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戴季陶是知名的日本通,頗受日本知識界敬重,他在其《日本論》寫道:「『中國』這個題目,日本人也不曉得放在解剖台上解剖了幾千百次,裝在試驗管裡化驗了幾千百次。我們中國人卻只是一味的排斥反對,再不肯做研究工夫……這真叫做『思想上閉關自守』、『智識上的義和團』了。」這段話寫了將近百年,情況似乎改變不大,研究日本的人雖不是沒有,但要把日本作一個通盤檢討的著作卻依然不多,李永晶教授這本著作可以說鳳毛麟角,從宏觀角度透徹分析日本,由古代到今天,由亞洲體系以至世界體系,無所不包,目的是尋找一個可以貫通古今中外日本的脈絡,立論體大思精。
李教授首先由日本與亞洲的關係切入。向來都認為日本因孤懸亞洲大陸以外,一直具侵略亞洲大陸的野心,唐朝時代的白江村戰役,明朝時豐臣秀吉出兵朝鮮半島,都是例證。但作者一不從侵略角度,認為是表面層次;二不用日本受中國文化教化角度,也認為過分片面。他希望由日本與亞洲大陸的互動過程,瞭解它如何建立自我,也就是日本的獨特性。以平等視角觀察日本,我想是本書一個重要出發點,亦是我們研究日本一個基本出發點。不過在閱讀本書後,發覺亞洲這個概念有點值得進一步討論。亞洲是西學東漸後所帶來的一個地理名稱,在此之前,東方並沒有亞洲這個概念。對近代以前東亞的人來說,東亞就是整個世界,而位在世界的中心則是中國,這是日本在近代與中國接觸的一個重要背景。
一個有趣的例子是1871年中國與日本簽訂《修好規條》及《通商章程》,兩國歷史上首次建立平等外交關係。議約之初,中國所提出的約稿是中國與日本國並列,但在雙方會談時,日本反對使用中國兩字,最後李鴻章讓步,條約中代以大清國和大日本國。李鴻章對此甚為不解,他認為中國與西方各國簽約,歷來都使用「中國」二字,不明白日本為何反對?他當時以為日本無事生非,目的是從中國取得更多好處。李鴻章可以說是身處山中,不識廬山真面目,也反映出晚清洋務官僚,開始接受西方的國際體系,用與西方國家交往的方式對待日本,不理解日本無法接受「中國」兩字背後的含義,亦即中國代表居天下之中,具有優越地位。因此日本對「亞洲」二字的認知,是具有傳統天下觀的含義,它存在著一個政治以至文化中心。正如本書作者所指出,日本對亞洲概念是充滿矛盾的,它一方面要強調其獨特性,但另一方面又強調其統一體系,反映到近代,便極力排斥使用「中國」一詞。我以日本國會圖書館藏書為基礎作了一個簡單的統計,計算由1880年開始以中國為題的出版物,或是替代中國另一些名詞的出版物,其結果如下:
1880–1899 1900–1919 1920–1939 1950–1969 1970–1989 1990–2009
中國 27 210 284 3,123 22,377 99,258
支那 484 1,685 6,523 292 421 824
日中 1 17 13 292 421 824
日支 7 36 354 7 32 87
日清/日華 398 / 0 65 / 15 61 / 60 41 / 18 248 / 68 978 / 289
選取時間以20年為一段落,但1940至1950年沒有選入,因為正跨越戰爭年代,環境變化太快,不易作準。另外搜尋時僅以書名為對象,會有不少誤差,例如日本本身便有中國地區,書名可能是指日本地名。不過這主要是觀察趨勢,無須太精確。由上表可以得出結論,以中國為名的書籍在戰前數量不多,戰後才開始取得優勢,到1970年代中國與日本的關係正常化後,數量更突飛猛進,也反映出直到1970年代中日正常化以後,中國這名稱才正式為日本接受,也是經過一百年以後的事了。
因此可以說日本在邁入近代時,傳統的天下觀念仍揮之不去。1928年戴季陶代表國民政府往東京疏解中日關係,回國前夕,少壯軍人舉行餞別宴會。席間軍人表示,國民黨以前遠處廣東,力量有限,現在已發展到長江下游,但能否直搗中原尚在未知數?日後在北方見面才知分曉。這種躍馬亞洲大陸、逐鹿中原的心態,很容易說明所謂「亞細亞主義」,自明治以來便混淆著傳統的天下觀念,完全跨越近代西方國家體系的界線,也是戰前少壯軍人與外交協調派的最大差別,一直到二次大戰結束後,傳統天下觀才真正淡出日本的亞洲概念。
日本對亞洲的認識,除傳統看法外,也受當時世界環境的影響,1928年日本少壯軍人對戴季陶的一番說話,背後還有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的國際氛圍。一戰上最大衝擊便是軍事觀念的改變,戰爭勝負不再是取決於戰場上,而是看本國能否掌握足夠資源以支持戰事。因此戰後各國都在爭取地區霸權(autarky),建立自給自足的天然資源。戰後日本軍人,無論是所謂統制派或皇道派,其實都在追求東亞地區霸權,因此有大東亞概念的出現,而石原莞爾即其表表者。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日本已放棄雄霸亞洲想法,但亞洲概念仍在政界及學界不斷有迴響。雖然只是理論層次,不過隨著日本國力上升,日本對亞洲即有新的解釋,大平正芳在1978年提出「環太平洋連帶」,中曾根康弘在1982年提出「東亞共同體」,均希望打造一個新型亞洲方式,其中亦包括美國在內。因此「亞洲」一詞,於日本實在有許多不同含義,正如作者所言,亞洲是日本藉此自我表達的方式,它的內容複雜,本書在這方面邁開了重要一步,期待作者日後有更深入的巨著。
回過來再檢視中國如何看待亞洲這一概念?簡而言之,可以說是十分冷淡。「亞細亞」一語自明末便由西方傳教士傳入中日兩國,但當時只當作是地理名詞,而且是西方的地理框架,影響力不大。它在政治上產生作用力是始於日本,1877成立振亞社,以後發展為興亞社、亞細亞學會等,主張團結亞洲各國,抗拒西方侵略。中國方面也有人參與呼應,如黃遵憲及孫中山等,但始終沒有成為一個有力概念。主要原因大概有兩點,首先是地緣問題,日本所提倡的亞細亞主義,雖然包括今日亞洲全部,但重點仍在東亞,而中國周圍鄰近國家眾多,面向的不止是東亞一地,而是包括東南亞、中亞及北亞,不可能只傾斜東亞一方;其次是中國一直自詡為東亞文明的源頭,對同源的日本、韓國和越南等文化不無輕視心理。就第一點而言,它是外交政策的實行層次問題,強調東亞地區的特殊性,並不妨礙四海一家精神,反而有相輔相成效果;至於東亞文化的形成,中國固然在時間上先著一鞭,但日、韓、越三國亦各自有其貢獻,近年學界頗關注日、韓儒家思想的發展,其實在醫學及藝術等生活層面,它們也有一定成就,但常被忽視,要建設一個有力的亞洲概念,必須承認日本以至其他國家共同努力的結果,才有發展的可能性。有幸拜讀李永晶教授大作,並受囑作序,深感作者若能在這方面發揮所長,則更是東亞文化之福。
台北大學歷史系退休教授李朝津
2023年8月8日草於芝加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