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是你弟弟喲。
溫柔的聲音。
充滿慈愛的聲音。
現在只留下無限淒涼,叫人懷念的聲音,
說了這樣的話。
溫柔的侍女滿臉笑容,迎接趴躂趴躂跑進來的兩個男孩。
「公子們,手洗好了嗎?」
「嗯。」
融精神奕奕地點頭,篁瞄他一眼,聳聳肩膀。
「珠貴,不用準備這傢伙的份。」
「咦,為什麼呢?篁。」
把臉撇開,雙臂環抱胸前的篁,哼地挺起胸膛。
「他在庭院跌倒,把他姊姊給的米果都撒到地上了。」
很快就飛來一群鳥,在淚眼汪汪的融面前,開心地啄起米果。
「不用給這種不愛惜食物的人吃。」
珠貴忍不住苦笑,對語氣堅決的篁說:
「公子,不要這樣欺負融公子,他都快哭了。」
「不許哭!」
被篁齜牙咧嘴大吼,融硬把眼淚塞回去。
珠貴摸摸融的頭,把包在紙裡的唐國點心遞給他。
「珠貴太寵他了。」
篁不滿地轉向把高腳平盤遞給自己的珠貴,視線落在平盤上。
上面還有另一個唐國點心的紙包。
他眨眨眼睛,浮現疑惑的眼神。
「珠貴。」
「什麼事?」
雙手捧著高腳平盤的珠貴,轉過來回應幼小的篁。
篁看看自己手上的紙包、融的紙包,再看看高腳平盤上的紙包。
「那是誰的?」
珠貴低頭看著指向高腳平盤的篁,微微瞇起眼睛。
就這樣,她什麼都沒說,只是笑著。
第三個紙包是誰的呢?
「應該問清楚的。」
今天早上作了夢。
那是楓被帶回來之前的事,滑落懸崖的融傷勢剛痊癒,來小野家玩。
融開開心心抱著姊姊給的米果,說要分給篁,卻在打開包裹時絆倒跌跤。
「那傢伙老是在重要關頭出洋相,這樣才像融,但很難說是優點。」
板著臉小聲碎碎念的篁前面,有好幾件他小時候穿的各式各樣的小狩衣散落一地。
他在找東西時,發現倉庫裡面有個唐式箱子,裡面收著這些折疊整齊的小狩衣。他想再珍藏下去也沒什麼用,就把狩衣統統拖出來,打算處理掉。看著看著,不禁想起往事,無限感慨湧上心頭。
──不用自己來,交給侍女處理就行了吧?
隱形的禁鬼雷信的建議也沒錯。
「是啊。」
篁點點頭,卻沒叫侍女進來,拿起最靠近自己的一件。
「縫線很不整齊呢。」
──篁大人?
感到疑惑的是萬里。其他還有清嵐、炯華、玻凜陪在旁邊。
低頭看著衣服的篁,嘴角泛起淡淡笑容。
「珠貴真是笨手笨腳呢……」
這是公子的新衣服喲,你長得很快,所以我要做大一點。
當年幼的篁興致盎然看著珠貴的手時,珠貴這麼笑著對他說,想起珠貴專心縫製衣服的模樣,他覺得好懷念。
不曾消失的悔恨在心底深處迴響。
握緊衣服的篁,眼中滲出苦澀。
那個女人犧牲生命,保護了無力的自己。
自始至終,珠貴都是那麼善良,不斷告訴篁,那不是他的錯,輕輕撫著篁哭哭啼啼的臉頰,幫他拭去淚水。
「怎麼亂成這樣?」
驚訝的聲音把篁的思緒拉回現實。
回頭一看,目瞪口呆的父親岑守正站在門前。
「父親。」
岑守在篁旁邊蹲下來,拿起攤開的衣服仔細端詳。
「啊,這是珠貴縫製的衣服嘛,好懷念……拿出來做什麼?」
「我找東西時看到,就拿出來了……想處理掉。」
篁對父親說話的語氣,有些漫不經心。
這世上有三個人,篁絕對無法抵抗。
一個是讓他恨得牙癢癢的閻羅王太子燎琉;一個是不得不服從的當今皇上;還有一個是父親岑守。
岑守的性格如流水一般柔軟,無論篁的個性再怎麼有稜有角,他都能很有技巧地輕輕帶過。
篁認為是自己害死了珠貴,不斷自責,多虧有父親耐心堅定的支撐著他。倘若沒有父親,篁的心早已崩潰了。
看到父親岑守懷念地看著小衣服,篁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父親……」
「嗯?」
「我記得珠貴有點奇怪。」
「奇怪?」
岑守正經八百地盤腿坐好,催兒子說下去。
「啊,也不能說是奇怪,只是小時候心裡有個疑問。」
融開始來家裡玩後,珠貴總是會多包一份點心。
篁的份、融的份,還有另外一份。
「只有我跟融兩個人,她卻老是準備三份。我覺得奇怪問她,她總是搪塞過去,不回答我。」
或許沒有什麼特殊意義。因為珠貴有靈視能力,很可能是在供養她看得見的精靈或她守護的某種存在。
「這個嘛……我想第三份點心應該是……」岑守說到一半,微微瞇起眼睛,眼眸泛起一絲情感,但很快就消失了。
他淡淡笑著說:「應該是分給一直陪在你身旁的某種存在吧?」
「我身旁?」
岑守對驚訝的篁點點頭說:
「我看不見,但珠貴一定是看見了。她從來沒跟我說過,所以我也不知道她總是看著什麼。」
岑守現在偶爾也會想起這件事。
好奇那個溫柔的侍女到底看著什麼。
忽然響起喧噪的腳步聲。
「老爺、篁公子!」
拉起衣服下襬,全速跑過來的津蒔花容失色。
岑守不由得欠身而起。
「怎麼了?」
「楓小姐……」
篁臉色發白,一躍而起。
比越過津蒔飛奔而去的篁晚了一步的岑守,也隨後追上。
空無一人的室內,只留下無數的衣服。
隔了一會,禁鬼雷信無聲地出現了。
雷信單腳跪下,把手緩緩伸向衣服。
微弱的衣服摩擦聲響起。
面具遮住雷信上半部的臉,看不出他的表情。
「……」
俯視著衣服的雷信,嘴角浮現淡淡笑容。
「這麼小件啊……」
在仁壽殿伺候皇上的橘融,因為皇上沉默不語,他也只好悶不吭聲。
其他人都被打發走了,殿內只剩皇上和融兩人。不過,渡殿上應該有侍女待命,收到信號就會馬上趕來。
坐在高一階位置的皇上,看起來若有所思。似乎明明把融叫來了,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融悄然嘆了口氣。
這種時候,若是好友篁,想都不想就會開口逼問。
有什麼事,請簡單、扼要、快速地說清楚,沒事的話,我就回去工作了。
篁斬釘截鐵說完便起身離去的模樣,很快浮現腦海,融啞然失笑。
不行,這樣太輕率了,很可能惹皇上不高興。
強忍著不笑出來的融,憋得嘴角扭曲。這時候,皇上終於對拚命壓抑笑意的他開口說話了。
「融少將。」
「是、是!」
發現融有點結巴,皇上好奇地看著他。
「怎麼了嗎?」
「啊,沒什麼,只是有點嗆到,聲音出不來。」
這個臨時編出來的藉口,雖然遠不如篁,但對融來說還算不錯。
皇上啪嘰一聲闔上扇子,擔心地說:
「那可不行,我叫人幫你煎藥吧?」
「不、不用,我沒事,小毛病而已,沒事。」
篁如果看到融這麼驚慌失措、急著解釋的樣子,一定會冷冷地撂下話說:「你也太慌張了。」
好像連那句話都在耳邊響起,融不禁乾咳幾聲,內心有幾分落寞。
光想像不在現場的篁可能會說的話,就覺得沮喪,算不算有被害妄想症呢?
但是,融有十足的把握,確定篁一定會這麼說。
唉,有這樣的信心也未免太悲哀了。
在內心獨白的融,看起來意氣消沉,皇上有點猶豫該不該把事情告訴他,可是,又不能拜託其他人。
「對了,少將。」
「是。」
「你跟嘉智子的侍女怎麼樣了?」
「啊……呃……這件事……」
吞吞吐吐的融,連耳朵都紅了。
冬季中旬決定的婚事,因為對方家中辦喪事,暫停所有安排。融雖然寫了弔唁信,但那之後,都沒什麼進展。
不,弔唁信寫的都是一般的社交辭令,本來就不會有任何進展。
請假回家的侍女叫彩乃,聰慧能幹,也頗得皇后嘉智子的寵愛。
「我想……一切等喪事結束後再說……」
「說得也是,就這樣吧。」皇上點點頭,笑容可掬。
「有時間可以慢慢選賀禮了,期待吧?」
「那怎麼敢當呢,皇上有這番心意,我就很感動了。」
看著誠惶誠恐的融,皇上輕輕歎了口氣。
手上的扇子又啪啦一聲地張開。
「少將……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融覺察皇上的語調改變,失去了原有的開朗,趕緊挺直了背脊。
「是。」
身為忠誠家臣的融,表情嚴肅地回應,等待皇上接下來的話。
「我想私下派你去見個人。」
融眨了眨眼睛。皇上會私下交代,可見是大事。
「是我父親那邊的親戚,跟我也很親。」
「是。」
「因為對方已經隱居,不好把場面搞得太大,所以我盡可能不想派正式的使者過去。」
融訝異地看著皇上。
當今皇上是全國最高貴、最受尊敬的人,只有別人對他畢恭畢敬,幾乎沒有他這樣對待別人的時候。會讓皇上以禮相待的人,屈指可數吧?
對方想必是身分相當高貴的人。
「你可以去嗎?」
聽到皇上這麼問,融雙手伏地說:
「請皇上下令。」
皇上這才放鬆緊繃的表情。
「對不起,可能會花你一點時間。」
「不,不會的。」
融猛搖著頭。
皇上愉快地笑著說:
「如果是篁,應該會說確實很浪費時間吧?」
融差點脫口說沒這種事,但話到嘴邊,就被自己的心聲否決了。
是的,篁絕對會那麼說。
而且,臉色會難看到極點,斬釘截鐵的語氣也會冷漠得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不愧是當今皇上,這麼清楚篁的個性。
融正佩服不已時,皇上話鋒一轉,詢問他:
「今天怎麼沒見到篁侍從?」
被問到篁,融的臉頓時蒙上一層陰影。
「怎麼了?少將。」
看到融忽然變得沉鬱,皇上驚訝地張大眼睛說:
「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
「啊,沒有,不是的。」
融慌忙否定,悄然嘆息。
「是篁的妹妹病情加重,這幾天都沒醒來過。」
「這……」
皇上啞然失言,這才想起篁的父親岑守,這幾天也都沒進宮。原來是擔心臥病在床的千金,兩人都陪在身旁。
「我稍後派人送慰問品去。麻煩轉告他們,有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叫人準備藥物。」
「遵命……我想伯父也會很感謝。」
小野岑守就像當今皇上可以依賴的哥哥。
聽說,皇上還是親王時,岑守負責他的教育。當時,皇上一定想都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登上皇位。
這件事先擱置不談。
融端正坐姿,觀察皇上臉色。
確定不會觸怒皇上後,才試著提問。
「呃,皇上。」
「嗯?」
「方便的話,可以告訴我要去拜訪哪位嗎?」
小金屬環的撞擊聲在黃昏的幽暗中迴響。
鏘鏘繚繞的聲響,是來自修行者手上的錫杖。
聽得見錫杖聲,卻完全聽不見修行者的腳步聲。
察覺到風中的動靜,他停下腳步。
「這是……」
頭髮往後梳的修行者,低聲嘟噥,望著上風處。
有靈氣隨風飄來,但非常微弱。
不是怨靈,也不是被困在這裡的地縛靈。
「遊魂嗎?好像也不是……唷……」
修行者太慎微瞇起眼睛,揚起一邊嘴角。
有個小女孩在他的視線前。
穿著單衣的小女孩,看起來還不滿十歲。
小女孩的視線飄忽不定,像在找什麼人,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忽然,她停下腳步低下頭,長到背部中央的烏黑直髮,披落胸前。
「好可憐,看樣子連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都不知道。」
嘴巴說可憐,語氣卻冷酷又無情。他的心曾經凍結,冰冷勝過嚴冬的大海。凍結的冰還沒完全融化,讓人覺得他不只是心,而是從裡到外都凍結了。
「不如現在斷絕她的氣息,以免留下後患。」
毫無感情的聲音融入風中。
正要往前踏出一步的他,被某種東西阻擋了。
超越感官的直覺敲響了警鐘。
「────」
他趕緊隱藏自己的氣息,躲在黑暗中。現在雖然還沒完全進入黑夜,卻是最看不清楚東西的時刻。察覺不到氣息,就跟看不見一樣。
一個年輕人,從小女孩前進的方向,騎著馬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