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園自然
榮哥是竹山當地人,少小離家,目前是假日農夫,有一塊四分地的茶園。
他會認識我,是因為這小地方沒什麼祕密,他總聽說有個肖年仔(年輕人)不認真除草,懶惰不愛照起工,沒有認真施肥打藥,茶產量跟別人比總是很低,但這些年茶樹長得還不錯,如果再噴藥一定會更好更漂亮……
從他的口述中,我才知道「鄰人心中的我」是什麼形象,也大概知道兄臺來找我這個肖年仔所為何事。幾輪茶起茶落後,他開始吐出心中的糾結。
自然農法的迷思
「我回來接手這片茶園,其實是想從事自然農法,當初也有很多人給我不同的意見,最困擾我的是,到底要怎麼達到自然農法、不用農藥。」他雙手交纏托著頭,一臉苦惱。
「帶我進入自然農法的前輩,告訴我的轉作方法非常簡單,不要除草、不要施肥、也不要噴水,偶爾去拉拉茶樹上的藤蔓就好。這樣的方法讓我很不安,除了旁邊的鄰居一直告訴我,草會競爭茶樹的肥分外,雜草到底要留多長也困擾著我,常常我從臺北回來,面對的就是滿園與茶同高的雜草,除也除不盡,叢頭雜草拔除又費時費力。天氣濕熱,雜草長得又快又猛,我的體力只夠工作到太陽冒出頭,每次工作都有種無力感。難道從事自然農法,我的農園不能像公園的草皮一般美觀嗎?」他問。
果然又是「著相」的老症頭,我心底琢磨著該怎麼回答他。
「榮哥,你覺得什麼是有機農法?什麼是自然農法?你覺得你屬於哪一種農法?」我問。
「有機農法就是不用農藥、不用化肥,經過專門的驗證機構驗證核可,就是有機農業;而自然農法就是要師法自然,以我的茶園來說,就是自然農法。」
「那什麼是自然呢?」我問。
「自然……自然是很自然的狀態?」榮哥突然楞住,不知如何回答。
「那我換個方式問,你覺得一塊自然的田地裡,要有什麼?」我看著榮哥問。
依靠自然力量的農法
習慣從負面表列來描述有機農法或自然農法,我們似乎很少想過,一片自然的田園,應該要存在什麼。自然農法,是因為在這環境下,所有的事物都有其存在的緣起,彼此相互依存而成為這個整體,本自具足,故為自然。
實行自然農法時,為何僅在田地播種,少用功力,就能長成肥美作物,不需要靠農人勤力多勞?是因為這方田地早已具足成熟作物的種種條件。例如,作物生長所需要的陽光能量、水分、礦物質養分與空氣,不需要靠農人勉力,在這片田地都可以自然不間斷地供應,我們便稱這樣的農法為「自然」農法,依靠自然的力量的緣故。
那麼,何謂自然的力量呢?最直觀的理解,近似於生命求生存的力量。試觀察一片葉子掉落到田地化成虛無的過程:枯葉落在田地,一時半晌看不出變化,三五日後,枯葉便出現不規則與凹凸崎嶇的坑洞;有時翻開枯葉,便看到不知名的節肢昆蟲逃竄。
兩週後,只剩下脈骨與脈痕,能證明兩週前枯葉曾經存在,還有那曾被稱為枯葉的物件旁的土面,有一堆堆蚓糞顆粒堆聚。一個月後,若非刻意追想,否則曾經存在枯葉的土面,只剩青草茵茵,或許還有野芳綻放,以及不遠處又一片片的落葉枯草,重複這樣的過程。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中國詩人龔自珍看花開花落有感,英國爵士把眼光放至那方春泥,有機農業的鼻祖艾伯特.霍華(Sir Albert Howard)在一九四○年出版書籍《農業聖典》(An Agricultural Testament),寫了這樣一段話:「生命之輪由兩個部分所構建:生長與分解,並互為彼此的另一面。」
是的,生命無非就是為了求生存而努力,落在土壤的葉子能成為繼起的生命,節肢昆蟲、蚯蚓、真菌、細菌、原生動物、線蟲、哺乳類、爬蟲類等,依序繁榮的因緣,這片葉子的落下,便與這個環境無法分割。相對地,當這些生物為求生存、繁衍所做的種種努力,最後死亡回歸大地,這方春泥便具足植物萌吐新芽繁榮成長的所有條件,因為如此,才能是本自具足。
有機,就是有生機
如果農人沒有認知到這一層,何能稱所做為自然?如果已經體會到這一層,不管是有機農法也好,自然農法也好,友善農法也好,什麼名相都好,他都已經走在與環境共處、共存、共榮的這條路上。
有機,就是有生機:土壤有生命,環境有生氣,如此才有孕育健康作物的條件,農人一切農業作為──除草、不除草、噴水、不噴水、施肥、不施肥、噴藥、不噴藥等,都必須圍繞著這個中心理念而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自然就心平氣和,不會為眼前一片雜草蔓生而慌亂,也不會心生妄想把自己的田園打造成公園了。
「所以,如果拔下來的草可以幫助豐富土壤生命,那我就拔;如果天氣太熱,除草會讓土壤太乾,傷害土壤生態系,那我就不拔。如果像公園一樣的草皮不能豐富生命,那種草皮就沒意義;如果雜亂的草有助於田地健康,那何必一定要它整齊乾淨。」榮哥喃喃總結。
「這席茶沒有白喝,你得到它了。」我笑著再為這位菩薩斟上一杯茶,同行路上多此一友,想來也是彼此的福分了。
種地瓜葉種出四攝法
家園前,種有一畦地瓜葉,供應平日吃食菜蔬,因為家人工作忙碌,這種懶人蔬菜就成為耕作首選,飯前只消至園中摘取新鮮地瓜嫩葉,洗淨後汆燙淋上薑油、蠔油,或者大火快炒些許佐味,就是飯桌菜食良伴,營養又美味。
冬末瓜葉收根,要讓地瓜葉重新恢復生機,必須在冬末清園,將田中地瓜藤曬至略為凋萎後,剪段重新插入土壤中,這對農家來說,是稀鬆平常的工作,妻躍躍欲試,加上朋友一家來訪,於是把種地瓜葉的工作交給妻與朋友一家人。
妻子的提醒
幾日後,在菜圃中澆水時,才發現地瓜藤只覆上淺淺的一層土,雙指夾住瓜藤輕抽,就把整段瓜藤抽離土壤,此時心中略有不快,心想:這麼簡單的工作,做之前也示範種了一小段,怎麼實際做起來和示範區差這麼多。妻喚我吃早餐時,只見我不斷地將瓜藤抽離土壤、重新挖洞、埋回土中,理都不理,知我心中不快,於是表明希望早餐後,能同她一起把地瓜葉種好。
餐後,我與妻再仔細地核對種植流程:先挖出深約十公分的溝,擺上剪好的瓜藤,然後把土覆上,澆水點根完成。如此簡單的流程,實際操作時就發現有些出入:妻一直把重點擺在瓜藤擺放的方向與角度,回饋我一開始教時提到用四十五度角擺放,而且我種的瓜藤明顯較挺些。然扦插地瓜藤能不能長成,關鍵是瓜藤有沒有與土壤充分接觸,能不能順利發根汲取土壤養分,和扦插角度的關係不大。
我本想將地瓜葉種植的方法傳授完,就著手田區內的工作,觀察到不諳田事的妻,還是沒領會種植方法,索性陪著妻把整畦地瓜葉重新植完,也讓妻意會種植作物存活的關鍵──接地氣。感謝妻成熟賢慧,沒有棄嫌我性急臉臭,傳道過於簡化,並未仔細說明原則,還陪笑著一起重新植完整一畦地瓜葉。
菩薩在行利他道時,遵循的原則可歸為四面向:布施、愛語、利行、同事,首先菩薩必須用種種的方式,透過身、語、意傳遞對其他有情的關心,想辦法給他好處,攝受其他有情成為眷屬,願意聽菩薩的教悔,然後用種種柔軟語傳遞善美的教理,教導正確行持的作法,並且同他一起造善。在種地瓜葉的過程,我根本就忘失四攝法,若不是妻的微笑,才驀然想起:「啊!顥嚴菩薩,你不是說要學佛嗎?怎麼種個地瓜葉就忘記要學佛了。」
四攝法的有機農法
誠然,推動有機農業扎根的具體作法,就是四攝法。在返鄉種有機茶六年多來,第三年覺得自己的理論與技術都摸到邊,想著要怎麼擴大種植面積,於是到庄內租了一塊荒廢多年的茶園耕作。位在路邊的茶園,最不缺的是往來的關心與玩笑,關心是這個年輕小夥子有沒有辦法堅持做下去,玩笑是看到這塊土地草如此長,是不是主人都日曬屁股才下田管理。
茶園與紅龍果園比鄰,主人是個樸實的斜槓莊稼漢,平常幫人燒焊鐵件,兼業自己的果園,為了節省勞力,多用合成肥料搭配除草劑管理,也因為無法與隔壁田區畫設隔離帶的緣故,即使自己租的田區不噴任何農藥、不使用化肥,也無法申請有機驗證管理,儘管如此,我還是堅持用有機的方式管理茶園。
過了半年多,一日,我在租用田區噴灑發酵葉面肥,隔壁紅龍果田的大哥走過來寒暄,當時我半開玩笑說他最近田區雜草也長了,是不是旁邊有個不良示範,讓他也開始發懶,大哥看了一會兒,說:「其實我都有在觀察你怎麼作業,我覺得你的方法有道理,土壤會因為有雜草的關係愈來愈肥沃,沒有浪費肥力,又幫助排水,連農藥錢都省下來了。」
在那之後的半年,我觀察鄰居紅龍果田大哥開始不用除草劑,有雜草也是等草長到兩臺尺高時才用機器割除,施肥時甚至就學我直接施用在雜草上,因為沒有病害,不用噴灑農藥,只套了網袋防昆蟲、蝸牛咬食,以及鳥類啄食。
我向他訂了一籃紅龍果分贈親友,大部分的親友都回饋味道乾淨、不死甜,吃起來相當舒服,於是我又主動分享了大哥的聯絡方式,希望幫他們架起更多的橋樑。因為大哥的田區不用農藥、不用除草劑,等於我租的茶園旁多一大塊隔離田區,免除了農藥汙染的風險,往有機耕作發展又更進一步。
佛法的理論很美,真正碰上境界,能用上佛法改變緣起,更是美不勝收!我抬頭望妻揮汗,真覺得她才是個菩薩,她用笑容告訴我:「哎呀,要耕作有機,沒用上四攝法,沒有同我一起做事,你又怎麼當得成菩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