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島田莊司的冤獄現場
推理作家、評論家◎既晴
Ⅰ
本作《淚流不止》發表於一九九九年,是吉敷竹史系列繼《飛鳥的玻璃鞋》(一九九一)以來相隔八年的力作。
九○年代的島田莊司,累積了第一個十年的寫作經驗,嘗試過獵奇、幽默、懸疑、青春等各種題材,此時終於聚焦於本格派與社會派的創作上,原本涇渭分明的派別,在他的筆下卻能齊肩並進、相兼相成。
首先,在本格路線上,「新本格」浪潮席捲日本推理文壇,島田也乘勢讓御手洗潔復活,展開「新.御手洗」的實驗性的探索,挑戰大格局的敘事、製造大翻轉的詭計,並對不同屬性的文類進行大融合。這樣的創作實驗,不僅使「新.御手洗」的篇幅拉長為一般長篇的三、四倍長,成為巨篇推理,也讓其他本格推理作家起而傚尤,蔚為風潮。
在社會派路線上,源自《奇想、天慟》(一九八九)的主題,島田持續地關注日本近代的「冤獄問題」,完成《秋好事件》(一九九四)與《三浦和義事件》(一九九七)兩部罪案紀實作品,及《死刑基因》(一九九八)的死刑、冤獄的論述文集,贊成廢止死刑、倡言陪審團制度的鮮明立場,使他從一位小說家變成一位社會議論家。
然而,在這段時間裡,吉敷探案出現了一個長達八年的大斷層,與八○年代一年動輒兩、三部的活躍盛況完全不同。一方面如前所述,是因為島田專心致力於本格派巨篇推理創作,另一方面,則是相對於御手洗系列而言,島田在吉敷系列的寫作上遭遇了瓶頸。
當然,所有的類型小說都可能陷入模式化的瓶頸,因為類型原本就是一種模式。密室殺人、孤島謀殺、時刻表詭計、貪污黑幕,都是十分常見的模式,讀者們一方面喜歡這些模式,容易進入故事,期待得到新的解法;一方面,卻也終究會對一而再、再而三的相同模式感到厭煩。如何調配模式與創意之間的比例,就成為推理作家的重要課題了。
基本上,島田莊司並不是一個喜歡重複模式的作家。他確實喜歡寫分屍案,也確實喜歡在小說裡闡述人類論、社會論、文明論……但,這應該算是他的風格、他的偏好,而不是故事模式。他比較喜歡在本格推理這個框架下進行各種不同探索,儘可能地玩出新花樣,倘若新的花樣在某種模式下玩不下去了,他就會另起爐灶,重新開始。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御手洗潔從《占星術殺人魔法》(一九八一)的占星術師,變成《黑暗坡的食人樹》(一九九○)的私家偵探,再搖身為《魔神的遊戲》(二○○二)的大學教授──偵探身份一再改變、故事舞台一再擴增,都是為了因應島田創作路線的調整。
相對地,吉敷竹史卻不是這樣的角色。吉敷從頭到尾都是搜查一課的刑警,儘管可以趁休假期間往北海道、北陸跑,順便解決案件,卻沒辦法像十津川省三跑到法國、韓國去處理別國的新幹線時刻表詭計,他甚至未曾插手過國際犯罪事件。
因此,就在御手洗探案不斷延展其故事格局、實現島田創作探索欲望的同時,先天上活動範圍、案件類型受限的吉敷探案,跟不上他大題材、大架構的追尋腳步,也不願屈就一直辦小案、解小謎,最後只好擱置一旁了。這樣的困境,一直到了島田在冤獄問題的研究上有所斬獲,吉敷竹史終於才有了一個夠龐大的容器得以書寫,也才完成這部《淚流不止》。
Ⅱ
吉敷的前妻加納通子,首次登場於《北方夕鶴2/3殺人》(一九八五),這也是吉敷首次提及自己曾經有過一段婚姻。
當時,兩人已經離婚五年。加納通子突然與吉敷聯繫,卻避談關於自己的近況,立即掛了電話,吉敷深覺有異,經過多方追查,才得知通子成了一樁謀殺案的嫌疑犯。
在這部作品中,除了島田首次在吉敷探案裡運用大型詭計、甚受推理迷推崇以外,吉敷冒險犯難、殫心竭力地設法解救通子,表現出鐵漢柔情的一面,也令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通子在洗清罪嫌後不知去向,對自己的心路歷程也隻字未提。吉敷只知道自己破了不可思議的命案,卻無法理解通子迴避曖昧、莫名所以的言行。
到了《羽衣傳說的回憶》(一九九○),前往銀座的吉敷信步走進小巷裡的畫廊,偶然見到了通子的金雕作品「羽衣傳說」,於是開始追查通子的下落。此書並非島田典型的解謎作品,反而更像是追憶往日愛戀的抒情小說,雖有謎團但小巧,純屬點綴。
故事裡花了許多篇幅,描述吉敷與通子邂逅、相戀、結婚、在刑警職業與家庭生活的不平衡下忍耐,最後因彼此認知差距太大,終至離異的過程。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除了通子忽然哭鬧、忽然平靜,猶如雙重人格般的怪異行徑外,還有她有極端的婚姻恐懼症──她認為,自己只要一結婚就會死──羽衣仙女的傳說,也影射了通子無法結婚的心結。吉敷雖然再次與通子重逢,卻未能將她留在身邊。
接下來的《飛鳥的玻璃鞋》,敘述兩人分居兩地、藕斷絲連的互動。吉敷依然深愛通子,但一直感覺到通子口頭上說要常聯絡、實際上卻越漸疏遠的冷淡態度。他終於無法壓抑自己的情緒,離開東京前往通子經營的金雕店,才發現通子早已歇業。吉敷察覺通子又開始欺騙她,設法找到通子,但通子卻逃避吉敷的質問,不願告訴他實情、也不願見面,最後在電話裡吵了一架,關係再次決裂。
而在石岡和己首次擔綱偵探角色的《龍臥亭殺人事件》(一九九六)裡,出現了一對長期住在貝繁村龍臥亭旅館的母女,阿通與小雪。事實上,阿通即是加納通子。故事裡提到了她的體質十分敏感,有鬼壓床的睡眠症,也提到了她的丈夫從事回家時間不固定的工作──不過,吉敷的名字並未出現在故事裡。從時間順序來看,通子就是在金雕店歇業後來到貝繁村的。
終於來到《淚流不止》,這是通子揭露一生秘密的最終作。從第一章〈無頭男子的擁抱〉開始敘述通子的童年、少女時代,如同島田在自作後記所提到的,她的前半生被捲進近代日本的社會問題裡,關於她的婚姻恐懼症、關於她與藤倉兄弟間的恩怨,都將真相大白。
其後,又經過多年歲月,《龍臥亭幻想》(二○○七)讓貝繁村的眾人重新聚首,再加上御手洗潔與吉敷竹史兩大名探連袂出現,可說是島田筆下陣容最豪華的一作。在故事裡,吉敷終於與女兒小雪會面,一家團圓。
Ⅲ
針對冤獄問題,島田在九○年代做過深入研究,而被公認為吉敷系列最高傑作的《奇想、天慟》,可說是他言及冤獄問題的濫觴。
不過,《淚流不止》所談的冤獄問題,與《奇想、天慟》並不相同。島田撰寫《奇想、天慟》時,他的創作焦點放在如何將幻想型的本格派謎團與寫實型的社會派動機予以融合,至於冤獄問題,則是行川老人悲慘遭遇的其中一件,戰爭對人類的殘酷影響,才是島田的書寫重點。附帶一提,戰爭一直是島田關心的問題,類似的取材,還出現在後來的〈天使的名字〉(二○○○)、《俄羅斯幽靈軍艦之謎》(二○○一)與《利比達寓言》(二○○七)裡。
一九九三年初,島田在《Friday》雜誌撰文連載《世紀末日本紀行》,這是一部漫談環境污染、現代人精神病等社會問題,充滿現實性驚悚的報導文學,後於一九九四年集結成書。當中一篇文章談及死刑,島田申請死刑犯處決後的遺體、處決設備等照片,遭到法務部拒絕,原因是法務部不希望公開死刑的執行細節,以避免引起國民的反對輿論;後來,島田為求更了解死刑問題,寄了問卷給多名死刑犯,並開始與死刑犯們通信。
其中一名死刑犯秋好英明,與島田展開長期聯絡。秋好於一九七六年涉嫌殺害妻子一家人,並在一九八五年初審判處死刑。隔年,島田將此一案件寫成罪案紀實作品《秋好事件》及非系列小說《昇天之男》(一九九四),其後更將兩人往返的通信內容,整理出版為《與死刑犯.秋好英明的書信集》(一九九六)。
後來,島田參與了更多冤罪救濟活動,也接觸到了熱心調查俗稱「洛城疑雲」一案的相關人士。本案是一名商人三浦和義在洛杉磯旅行期間,涉嫌殺害妻子並詐領保險金,因為是在國外犯案,且涉及日美兩國不同的法律制度,因此備受各界關注,知名度非常高。島田獲得了相關人士的協助,取得許多寶貴情報,將本案始末寫成罪案紀實作品《三浦和義事件》。
在兩部罪案紀實作品中,島田均未主張嫌疑犯無罪,而是陳列多方線索、提供各種可能的推論讓讀者自行思考。其實,島田之所以調查這兩樁可能是冤獄的案件,更主要的目的是針貶日本社會的弊病,提出建言。
而多年來這些對冤獄問題的思索與累積,正是撰寫《淚流不止》的關鍵素材。
《淚流不止》的核心案件恩田案,是一名燒烤店老闆恩田幸吉,涉嫌殺害木材業者河合民夫一家三口、並將河合民夫砍頭藏匿的謀殺案。恩田不但無端被警察逮捕、審訊、拷問、栽贓,還因為教育程度不高、不了解法律而聽信律師的建議認罪,在嫌疑裡越陷越深,翻供而不可得。其妻繁子經過了幾十年的奔走努力,年華老去,依舊無法證明恩田的清白。
吉敷偶然遇見繁子,不但發現案發地點就在通子的故鄉盛岡,負責偵辦恩田一案的刑警竟然就是自己的上司峰□。這樣的巧合,吸引著吉敷開始進行調查,而他的遭遇也如同恩田一樣,想要遺忘事件的關係人、隨時間而不斷流失的證據,都讓吉敷在案件裡越陷越深。除了找到真憑實據,別無出路。
「恩田案」的構想,極可能是取材自一九五○年在靜岡縣磐田郡二□町某戶一家四口的滅門血案「二□事件」。當時警方認定一名年僅十八歲的青年須藤滿雄涉有重嫌,主導偵查的刑警紅林麻雄,立即以竊盜案先將須藤逮捕,再脅迫他坦承罪行、偽造物證及偵訊報告。地方法院判決須藤死刑。
然而,有一名刑警山崎兵八卻對調查結果提出質疑,並向報社舉發紅林麻雄拷問嫌犯、偽造證據。山崎此舉,被警方視為叛徒,反遭警方以偽證罪逮捕,檢方聲稱山崎精神異常,罹患妄想症,因此判以不起訴處分。而警方則在事後將山崎免職,山崎自宅甚至遭不明人士縱火。
另一方面,經過高等法院審理,確認警方所宣稱的證據全屬捏造,須藤無罪開釋。而專以拷問取供、入人於罪的刑警紅林,後來也被證實與數起重大冤罪案有關,紅林因而辭去警職,不久因腦溢血去世。
然而,在《淚流不止》以後至今,島田莊司全心投入自己所定義的「二十一世紀本格」路線之創作,至於吉敷探案,僅發表過一部短篇集《發光的鶴》(二○○六)而已,顯示近年來,這個系列已不再是島田莊司的創作重點了。因此,《淚流不止》不但是吉敷探案的最後一部長篇,也可視為在島田作家生涯第二個十年裡,承襲了「新.御手洗」的書寫規模,吉敷探案的唯一一部巨篇,亦是吉敷探案的總集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