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為什麼要翻譯《閣樓裡的祕密》?
我還在日本準備碩士論文時,就通讀過一遍《閣樓裡的祕密》,但那時我還並沒有萌生將它翻譯成中文的意思。一九九七年,我出版了一部論述幻想文學的理論專著《西方現代幻想文學論》。在書中,我寫下了如下一段話:
在強調現實感的同時,當代的時間幻想小說也開始嘗試表現一些更加深刻的主題。比如,日本一批有正義感的兒童文學作家就在挖掘人性、正面表現那場摧殘人性的戰爭上,邁出了積極的一步。曾獲國際安徒生獎的松谷美代子,繼描寫戰爭悲慘遭遇的《兩個意達》,引起巨大回響之後,一九九八年又推出了「直樹與裕子系列」的第四部作品──《閣樓裡的祕密》。這是一部表現臭名昭著的日本七三一部隊在戰爭中犯下令人髮指罪行的長篇小說:
繪里子最愛的外公死了,他留下了一句遺言:「花姬……書房……不要燒掉……」為了解開這個謎團,繪里子和裕子一起來到了花姬山莊。在這裡,一個雪地精靈似的女孩子出現在她們的中間。一天晚上,裕子聽到門外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那個女孩子站在燈影下。她有一個中國人的名字,叫劉梨花,她帶著裕子走進了過去那段陰慘的歲月。裕子看到了聳立在天空下的七三一部隊的焚屍爐……最後一切水落石出,繪里子的外公竟是七三一部隊的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而那個幽靈女孩就是他們的犧牲品。
作品不止是敘述了一個淒慘的故事,而是試圖用現在這一視點來反省過去的那場戰爭。作者沒有回避戰爭的責任,日本評論家砂田弘說,這是一部「祖父輩沒有償還的罪行,由孫子世代自己接受下來的故事」。正視過去的歷史是需要勇氣的,正像書中的繪里子在知道了真相之後所叫喊的那樣:「我外公不是那樣的人!」「我不想知道,我為什麼非要知道外公所幹的事情?和我又有什麼關係?」這的確是年輕一代所面臨的一個嚴峻的問題。我們聽到了作者的聲音:
戰爭的罪責是不能推卸的,後輩必須正視上一代人的罪惡。
天衛文化總編輯沙永玲讀了我這部論著,寫信給我,希望我能夠將《閣樓裡的祕密》一書譯成中文。她說,希望我們的孩子們能夠記住過去的那段歷史。
該書作者松谷美代子,不但是在日本,在中國也有相當的知名度,她的《龍子太郎》、《兩個意達》,都曾有過中譯本。她出版過兩百多部著作,曾先後獲得過國際安徒生獎等多項獎項。
創作這本書的動機,起源於松谷美代子一九九二年在信州黑姬對原七三一部隊隊員越貞男的一次採訪,越貞男是七三一部隊的一名駕駛員。讀過本書的讀者一定還記得,書中有一位叫忠男的人物,也是七三一部隊的駕駛員。我們可以看出,現實中的越貞男,就是書中忠男的原型。松谷美代子被越貞男的描述深深地震撼了,第二年,她約了越貞男等人,一起前往中國哈爾濱郊外的平房採訪。可惜,越貞男因病沒能成行。松谷美代子在《閣樓裡的祕密》一書的後記中對這趟中國之行有這樣一段描述:「我們好像應了那句不吉利的話:『日本人去平房,肯定要遇上暴風驟雨。』我們在北京就因為狂風大作,開往哈爾濱的航班一再推遲。在去平房的路上,也是暴雨如注……」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那些冤死的幽靈在作祟,反正松谷美代子的心靈是被深深地打動了。出於一種強烈的責任感,她終於寫出了這樣一部正視日本人在戰爭中犯下的罪行的長篇小說。
常常有人會問松谷美代子:「為什麼你還在繼續寫戰爭啊?」她總是回答:「因為我是在戰爭中長大的,我的血中流動著戰爭呀!我是個在戰爭中度過幼年時代而成長起來的女孩子。」
《兩個意達》是一個以受害者的角度敘述的故事,但《閣樓裡的祕密》就不同了,它是用一種加害者的眼光來描寫戰爭。
在一篇文章中,松谷美代子談到了這本書的創作過程:
那麼,作為加害者的戰爭如何來寫呢?對我來說,是一個很大的課題。首先,對於沒有上前線打過仗的女性的我來說,很難抓住其真實感。我向數千人做民意調查,用錄音帶錄音、信件往來、撰寫原稿,用各種形式搜集軍隊及戰爭的資料。從而得以知道了許多對我這個女性來說,是很難掌握的軍隊的狀況、戰地的實際情況、俘虜收容所的情況等。我受到的最大打擊,是作為加害者的日本形象。
戰爭就像一個巨大的氣球慢慢地浮現在眼前。我想,孩子們想知道的就是這樣的情況吧。那麼,怎樣才能描寫作為加害者的戰爭呢?透過採訪,我找到了一個答案,那就是在哈爾濱郊外平房的七三一部隊。我從一位原七三一部隊的隊員那裡聽到了許多讓人毛骨悚然的事情,比如瓦斯實驗、吹進熱風讓人成為活的木乃伊實驗、冷凍實驗,真是駭人聽聞。作為日本人,不能僅對中國人民說聲對不起,我想,得設法寫出七三一部隊的真情。
當我想寫七三一部隊的時候,我腦中浮現的是一個放在閣樓上積滿灰塵的紙箱。寫加害者的戰爭的關鍵和鑰匙,就是那個紙箱。
《閣樓裡的祕密》寫的是一位曾經是七三一部隊軍醫的老人,創立了用於活體實驗的醫藥品公司,並擁有了很好的地位。他臨死前給孫女繪里子留下了遺言:山莊閣樓上藏著東西。至於那是什麼東西,老人呼吸困難,沒有說清。於是繪里子與表姊一起向山莊走去……
一些中學生讀了這本書,問我:為什麼教科書裡不放進七三一部隊那樣的事實呢,希望學校的圖書館裡多備一些這樣的好書,好讓我們看。
在人們的心目中,戰爭正在逐漸變得淡漠下去了。但我今後還希望能寫出真實反映戰爭、能為孩子們所接受的文學作品。
關於這本書,我不想再多說什麼了,因為每一位讀過這本書的讀者,合上書以後,也是一定不想多說什麼的,但你會明白許多,也會記住許多,思考許多。
最後,我要感謝沙永玲總編輯,是她給了我這樣一個翻譯《閣樓裡的祕密》的機會。
另外,日本友人小松廣昭先生為我解決了翻譯中諸如方言等難點,在此也一併深表謝意。
彭懿
書評
一種反思
讓後代明瞭長輩歷史的真實面
人類可能是所有動物中最凶殘的。以凶暴著稱的動物,如獅、虎、鱷魚等,撲殺同類或異類時,往往瞬間解決。人自稱萬物之靈,但回顧歷史,我們悚然發現,人發明了無數凶器、刑具,來折磨同類(包括囚犯、刑案之被害人、戰俘等)。二次大戰期間的集中營,更是集凌虐手法之大成,開創了殘害同類的高峰期。納粹奧斯威辛集中營殺害猶太人的血淋淋史實,是眾所周知的。日本駐紮哈爾濱平房的七三一部隊,扮演東方的奧斯威辛,以實驗為名、虐殺為實的殘酷事件,正是《閣樓裡的祕密》這本書所要揭發的。
七三一部隊對外自稱為「關東軍防疫給水部」,實際上是細菌戰研究所。他們以中國人、白俄人做為各種毒氣實驗品,吹熱風、凍死、沸水或凍傷實驗,一一在戰俘身上實施,其中又以活體解剖與把活人裝進離心力器最為可怕。本書主角繪里子的軍醫外公赤沼英一,當年雙手沾滿他人鮮血,殺害無數戰俘;臨死前,他交代繪里子,不可把閣樓上的文件毀掉。經過一番追蹤,當年參與工作的忠勇說出實情。繪里子絕不相信「和藹可親、最知道同情人」的外公竟然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作者松谷美代子卻強調:「戰爭與罪責是不能推卸的,後輩必須正視上一代人的罪惡。」她撰寫本書就是讓後代明瞭長輩歷史的真實面。內容儘管恐怖噁心,但青少年學習階段中最重要的一課就是「明辨是非及善惡」,從長者作為中,領悟如何與他人和平相處。然而人畢竟是微弱的,在民族大義的逼迫與國家機器的運作下,人可能變得凶殘,書中另一主角直樹如果年齡大些,說不定也是「神風」特攻隊的一員,因為「籠罩在瘋狂的戰爭中,往往就瘋了。」還有什麼比失去人性更可怕的?
多重敘述及時間幻想
這本書採用多重敘述法來呈現故事,其中裕子占了八節,她的哥哥直樹三節,繪里子家老僕人筱竹三節,繪里子只有兩節。多重觀點給作者極大的發揮空間,透過不同角色的獨白,可真實細膩地反映這些角色的心理轉化。展現的不僅僅外在事實的說明,內心深處的感受也可充分顯示。本書作者以類似推理小說寫法,經周密安排,層層剝開而達到高潮。但可惜的是,作者並未充分利用多重敘述的優點,加重描述繪里子、裕子、直樹等人對長輩罪行的沉澱及反思過程。讀者覺得這種敘述法只是方便故事接力,結果角色缺少了明確的個性,尤其是裕子,敘述次數最多,但性格模糊,不如繪里子傳神,至少我們知道她任性、脆弱、冷冰冰,但愛時髦。幸好作者善用時間幻想寫法,補足了敘述的缺陷,如中國少女冤魂劉梨花一再現身,赤沼英一臨死時,冤死者群聚床前等,雖涉及鬼神,但是讀者可以接受。
另外,這本讓筆者想起美國少年小說家克爾(M. E. Kerr)一九七八年寫成的《柔手》(Gentlehands)。此書亦在挖掘戰爭的後遺症。主角巴蒂(Buddy)一直不解母親為何不與外祖父來往。在她心目中,外祖父是位多才多藝、貴族型的慈祥長者。他教導巴蒂如何為人處事,言談之中,常帶哲理。但事實上,他曾是一位讓人畏懼與懷恨的殘酷執法者。二次大戰期間,他曾協助管理納粹集中營,戰後依然與其他納粹戰犯來往。巴蒂一直不願接受這個殘酷的事實,也不願承擔長輩曾犯下的罪行。這兩本書出版時間相表十年,觸及的卻是同一個問題、同一種困境。這種共識顯示東西雙方文學對這類史實的種視。但相對的,近年來西方人勇於探討「大屠殺」(Holocaust)史實,將其寫成適合青少年閱讀的作品。這種坦然面對史實、勇於悔悟的態度,正是東方人(尤是日本人)所欠缺的。
不應該再一次發生在人類身上的殘酷手法
二次大戰已結束五十多年,人類邁入新紀元。但在這漫長的半世紀歲月,地球上的戰火綿延不斷,人類依然欠缺反省及悔悟能力。當年發動東亞戰事的日本,多數均不願談論大戰期間在華的種種暴行,甚至部分短視政客根本否認「南京大屠殺」事件。這正展示了人性在極欲掩飾過去不光榮史實必態驅使下的愚昧與懦弱。
本書的問世,證實了仍有部分日本人勇於面對史實。了解長輩不光榮的過去,對後輩而言,是一種極端痛苦殘忍的重擔,需要長期的調適。但作者的本意在於告誡青少年讀者,這種虐殺同類的殘酷手法,不應該再一次發生在人類身上。
文/青少年文學閱讀推廣人 張子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