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歧義叢生的法蘭西
蔡明亮的電影《你那邊幾點》裡,主角小康透過一只標示兩種時間的腕錶,去追想他女友在巴黎的日常活動。台北與巴黎的夏令時差是六個小時,冬令時差則再加一小時,巴黎是個不能與他同步作息的陌生國度。他買了法國新浪潮導演楚浮的《四百擊》,要把巴黎看個真確,然而那個巴黎存在於他出生之前,已成過去。到了巴黎的他女友,置身於寒風瑟瑟滿眼蕭索的異國街道,因為語言與文化的雙重隔閡,被囚在冰雪岩石大夜般的孤獨裡,與過眼的人事物毫無交流,只留下錯失的遺憾。
小康和他女友的遭遇使我想起出發到法國前後的我。為了不至於在異國迷失,我曾透過大量印刷與影像資料去了解這個國家,也叩訪不少居住過法國的同胞,聽他們講述親身經歷,自認做了進入異文化的充足準備。可涉足法蘭西的土地後,仍不斷受到激烈的文化震撼,才發現中國人,尤其是台灣人,面對的主要是美日兩國,多大一部份的世界始終在我們所謂的「世界視野」之外,而那種殘缺的世界視野,必然存在著嚴重的盲區。
轉眼之間,我在法國已住了四分之一個世紀,馬上要與在母國生活過的時間等長了,有時午夜夢迴,回想起在台灣生活的種種,總有彷如隔世之感。《你那邊幾點》電影裡小康亡故的父親末了出現在巴黎,朝著協和廣場的摩天輪走去,彷彿開始了另一次輪迴,這個情節也看得我於心戚戚。做為一個外來者,空降到一個如此異己的文化環境裡,由牙牙學語開始,日常生活的每個細節也都得從頭學起,舉個最簡單的例子,有好幾年時間,每回買棍子麵包總是吃一半丟一半,因為那種內綿外焦的麵包置於室溫中兩三小時就變得又乾又硬,直到有一天看一個鄰居買了一大綑回家,問他那麼多麵包不怕吃不完丟了可惜嗎,他告訴我棍子麵包可以切段儲存在冷凍庫,每次酌量取出用微波爐解凍,吃起來跟剛出爐的新鮮貨幾乎沒兩樣。才發現生活本身事事皆學問,因為沒有父母親長手把手的經驗傳遞,全得靠自己虛心學與虛心問,簡直像重頭活了一遍。
這就說到做個外來者的好處了。融入那個新世界的實際需要使得因循苟且變得不可能,好奇心與求知慾重新被激活,閱讀和旅行的興致也跟著甦醒,這兩者都是一門觀看的藝術,透過別人來照見自己。然而時日一久,什麼是「別人」什麼是「自己」的界限就模糊了,我進入的那個法國往往比自己想像的還要深,它是鏡像的兩面,因為於她,我早已不是個觀光客、過路者,而是一個公民、家庭成員,一個落戶者。
然而越深入法國文化,它越是歧義叢生。這個人口佔全球人口不到百分之一的國家,產生了最多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是全世界農業出口、核能生產、觀光旅遊、奢侈品出口的第一大強國,是太空與軍備、音像文化產品的第二大出口國,是世界衛生組織欽定的醫療保健制度最健全的國家,國民平均壽命與日本並列世界最高,各為東西兩大長壽國,女性達到八十四歲、男性達到七十七歲的高壽,還以每年一個季度的長度繼續增加著。它又充滿樂觀前瞻的精神,是西歐國家中唯一一個每名婦女生育超過兩個孩子的國家,出生率超過死亡率四十個百分點。
這個進步的工業國家,優秀人才與企業卻在超重稅負的壓迫下被迫離鄉背井另覓前途。最具原創力的民族卻逐漸淪為文化守成主義者,用限制配額與政府津貼來保護本國文化工業。社會保險幾乎掏空了國庫,可老百姓卻還拼命買保險、吞鎮定劑、抗拒出門遷徙轉業,寧可幹公務人員捧鐵飯碗也不願意進入私人企業去大展長才。所以當美國總統歐巴馬爭取改革體制實踐社會「公平的再分配」,建立全面醫療保險制度時,才會被保守的共和黨人譏為是在開「法國式的進化倒車」!
同時我也見證並參與了《巴黎競賽報》描述的那場「比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更澈底的革命」─近二十年來,法國人正逐漸擺脫害怕冒風險的習性,開始信任起金融家與投資顧問,對土地與房產的興趣慢慢轉移到股市。並且開放襟懷接納外來移民,成了歐共體國家中移民入籍的速度最快的國家之一。對變化與遷徙也不再疑慮重重,二○一二年有近三百萬法國公民在海外就業,有三萬多家法國企業在全球各地設立分號,並且創立了無數如「無國界醫生」那類非官方的龐大國際慈善機構。
二十幾年來對這個國家與民族的觀察體悟終於有了進行全面性爬梳與整理的機會了。下筆時,謹記大學者金克木先生的曉喻:「文化就是國情,就是國民性,日本文化就是日本人。」所以我就以直接寫法國人來寫法國文化,而且遵循金先生所說的:「不僅要找出抽象模式,更要舉出具體事例。」盡量以自己的切身經歷做驗證。同時也援用《鏡像下的日本人》(Behind the Mask)那本研究日本國民性之大著的做法,借文藝作品中的經典人物與事例來解說某種普遍的思想與行為傾向,該書作者相信:「虛構與現實之間沒有界碑,人們腦中的期望也是現實人生的重要部份,文藝作品中的英雄不是從天而降的,他們就長在社會的土壤之上。」希望收錄到這個集子的文字,不是些有口無心的俗見,也不是點到為止的印象式學問,這種寫法,是有些兒「種莊稼當花兒看」,裡頭有來自典籍的人文血脈情緣,更有我自己這份家常的點滴會心。
我極不願讓寫作成為學院才女幹的技術活,熟極而流地生產既能討好市場也能取悅文評家的文字,我給自己設立的品檢標準是「沒有亂砍樹」─—既然出書需要消耗大量紙張,而紙張的取得端靠砍伐森林,那麼就力圖把文章寫得有內容有觀點,免得白白浪費森林資源。我也深為自己不用電腦所以從不上網路而自豪,這保證了我的文字透出來的將永遠不會是光碟的氣息。
鄭寶娟 二○一二年六月于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