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盡是如畫的美景,峯巒起伏的遠山如翠帶,如蒼波,如相擁相連直到天涯海角的同心結;一望無際的草原宛如溫柔的春水,迴盪著醉人的漣漪。
三月是最美的季節,百花初綻,大地開始萌生欣欣向榮的新綠,春陽溫煦和暖的孕育著萬物,既將新綠映成金碧,也為徜徉其中的人敷上一層薄薄的金粉,使人明亮得如同沐浴在希望之光裏。
努爾哈赤帶著蒙古姐姐並轡而行,在草原上漫步—她已有孕,不適合放韁馳行,何況並無急事要辦—這只是他特地偷得浮生半日閒,陪她在郊野隨意瀏覽風光而已!
雖是特意安排,他的心情也有著多年來極為少見的閒適與放鬆,因而神色怡然,目光柔和;在他身邊的蒙古姐姐心情更好,將為人母的她,唇邊眼角布滿甜蜜與欣愉的笑容。
兩人在河畔下馬,讓馬匹自由漫走,自己沿河散步;河中的冰剛化,水勢不大,流聲諼潺,兩岸的柳樹剛冒出半分嫩如綠脂的新葉,像春神的筆尖方點出第一筆,還不及揮灑渲染、加深加濃成柳蔭的瞬間,呈現出新生的美,看得蒙古姐姐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佇立凝望。
正在孕育新生命的她,特別能感受到生命的滋生和成長,也特別有一分喜悅和感動,新的笑意從心底浮升,眼眸深處透出了做母親的慈光,而情不自禁的朝著柳梢讚嘆:
「好美!」
努爾哈赤轉頭看她,心裏正翻湧的感受使他不自覺的順口對她說:
「遼東這一片好山好水,滋養了萬千子民—如果不是烽煙四起,人人都得以安身立命,這裏真是人間天堂!」蒙古姐姐初一聽,心中一片茫然,但是一頓之後,立刻領悟,他的世界和情懷與自己不同—他是努爾哈赤,他所關注的是遼闊的大世界,所以,他體會不到一個將為人母的小女人幽細的心思—但她隨即笑了,心中並沒有遺憾:
「貝勒爺真是大英雄,擺在心裏的都是萬千子民的大事!」
而且,她再仔細的注視努爾哈赤,很誠實的說出另一番心中的感受,語氣充滿了稱許,但也帶著感慨:
「我本以為,貝勒爺長於用兵,心裏放著的都是征戰的事—遼東情勢混亂,女真各部最常發生的事也是征戰、殺伐,從我懂事以來,幾乎每天都會聽到幾句有關各部征戰的話—真沒想到,貝勒爺心裏想的是子民、百姓,隨口說說的也是這些—以往,我在葉赫部時,幾乎沒聽人這麼說過—我的父親、叔伯,兄弟—葉赫兩城,兩代部長,關心的都只是戰事!」
她的話讓努爾哈赤微感驚訝—驚訝她竟能聯想到這許多,這份心思完全不同於其他女子—於是,他很樂意多跟她談談,讓她瞭解得更多些:
「用兵、動武,都是不得已的事—葉赫部用兵的目的何在,我不好說:但我自己,用兵的目的是為了百姓—目前,遼東的情勢太亂,女真各部間彼此攻伐,致使民不聊生,唯有用兵,將各部逐一收服,結成一大部,才能使女真人不再自相殘殺,百姓才有好日子過!」
蒙古姐姐頓了一下,訥訥的說:
「想做女真共主的人很多⋯⋯但我卻是第一次聽到⋯⋯為百姓打算的話⋯⋯大半的人,都只想滿足自己的慾望⋯⋯」
她一邊說,一邊低下頭,因而話說得像自言自語,但努爾哈赤很準確的猜到了她的心事—她必是想起了自己的哥哥納林布祿!
這麼一來,彼此便相對無言,原本美好的氣氛被破壞了,剛剛形成的溝通兩心的橋梁消失了;努爾哈赤登時感到懊惱,他覺得,這個話題原本是盡量不在蒙古姐姐面前說起、盡量不讓她碰觸的,怎麼卻在這個時候說溜了嘴⋯⋯他想立刻補救,覺得應該轉換話題,對她說些其他的話,怎奈,不該碰觸的已經碰觸了,氣氛已經不對了。
而即使是不碰觸,事實一樣存在—她來自葉赫,而且是終究與他為敵的納林布祿的胞妹,這是絕對無法改變的事實—他打心底深處發出一個沉重的嘆息,然後,做了個深呼吸,再以極平靜的語氣說話:
「我們回去吧!」
他伸出手去扶她,她很柔順的接受了;而後,在他的相扶下上馬,返回城中,只是沒再說話;到達費阿拉城門口的時候,她仰望城樓與城柵,輕輕嘆出一口氣來,然後低下頭,像默默接受命運似的繼續前進。
她一言不發而心中百感交集,尤其是想到自己腹中正在成形的嬰兒,既是兩部聯姻所生,卻將背負兩部為敵的尷尬關係⋯⋯她下意識的伸手輕撫小腹,雙眉不由自主的皺了起來,但還是一言不發,而極力以忍耐來面對自己的無奈。
努爾哈赤很清楚的看見了她這些細微的動作,而也是一言不發的繼續前進—他很能體會她的心情,但也只能以忍耐來面對自己的無奈。
他也仰頭一望,望見的是蔚藍的天空,沒有嘆氣,而是伸展一下自己的視野—畢竟,他的世界與她的不同,身為一部之長,凡事的考量都要以建州的發展為主,而不能只放在妻子身上,更何況,一切都已註定—
納林布祿遲早會對建州發動戰爭,而那是建州全部子民生死存亡的關鍵,哪裏還能顧慮她一個人呢?
「我盡量待她好⋯⋯讓她心裏舒坦些⋯⋯」
這是唯一能做的事。
第二天,他悄悄叮嚀札青,要她加倍關注蒙古姐姐的生活和心情,全力照顧她懷胎期間的一切和妥善安排生產的事宜;並且特地對札青說明詳情,以讓札青徹底明白情況,瞭解該怎麼做:
「她的哥哥一心想做女真的共主,因而與我為敵,目下正在招兵買馬,準備進攻建州—她夾在兩部之間,心裏一直很難過;等到兩部開戰時,還會更難過;你須好好照顧她,勸慰她,為她減少些難過!」
札青認真的點頭應「是」,接著很具體的提出勸解:
「貝勒爺請放寬心,她是因為從葉赫嫁來建州,時間還不久,難免老是記掛著葉赫部的事—現下,她已有身孕,等她生了兒女之後,情形自然改觀!」
努爾哈赤不解的問:
「這話怎麼說?」
札青從容回答:
「世間女子,心裏放在第一位的,往往是自己的兒女,而不是誰跟誰打仗的事—只要兒女一落地,她的心思會大半都放在兒女身上,別的事,也就看得淡了!」
她是過來人,這話無異是現身說法;努爾哈赤雖然不懂得為母者的心思,但覺得這話有理,一頓之後,吐出長氣:
「但願如此!」
於是,札青告退離去;而就在這時,侍衞來報,額亦都請見,他也就不和札青多說,逕自到側廳接見額亦都。
額亦都帶來的是一個不尋常的消息:
「貝勒爺,我剛剛得到消息,說,蒙古察哈爾部的圖們可汗去世了!」
努爾哈赤下意識的發出一聲驚呼:
「怎麼會?他—他才五十多歲吧!」
額亦都認真的看著他:
「我也覺得意外—但消息說他一病不起,大位將由他的長子布延臺吉繼承—這消息應該不假!」
努爾哈赤也正視他:
「可汗去世是大事,消息不會假,但委實令人驚愕—圖們可汗是個英勇剛強、志在四方的人,從二十歲繼可汗位後就大有作為,這三十多年間,始終是明朝的心腹大患,李成梁的軍功也多由此而來—沒想到,他竟會早逝!」
額亦都鄭重的發問:
「貝勒爺,依您看,圖們可汗去世,會使遼東的情勢生變嗎?」
努爾哈赤的思路也正往這一點上走,想了一想後回答他:
「我們應密切注意布延臺吉繼位後的作為—我推測,任何一部的新主繼位,首要的急務是安內,而不會在短時間內對外用兵—但,『不用兵』也會對情勢造成影響—」
額亦都道:
「貝勒爺何不派人祭弔,同時觀察布延臺吉的動靜意願!」
努爾哈赤微微一笑:
「那麼,你跑一趟吧!」
額亦都高興的露出爽朗的笑容:
「我正想自告奮勇—多謝貝勒爺成全!」
努爾哈赤回報以熱情的態度,伸手拍拍他的肩頭,像勉勵他辛苦出行,但是,想了一想後,又改以嚴肅的態度,提醒他要注意的重點:
「蒙古諸部與我們建州既無交情,也無仇怨,一向河水不犯井水;但,諸部之間一樣處於分裂互相殘殺的局面,彼此之間的關係很複雜;而且,我曾聽聞,葉赫本係蒙古裔,因而曾向圖們可汗輸貢—你此行須特別小心!」
額亦都曉得輕重:
「貝勒爺放心,若是葉赫部也派人祭弔,我會盡量以禮相待,儘量不多話,絕不與之衝突!」
努爾哈赤欣然點頭,一面又提示他:
「此行是投石問路,試試看能否結交盟友及打聽消息而已,不必強求—此外,據我所知,蒙古察哈爾部遠在多年前就已經分為左右兩翼,左翼東遷,據地接近遼東,傳位到圖們可汗手裏,三十多年來,一直與明朝為敵;但右翼卻在阿勒坦可汗在位期間就與明朝言和,受明冊封為『順義王』看來,這兩方雖都是達延汗的子孫,立場卻完全不同—」額亦都立刻醒悟:
「我會同時注意兩翼間的關係!」
努爾哈赤喟然嘆息:
「天下很大,人很多,而且彼此之間充滿了牽扯不清的恩怨情仇,人與人之間,部與部之間,國與國之間,隨時都會有變動⋯⋯以我們自己能夠親眼目睹的遼東來說,情勢就常有變;四鄰、周遭的朝鮮、蒙古、明朝,何嘗不是常常有變呢?但,我們對四鄰這些地方、這些人,知道得都不夠多,必須加緊打聽!」
很瞭解他這些想法的額亦都不由自主的興起一股感慨:
「貝勒爺主持建州的事務,委實辛苦⋯⋯我境四鄰,情勢複雜,貝勒爺隨時都在小心注意鄰境的情勢變化,光憑這份面面顧到的注意力,就不是尋常人能有的!」
這話讓努爾哈赤感慨更深,情不自禁的對額亦都說了許多心裏的話:
「我隨時隨地都在提醒自己,要求自己,小心謹慎的帶領建州,因為,稍有不慎就有死無生—目前,咱們的實力固然比九年前起兵的時候要大得多、強得多,讓大家感到非常欣慰,覺得努力沒有白費,也對未來充滿信心;但是,若在這個時候就自以為很了不起,或者小看了四方鄰部,掉以輕心,或者疏於注意,就會陷入危險—試想,光是明朝,就有一萬萬人—蒙古咱們雖然不熟,但總聽說過,圖們可汗幾度聚集十萬之眾,與李成梁交戰—這些,都比咱們建州現有的規模大了許多,強了許多—人要能認清現實,面對現實,在現實的環境中找到對自己有利的條件,根據這個條件規畫未來的發展,才能由小而大,逐步走向康莊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