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這本小書有兩個主旨,一是內容上的「現實問題」,再是方法上的「邏輯分析」。即用邏輯分析的方法,來直面現實問題。這個設計,完全緣自個人的經歷與感受。
直接的起因是 2001 年初夏的那場考試。在我所執教的大學裏,於那年要畢業的中醫專業本科學生,在那一天有一場畢業考試。三個老師聚坐桌邊,同學逐一入來抽題口試。
其中的一道內科題是:「孫某,女,45 歲,農民。3 年來經常咳嗽,痰中夾血,血色鮮紅,甚則嗆咳陣作,脅肋脹痛,急躁易怒,口乾口苦,舌紅苔黃,脉弦而數。試述其病機、治法、主方。」隨附的標準答案是「病機:肝鬱化火,肺絡不寧(屬血證的咳血病證);治法:清肝瀉肺,凉血止血;主方:瀉白散合黛蛤散。」
共有 27 名考生抽到了此題。他們的答案如下:
對病機的回答有三種:1.木火刑金;2.木火刑金,肺絡不寧;3.肝氣鬱結,肝鬱化火,肺失宣肅,迫血妄行。對比標準答案,在所 病臟腑問題上,既無遺漏亦無添加;而在所病性質上,亦都指明是肝火。只是第一種回答稍有瑕疵,因木火刑金者不是必定有咯血一症。而後兩種回答與標準答案只是表述的不同,內容完全無異。
對治法的回答亦有三種:1. 疏肝理氣,清肝瀉火;2. 肅肺止咳;3. 疏肝清熱,宣肺止血。對比標準答案,三種回答雖都有不足,但無性質上的錯訛。
對於主治方的回答則較為分散,與標準答案相比出入較大:1.丹栀逍遙散;2. 龍膽瀉肝湯;3. 黛蛤散合瀉白散;4. 柴胡疏肝散;5. 咳血方;6. 桑白皮湯;7. 十灰散。只是學生所答雖有出入,但非性質方面的錯誤,且皆聲明會作「加减」。
鑒於同學診斷正確,治法與診斷有因果邏輯關係,具體用方雖有不同,但有其合理性(如可能是有側重止血,或側重清肺化痰,或側重清肝瀉火的緣故。而「主治方」的意思是還可有其他合用方及對主方用藥的加味調整等),故現場三位老師討論後的一致意見是,成績評定全部給予合格。
但我心中隱有不安。考試結束後,我對所選7首主方的用藥作了簡單統計,發現7方共計用藥39味。其中被用頻次最多的是山栀(4次),其次是柴胡、甘草(3次),當歸、白芍、青黛、丹皮、桑白皮(2次),其餘31味藥僅被用1次。即是説,治療原則雖一致,但從用藥看,相差甚大。如此分散,不能不考慮療效會否有差別的問题。現有理論對此是否能有肯定答案?在實際中是否有方法妥為控制?
考試過程中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27名考生對一個並未要求回答的問题都給了答案,這就是病的診斷。所答有血證(咯血)、咳嗽、肺結核、肺瘫四種不同。這是一項極其重大的差異。診斷是對問题的判斷,也是治療的前提,診斷的準確極其重要,輕忽不得。經歷過各種考試多年訓練的同學,對並無把握亦未被要求回答的問題卻給出答案,顯示出對這一問题的不敏感,處理隨意。這是答题的一方。再看出题者一方,所給的標準答案中,病名被放置在病機診斷後的括號中,謂之「屬血證的咳血病證」。病的診斷既没有自己的獨立正式地位,也不要求學生回答,這一態度反映的是教育方的意識不到位,使對學生訓練不足。
在診病問题上,教與學雙方如此的高度一致,是因為這就是中醫學的診斷模式。此案中,學生在病的診斷上雖多有出入,治法卻 神奇地能够統一,就是説,没有病的確定,並未影響治療方案,顯 示有另外的診斷在指導着對治療方法的選擇。這個診治模式,中醫學將其表述為辨證論治。
幾年後,我在區結成所著的《當中醫遇上西醫——歷史與省思》 (香港:三聯書店,2004年)一書裹讀到:「在 SARS 之戰中,從 内地、海外、與本地中醫推薦給香港醫管局的藥方,如雪片飛至。 數以百計的藥方不僅難辨優劣,更根本的問題是,連對判別優劣的 方法舆原則也難有學術上的共識」,正如2019新冠肺炎肆虐時的情 形一般。它們呼應了我心中的不安:中醫學的診治理論,或更確切 地説,中醫學以辨證論治作為自身診斷理論的歸納與言説可能有問 題,它尚未完成、尚不到位。圍繞着它,有了本書的「證理論問題」,從時間上説,這是本書的首章。
至於在分析問题時,為何訴諸、鎖定邏輯的方法?界所周知,邏輯(logic)是一種思考工具,我們可以通過它研究論證。論證由命 题(比如中醫學的諸問题)構成,邏輯有助於對推理、論斷的合理性進行分析與評估。
這就好比關於春風,有許多膻炙人口的詩句。對有些人,它意味着昂揚的信心,比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居易);有時,卻引起人傷感消沉,「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崔護);有時,它令人感到平静美好,「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賀知章);有時,它令人感到歡樂興奮,「爆竹声中一嵗除,春风送暖入屠蘇」(王安石);有時,它令人感到幸福甜蜜,「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槛露華濃」(李白);有時,卻也讓有些人哀愁憑添,「芭蕉不展丁香結,同向春风各自愁」(李商隱);讓人意氣風發,「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孟郊);抑或心生去意,「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王安石);或是理解接受,「羌笛何须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涣)。這些對春風的不同感受都是真實的,卻也都是各説各話的。它們都是打動人心的,但也是無法相互討論下去的。中醫學的命题是否也有如此情况?
對《内經》等經典典籍的註疏可謂汗牛充楝,但問题卻並未變得越來清晰,隱去這些註本的創作年代,無法憑藉內容,而將它們的著述時間排出先後。甚至,至今各相關專業課中,仍不能以白話文為教學内容。
入門中醫學之後,有一段時間曾有想逃開的衝動。因為反感其在學術上貌似甚麽都能解釋,甚麽都能自圓其説的狀態。尤其在作學術討論時,持不同觀點的人,因為各能自圓其説,討論無法深入,只能不了了之。於是本能地就反感,找不到「怎麽了」「怎麽辦」的答案,不免就想逃開。
春風引發不同的心情在邏輯上是自洽的,因為詩人的心境不同。自圓其説雖也能自成邏輯,但學術命题卻不能被論説者的主觀因素影響。人和人的疾病問题是醫學認識的對象,是認識的客體,醫學人是認識的主體,二者間往往無法對等。「我認為它是」與「它真的是」之間,常常相隔着遥遠的距離。而邏輯,能對認識的真實性提供幫助。是的,我認同認識的第一原則是求真,而不是去自我審查:「這是否是中醫學的」。這是中醫學首先要解決的問题。
就我個人的意願而言,對「現實問題」的討論,一孔之見而已,謹供批判,而「邏輯分析」的方法,若竟能成為學術風氣,則於願足矣。
本書自動筆以来,已十年有餘,不同的篇章在不同的時間裹完 成,各有獨自的完整性。但因為書的合成,卻出現了在彼此有關的 事項上有所重複的現象。雖已盡了最大努力避免,仍不能保證已無殘留,這裹預且懇求讀者見諒。
蔣明
2023年11 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