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歷史是切實存在的,不僅僅是一種“描述”。筆者願意當一個“前”後現代主義的歷史學研究者,並不認為歷史書寫完全是互為文本的語言學上的建構,而是認為任何建構必然有書寫者真實而且無法自我把控的因素滲透其中,揣摩字裏行間的“真實”仍然是史學的重要任務,這裏當然包括醫療社會史的研究。
不過,後現代主義史學的某些主張筆者是完全贊成的,比如他們對以歐洲為中心的“宏大敘述”的反對,映射到醫療社會史的領域內,應該就是對以維薩里以後近現代醫學為中心的敘事的反對。這句話並不是反對“科學”,筆者所反對的是圍繞傳統醫學是不是科學而展開的研究。這樣的研究,無論正方、反方,內心裏衡量傳統醫學樣貌的標準都是近現代醫學,或者對鏡貼花黃,或者顧其一點不及其餘,並且直接影響了醫療社會史研究領域內問題的建構和研究旨趣(例如本書第一章所展現的諸多“被塑造”的命題,第五章所展現的學界對古代衛生問題的敘述)。醫療社會史研究應該反對的是進步主義史觀,尤其是綫性發展的進步史觀,更多注重非中心、非精英和非理性的要素。學者的研究更多的應該是一種展示,即對史料話語權外醫者、病者生存狀態、思維模式的展示,圍繞醫學所產生的文化形態的展示。不應該過早地做價值判斷。
本書從“導論”開始,一直貫徹的就是這樣的思想和方法。在進步主義史觀的拉扯之下,傳統醫學的樣貌已經扭曲,本書的宗旨之一就是把它從“科學還是迷信”的窠臼中拉回來。在中國特有的史官體系和學術價值評判體系下,中古時代觀察醫學的視角更多的是“他視角”,本書要展現的是史料話語權之下“他視角”是如何塑造傳統醫學的,以及“我視角”下醫者對社會的抗爭、服從和模塑。這裏面不做現代價值觀下的定論,更多的是一種解剖與展示。但所展示的不是靜態,而是與醫學有關的各種社會因素分層、糾纏、融合的過程。
史學研究是波浪形前進的。自司馬遷以來,宏大敘事與微觀研究一直在交替出現;即便是近代以來,這樣的現象依舊存在。這不以意識形態為轉移,而是人類思維的普遍規律。擺脫史料話語權的中心主義,揣摩史料中“主觀意識表達”之外的無意識心態才是目下當務之急。在這個過程中,微觀研究不可或缺,甚至是目前的主要任務之一。在此筆者與諸位讀者分享幾幅圖畫,1900年德國巧克力公司Hildebrands 繪製的“暢想21世紀”明信片,這裏直觀、生動地展示了什麼是“主觀意識表達”之外的無意識心態。
在這組明信片裏,1900年的畫家預測了21世紀個人飛行器、水上行走、遠程直播、私人飛艇等“高科技”產品的誕生。虛構與遐想是主題,而服裝、器具依舊離不開1900年的基本樣貌。如果將這些這組圖片視為史料,那麼“高科技產品”可以被視為史料書寫者刻意表達的顯性要素,那些依舊離不開1900年時代特色的服裝、器具就是書寫者無法脫離的隱性要素,甚至可以稱為無意識的表達。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史料如何被建構,哪些是主觀的顯性因素,哪些是書寫者無法掌控而造成無意識表達的客觀隱性因素,擺脫以某種醫學為中心的中心化、理想化和普遍化,這是現代版的微觀史學應該做的。尤其是中古時期的醫療社會史,在這個寫本依舊佔據絕對主流的時期,非醫者的“他視角”是研究所依據的主要史料角度,對於這種史料的批判剖析依然任重道遠。
醫療與社會,從史學視角來看是相輔相成、互為表裏的。從來沒有一門自然學科像醫學這樣與普羅大眾的生活息息相關,也從來沒有一門自然學科像醫學這樣受到人的主觀因素的影響。尤其在只有經驗醫學、實踐醫學的古代更是如此。五代馮道以前的時代,是一個有印刷術而尚未進入印刷時代的時期,什麼樣的史料容易留存,什麼樣的史料會被淘汰,淘汰它們的主觀和客觀因素是什麼,而這種篩選如何模塑我們的歷史觀?這樣的研究不是大魚大肉,但是如同咂弄魚頭一般有滋有味。本書對於目前醫療社會史研究中問題建構的研究、對於南方風土研究的期待、對於民間醫學與官方醫學分野的研究、對於唐宋壁畫中醫學的缺位和進入的研究都試圖展現這一點。分層,展現的是秦漢以來的醫學和影響醫學、疾病觀、醫患關係的社會固有面貌;融合,展現的是中古社會各種階級升降、士大夫價值觀變化、主流文化圈拓展、政治力量介入在醫療領域內引發的變化。這種變化的背後本身就孕育著近世化的色彩。而這種變化客觀存在,需要的是我們的解讀。
在這種解讀中,對思維模式的把握毫無疑問是一種重要的手段。本書第七章對“氣”概念泛化和普適化的研究、第八章對於性病對青樓文化的影響都試圖展現這一點。在近代科學進入之前,中國傳統的思維模式正如馮友蘭〈中國哲學中之神秘主義〉所說:“個人與‘全’合而為一;所謂主觀客觀、人我內外之分,俱已不存。”這種非理性直覺並不注重凝成概念和觀念,而是把握變動不居的、不著形象的整體真實,打破了概念的限制和語言的固定。主客一體相通,構成了一種動態整體框架。所以氣和五行就成為傳統醫學的理論載體。當然,放眼全球史,這種形而上學的思維不是一個地區、一種文化所獨有,但是中國傳統思維自有其特點與持久力,至今影響尚存。並且這種思維模式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幫助國人潛移默化地吸納和解釋外來事物,包括疾病與醫療行為。這也就從側面解釋了為什麼中國傳統文化包括涉醫文化很少出現斷層式發展的“揚棄”,而更多的是進兩步退一步的漸變。
醫療社會史的研究,一方面要順應史學發展的大趨勢,另一方面又有著自己的發展規律和節奏。由醫到社會,由社會到醫,由疾病到人心,由人心到疾病的被表述,這個動態的過程值得深入探討,值得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