為蛇的撒旦是個渾球王八蛋，不是好人；倒是沒人有勇氣批評上帝，只有人稍微提出看法，說也許上帝應該多體諒一下亞當和夏娃的困境。

於是我問同學，他們認為目前世界上或是歷史中有哪些人物需要人家幫他好好編個理由寫張字條的？

我在黑板上寫下一個例子：

伊娃•布朗，希特勒的女朋友。

我問說，還是希特勒本人呢？

沒有沒有，不可能有。絕對沒有理由。

說不定他童年很悲慘。

同學都不接受這個說法。看來要替希特勒編個理由是一大挑戰，但這班同學是不願去編的。

喲，麥考特先生，可不可以把老師也寫上去？不是你，是其他老師，討厭死了，一天到晚要我們考試。

喔，不行，他們是我同事。

好吧，可是我們可以幫他們寫個理由，解釋他們為什麼那麼討人厭。

麥考特先生，校長在門口。

我的心頓時沉落谷底。

校長陪同斯塔田島的總督學馬丁•沃夫森走進教室，兩人完全無視我的存在，沒說一句抱歉打斷你上課，就在教室走道上走來踱去，瞧了瞧學生的作業，並拿起幾份來仔細閱讀。總督學拿了份作業給校長看，蹙起眉頭噘起嘴唇，校長也噘起嘴唇。學生知道這兩個都是重量級人物，為了輸誠，他們盡力克制自己不提出外出上廁所的要求。

走出教室時，校長對我蹙了蹙眉，低聲說下堂課總督學要見我，別的老師會來代課。我知道，我知道，我又犯錯了，不知為什麼，我就是會被抓包，我的檔案裡會留下不良紀錄。你盡其所能當個好老師，嘗試史上首創的教學方法，你讓學生寫字條編理由，讓學生專注投入手舞足蹈。老師大哥，報應來了，被叫進走廊盡頭的校長室了吧。

校長坐在辦公桌前，總督學直挺挺站在校長室中央，好似一個知錯能改的高中生。

呃……你是……你是……

我姓麥考特。

請進請進，耽誤你幾分鐘時間，我只想跟你說，剛剛你上的那堂課，那個主題，不管它叫什麼，實在是太棒了，太棒了，年輕人，那就是我們需要的，切合實際的教學方式，那些學生寫出的文字有大學生的水準。

總督學轉身對校長說，那個學生替猶大寫的理由真是出色，可是我稍微有點意見，我不確定替惡人或罪人編寫理由是否正當是否聰明，不過再仔細想想，律師幹的不就是這種工作？在我看來，你的班上有好些個潛力無窮的律師。所以說，我只是想跟你握個手，告訴你說如果發現你的紀錄裡多了封推薦函，說你的教學方式不僅積極有活力，而且充滿想像力的話，千萬不要太訝異，謝謝你。還有，也許你可以建議學生寫些歷史比較久遠的人物，替卡彭編理由可能有一點點冒險，再次謝謝你了。

天上的主啊，斯塔田島的總督學竟然對我讚不絕口，我是不是該在走廊上翩翩起舞？或者飄飄然飛上天際？如果我放聲高歌，全世界會不會有人反對？

我唱了歌。隔天，我告訴班上同學說我會唱首歌，他們一定會喜歡，這首歌唱起來饒舌得很：

山谷邊上有大湖，
山谷邊上有大湖，
大湖邊上有棵樹，有棵奇妙的大樹，
山谷邊的大湖邊上有大樹。

我們一句一句地唱，同學的舌頭唱得打了結，嘻嘻哈哈笑成一團。看到老師站在臺上唱歌不是件很棒的事嗎？學校應該每天都像這樣才對，學生編理由寫字條，而老師由於某些原因突然唱起歌來。

原因就是，我發現人類歷史上有太多題材可以拿來寫字條了，遲早每個人都需要用到理由。此外，假使我們今天能放聲高歌，明天也就能放聲高歌，為什麼不？放聲高歌不需要理由。

米奇遞給我一張他母親寫的字條，說明前一天米奇沒來上課的原因：親愛的麥考特先生，米奇的外婆昨天多喝了幾杯咖啡，從樓梯上摔了下來，米奇的外婆也就是我母親，今年已經八十歲了，所以我要米奇留在家裡照顧外婆和他的小妹妹，好讓我去渡船頭的咖啡館上班。請原諒米奇昨天曠課，日後他一定會努力用功，他很喜歡上你的課。伊美妲•竇藍敬上。附註：他的外婆沒事了。米奇將字條遞到我面前。字條是偽造的，昭然若揭，但我什麼都沒說，因為先前我看見他在自己的桌子上用左手寫字，以寫出不同字跡。這並不是米奇第一次偽造字條，但我一句話也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