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破幻草子（叁）：幽深宿命

所謂的「命運」，不過是種藉口。

聽著，你仔細想想，如果全都是命運，早就注定好了，人幹嘛還要擁有自己的意志？再說，我無論如何都不想過那麼戲劇化的人生。

看著難得面目猙獰說得咬牙切齒的好友，橘融不禁想：

可是，你的人生已經夠戲劇化了吧？

不過老實說出來的結果，就是被冰刃般的眼神狠狠地用力瞪著。

「唉唉，那眼神好可怕，嚇死人了，真是……」

橘融仰天長嘆。

「我又沒說錯什麼，他何必那麼兇地瞪我嘛！」

真是不講道理。

實在太不講道理了。然而，篁不講道理是常有的事，已經成了家常便飯。融不由得懷疑，是不是錯在自己不該把這樣的不講道理視為不講道理。

可是，追根究柢，不講道理就是不講道理啊！這麼一想，今晚的融難得地皺起了眉頭。

想了一會後，融甩甩頭對自己說：

「不……是我把氣出在他身上吧？沒錯。」

剛才來自父親所賜的青天霹靂，讓融有點心神恍惚。

他不自覺地作好了出門的準備，在沒有人陪伴下，三更半夜走出了家門。儘管大腦一片茫然，腳還是自己動起來，走向了熟悉的道路。

在這種時候會下意識前往的地方，當然還是只有那裡。

融深深嘆了口氣。

「糟糕，沒先派人通報就去他家，會被他殺了。」

突然想起了這件事，融的臉色變得更蒼白。本來就很蒼白了，現在簡直就是慘白。

他正前往的地方，是與皇宮近在咫尺的兒時玩伴家。

通常，他會先派人通報，再斟酌適當的時間到達。若不這麼做，那個從小一起長大的麻吉就會像烈火般勃然大怒。

「不、不好吧，還是不太好吧！不久前才被他罵過好幾次，我怎麼會忘了呢？我……」

可見自己真的受到了很大的打擊。

融發出不知道是第幾次的嘆息聲。

沒辦法，還是先回家，遵照程序來拜訪吧！

其實是很想直接衝進去，問篁該怎麼辦，可是若真這麼做，篁很可能一聲不響就把他踢飛。所以最好先克制住，重新安排時間再來。嗯，就這麼辦。

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轉過身時，有個白色東西瞬間掠過視野。

「咦？」

今晚是滿月，眼睛適應後，光靠月光也能達到一定的能見度。他現在的所在地，是朱雀大路的中央附近。朱雀大路十分寬敞，要橫越整條路來賽馬也行。

他正要去拜訪的兒時玩伴出現在路中央，只是……

「……這樣會感冒吧？」

融不由得喃喃說著。

今晚不是特別冷，但接觸到外面空氣的融，臉頰和手還是又冰又冷。由於快步走的關係，身體很暖和，可是一停下來不動就會冷得直打哆嗦。

然而，他的兒時玩伴卻一屁股坐在路上，把下巴靠在劍柄上，閉著眼睛。

劍尖像是插進了地面，藉此保持平衡。

不管任何動作，篁向來都能做得完美無瑕。這點是不用擔心，問題在於現在是隆冬。

篁只穿著一件融入暗夜裡的黑衣，沒戴烏紗帽，長到背部一半的頭髮綁了起來，紮在髮旋附近，那束頭髮隨著規律的呼吸輕微搖晃著。看起來，寒冷對他而言一點都不是問題。

融偏著頭，不解地碎碎唸著：

「怎麼會睡在這裡呢？……唉，管他呢！」

反正他這種異想天開的行為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融想這回應該不會挨罵了，便鬆了口氣，走向他。

「咦……？下面好像鋪著什麼……黑色的……東西……」

正察覺到那是什麼時，融的表情緊繃起來，停下了腳步。

就在這時候，動也不動的好友突然開口了。

「──真慢……！」

發自丹田的低沉怒罵聲穿入融的耳中。篁完全不顧全身僵硬的融，繼續用地鳴般的可怕聲音說：

「害我等這麼久，等到累得睡著了，趕快把這傢伙……原來是你啊！融。」

篁表情兇惡地狠狠往前瞪，才發現不是預料中的人，眼神頓時轉為錯愕。

「你三更半夜杵在這裡做什麼？不趕快回家會感冒的，萬一搞壞身體，妨礙到工作怎麼辦？我可不要這麼蠢的朋友。」

撂下一長串狠話後，篁聳聳肩膀站起來，又說了一次「真慢」。

僵傻了大半天的融，這時逐漸恢復意識了，他顫抖地伸出手指著前方說：

「篁……那……那是……」

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順著融的手指低下頭，滿不在乎地看著腳下說：

「啊，這隻鬼怎麼啦？」

在這條朱雀大路正中央，把軀體龐大的鬼壓在下面，靠劍柄撐住身體而呼呼大睡的男人。

名叫小野篁。

「還問我怎麼啦……那是鬼吧？你剛剛說是鬼吧？！」

是鬼。不管怎麼看，不管從哪裡看，都是個不折不扣的鬼。壯碩的軀體將近一丈長，手指前端有銳利的爪子，頭上有突出的兩根角，就像把畫卷或故事書裡描繪的可怕鬼怪直接揪出來，是如假包換的──鬼。

篁有點受不了地看著陷入恐慌狀態的融，半瞇起眼睛說：

「不是鬼，還能是什麼？喂，融，你沒問題吧？你已經夠遲鈍了，再多出什麼缺點，會很難生存下去哦！最重要的是會給我帶來麻煩。所以啊，從你的迷糊開始改進吧！橘少將。」

不對，問題不在這裡。

融的嘴巴開開合合，戰戰兢兢地走向「鬼」。軀體龐大的鬼動也不動，不像是被打到趴，比較像是斷了氣，仔細一看，篁的愛劍深深刺進了鬼的胸口，這應該就是致命傷。

篁踢了踢鬼的身體，滿臉疲憊地吐口氣說：

「真是的，還沒來啊……喂，融，不要動。」

「啊？」

就在融反問的瞬間，篁拔起長劍高高舉起。

耳邊響起風切聲，白刃劃過視野角落，劍氣捲起的氣流拍打著臉頰，就在融倒抽一口氣的同時，背後傳來淒厲的慘叫聲。

「什麼……？！」

融驚訝地回頭，看到被砍落了一隻手的巨鬼，那沒有瞳孔的鮮紅色眼睛正用力瞪著自己，背脊瞬間掠過一陣跟剛才不一樣的戰慄感。

手握長劍的篁從肩膀粗暴地推開全身冒冷汗的融，走到了鬼的面前。

紅色雙眼在身高超過六尺的篁的更上方，燃燒著熾烈的怒火。

小野篁漠然一笑，不為所動地面對那可怕的目光。

「剛好用來打發時間。」

篁把呆呆站著的融拋在腦後，從容不迫地攻擊異形之鬼。

看著眼前的一切，融拚命活動著僵硬到嘎吱嘎吱作響的全身肌肉，後退到不會阻礙篁的位置。

要不然會被殺。

不是被鬼，而是會被篁殺了。沒錯，會被篁殺了，被兒時玩伴兼好友的篁。

「可是……」

狀況真的很危險，或許是自己想太多了吧？再怎麼說，篁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麻吉，不可能做出那種沒血沒淚的事。

儘管只是瞬間的想法，他還是苛責自己對好友的懷疑。

沒想到……

「融，幸虧你退得快，不然你那龐大的身體擋在那裡，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你當成盾牌。」

將長劍扛在肩上的篁笑得很燦爛，那是在皇宮裡人見人愛，被歌頌為清廉而高潔的笑容，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毫不留餘地。

這就是小野篁。

融沮喪地垂下肩膀。

「啊──沒錯，你就是這樣的人。」

為什麼我會跟這傢伙是好朋友呢？……

「不要以為你這個區區惡鬼傷得了我。」

言辭狂妄的篁動作凌厲地揮著劍。鬼的軀體雖然龐大，行動卻十分敏捷，多次對篁發動攻擊，但都被他閃開了。

惡鬼的咆哮聲在夜晚的朱雀大路上迴盪著。

「幸虧沒人經過，不然又會傳得繪聲繪影。」

人們會說，有個黑衣鬼跟惡鬼起內訌，自己人打起來了。

以前也流傳過類似的說法，不過當時情勢危急，被傳得沸沸揚揚也沒辦法。說真的，傳出去不是什麼好事。

惡鬼的爪子差點劃破篁的臉，他在千鈞一髮之際機靈地閃開，一舉逼近了惡鬼。

「可惡，你是……」

惡鬼目露兇光。篁冷笑回應：

「我是冥界之門的裁定者。」

聽到這句話，鬼的動作遲緩下來。

「你總不會是小野……」

「記住，我叫篁。」

篁手上的神劍「狹霧丸」俐落地揮下。

「不過，死了也沒辦法記住了。」

惡鬼咚地倒下，篁低頭看著它的軀體，不悅地吐了口氣。

白天，他是中務省的侍從，工作並不輕鬆。除此之外，他還有不為人知的另一張臉。

大約三年前，冥府的王族直接找上他，拜託他擔任往來於冥府與人界之間的職務。簡單來說，就是冥府的官吏──冥官。

他悄悄地討伐橫行於京城的惡鬼怨靈魑魅魍魎，在靈異的領域負起守護京城的任務。其他還有很多瑣碎的工作，但目前最重要的任務是消滅鬼怪。

死後的靈魂，可以經由兩條路線前往冥府。

一條是越過邊境的河川。

一條是通過篁管理的冥界之門。

冥界之門很少打開，所以死者基本上都是渡過河川前往冥府。不能選擇這條路時，只要裁定者確認沒有問題，隔開兩界之間的門就會打開。

按理說，是無法從冥府進入人界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棲息在冥府最底層的惡鬼就是會逃到人界，若放任不管的話，很可能形成死者的靈魂向人界逆流的現象。

只有鬼爬出來還比較好辦，只要找到它們，殺死它們，然後把它們的軀體引渡給冥府獄卒收拾善後，就大功告成了。

但死者的靈魂必須編入投胎轉世的輪迴行列，比較麻煩。要把迷失的靈魂送回輪迴的行列非常困難，一旦偏離，就不能再投胎轉世，會把冥府第一殿製作的生死簿搞得亂七八糟，這麼一來問題就大了，很可能動搖閻羅王的地位。

「可是那不在我的管轄範圍內啊！憑什麼要我做這麼耗體力的工作？我無法接受。」

篁對著被殺死的鬼狠狠踹了一腳，皺起眉頭四下張望。

「冥府的獄卒還沒來？」

抑鬱地這麼碎碎唸後，篁又踢了鬼的屍體一腳。

「根據冥府的命令，剛開始只有一隻鬼，怎麼會跑出其他隻來？總不會是冥府底層的破洞愈來愈大了吧？應該積極地查清楚原因才對嘛，可惡！逃走的鬼如果愈來愈多，我的身體哪吃得消啊？」

這幾天連夜出動，已經累到不行了，還要趁等待的時間在大馬路上休息。

正嘀嘀咕咕埋怨個不停時，有許多道氣息在他背後降落了……

所謂的「命運」，不過是種藉口。

聽著，你仔細想想，如果全都是命運，早就注定好了，人幹嘛還要擁有自己的意志？再說，我無論如何都不想過那麼戲劇化的人生。

看著難得面目猙獰說得咬牙切齒的好友，橘融不禁想：

可是，你的人生已經夠戲劇化了吧？

不過老實說出來的結果，就是被冰刃般的眼神狠狠地用力瞪著。

「唉唉，那眼神好可怕，嚇死人了，真是……」

橘融仰天長嘆。

「我又沒說錯什麼，他何必那麼兇地瞪我嘛！」

真是不講道理。

實在太不講道理了。然而，篁不講道理是常有的事，已經成了家常便飯。融不由得懷疑，是不是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