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義芝 (一九五三─) 自從九○年代的《新婚別》和《不安的居住》之後,陳義芝在詩藝上已然練就一身輕功,出入於古典與現代之間,縱跳自如,來往橫越於親情、友情與愛情之內之際,大抒家國之情、兩岸三代之情、當下與往昔之情、可說與不可說之情,其情痴情真情傻彌天蓋地,必欲淹沒現實政經環境之浮之假之濫而後止。「寫詩如練劍,有其正道大法,一首詩如不能托出厚實的情懷、深刻的情境,那麼字詞、語法之矯造,主義、花招之賣弄,徒使人厭而已」,陳義芝說的「厚實的情懷」應與詩人的涵養有關,「深刻的情境」則與詩人的寫境或造境之功有關,他說的不只是自身的詩法,豈不也是古今中外所有詩作的原則與目標?情之厚之深成了他的筆風,也是他與詩的盟約。
〈七夕調色〉詩題的「色」字既可當顏色,也可當情色的色,調色即調情,全詩以「月橘」、「湖青」、「海藍」、「紫晶色」、「雪擁」、「霞紅」、「黑夜」等七色,於七夕調理出兩性裸裎相見中美感與快感兼具的熱熾過程,寫來溫暖而優美。〈四月二十一日,大埤湖〉和〈焚燬的家書〉都是陳義芝寫給上下兩代過世親人的詩作,先後面對至親家人的離去,在世原本簡單的話語也要成為不知如何傳達的思念,最後侍親的影像倒影湖中永印心底、無法再開口的兒子縮於尺盒讓做父親的變得沉默,那種生死相別的心情沉重得彷彿就要穿透了紙張,兩首均至情至性,極端動人。
〈秋天的故事〉是一首情詩,愛在秋天開始而她就消失在秋天,所愛的女人似乎精采地存在過又似不曾有過,宛如所有錯過的人事物均隱含其內,彷彿是對青春的哀悼。〈仰光〉藉大金塔(Shwedagon Pagoda,緬語名「瑞德宮」塔)暗諷緬甸宗教/政治間的矛盾和不協調,按該塔已有二千多年歷史,是仰光最具代表性的景點,塔高一百一十米,坐落市內小山上,塔面塗有七十二噸的黃金,以寶石鑲嵌塔頂,但傳說塔下有佛祖八根頭髮,然而「迦藍的園林人間遍布/但四野總是蠅蠅嗡嗡/成群的烏鴉飛上,飛下」,詩含蓄而有力地展示了明暗二力較勁、人民依然困頓的氣氛。 陳義芝,生於台灣花蓮,成長於彰化。高雄師大中國文學博士,曾任《聯合報》副刊主任,現於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任教。曾獲時報文學獎推薦獎、中山文藝獎、詩歌藝術創作獎、榮後基金會台灣詩人獎。著有詩集《新婚別》、《不能遺忘的遠方》、《不安的居住》、《我年輕的戀人》等九種,有英譯本、日譯本發行;另有散文集及學術論著多種。
七夕調色 月橘的春衫裸出胸線 湖青的絲裙解開小圓腰 海藍的銀河啊在呼吸在奔跑 紫晶色眸子發著光,用力地閃 亭亭的頸子低下來低下來 雪擁的天山露出來露出來 你的髮撩撥霞紅的脣於輕輕的風裡睡 我的心捶擊黑夜的太陽再次祈求熾熱的雨
四月二十一日,大埤湖 最後一天 父親坐在湖邊 之後就進了醫院 湖水滿漲,那一天 前所未見的清澈 父親許久不看山水的眼光 隨一隻白鷺鷥而起落 我問喜歡坐家裡還是這裡 他說這裡 最後一天我陪父親吃飯 在湖邊的咖啡館 一口一口地餵,他像嬰兒張著嘴 不說什麼話 也不想匆匆就離座 那日的鰻魚飯不錯,他全吃了 一口一口又喝下南瓜湯 等咖啡上桌,父親說自己來 他用顫抖的脣去接 假牙在嘴裡發出格碰的聲音 那日的陽光不錯 我說爸去湖邊散個步吧 腳走起來木楚楚地,父親回答 扶桑和杜鵑開在兩旁 山坡是如痴如醉的桃紅山芙蓉 更遠,一樹紅葉獨立在晚春 一人持長竿拋長線到湖心 最後一天 不知父親看的是什麼顏色 沉默的他留住什麼樣的聲音 那日的陽光不錯 傍晚天色卻將陽光收了回去 最後一天 我背起父親 走向停車的地方 後記:四月二十一日偕紅媛陪父親至內湖「碧湖公園」。碧湖原名大埤湖,父親面對著湖多次問:「這個湖叫什麼名字?」第二天他就住進醫院。五月二十日辭世。
焚燬的家書 我怎能再和你說話 和雪花飄落說,和冰河融溶說 和北緯五十三度杳冥的雲煙 一條電話線一陣白楊林的亂風說 當六月十一日過後 滿肚子話存進一張薄薄的磁片裡 無法救活的你教我吞嚥致命的 堅強,戴上冰冷的鐐銬 無法救活你的悲傷,從此孤單地 孤單地,使我不再能說什麼話 已不在同一個時代,我們 也告別了共有的時代。那曾經糅雜 異地相思,寄宿孤獨,生活與課業的茫然 綁住天下父母的焦慮孩子的鬱苦 而今都成了斷訊的回憶 我只能去聽長風的嘆息霞光的嘆息,此刻 海面嘆息在靠近福隆的岩岸。一隻大鳥 斂翅守護的靈鷲山擎住天空而環擁浪濤 這裡是歷二十一劫抵達的梵咒之城 我們相守的另一國度 除了經文爐香和對菩薩的跪拜 你已將一生得自父母的骨肉蜷縮進 一尺見方的骨罈,告別眼中淚心頭血,告別 四季分明的異鄉長夜最後的輾轉 我們誰也說不出來的話 無聲的告別是黎明初醒的天色,還是 旅途中的遺忘?是人群中慘然的笑 還是暗地裡的驚慌與夢魘 在這裡我怎能再和你說話 當袈裟也垂掛只剩遊魂無聲在走動 你父你母養育過你的生,現在仍養育著你的死 如風中白楊葉的顫慄仍在艾德蒙頓初夏 從前你來的六月也是後來你走的六月 不再仆跌的道路不須打理的屋子 這小小的骨罈竟是你再生的搖籃 一隻黑鷹飛在高寒的林梢像幽靈 你駕駛的紅色跑車突然又闖進我夢裡預警 那是重來探訪的訊息嗎?黎明的光 告訴我,告訴我怎能再和你說話 說至死方休的話
秋天的故事 我錯過我愛的女人,在秋天…… 金色陽光斜照她一雙漂亮的手 我驚覺秋天樹杈的迷離,光下滑 斜照她修長的腿 我像光,水一樣又長又斜的光 穿越她纖巧的足踝,優美的肩胛線 她走動的裙風裡再沒有其他 許多錯過就真錯過…… 錯過去想一張並不怎麼妝扮的臉 錯過去想究竟我們談過什麼 或許只是汗毛的呼吸,秋光濛濛的記憶 其實什麼話都沒說…… 她沒給我的東西還真不少 譬如脣的溫度,乳房的大小 真實的骨架,還有 最最要命的是 她從不給我講一句話的時間 不給我面對面看一分鐘的時間 她消失在秋天,我們戀愛很久 又分手很久……
仰光 寶傘懸垂無一絲絲風 金鈴也靜默。日午 仍有僧侶赤足石板地 繞塔走動如一粒 褐色的念珠 三百二十六呎凌空 大金塔,赤炎炎像著了火 我仰首Shwedagon 眼中有汗,心中是 嗡嗡眩駭的光 穿透東西南北方爐煙 一縷縷,穿透綠樹枝 菩提,一葉葉飄落 太陽搖晃散亂的髮絲 在地面 儘管菩薩的遺骸已化成舍利 迦藍的園林人間遍布 但四野總是蠅蠅嗡嗡 成群的烏鴉飛上,飛下 在頭頂上喊:要 我盤腿獨坐樹下 默誦經文如訪迷宮 日光左移三吋心也游移三吋 只聽得啾啾的林鳥 發出一聲聲單音 一百零八雙僧足踏過雲氈向前 佛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