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麗的山河一入冬季便儘是銀白,日光一照,折射出反光,有如披上一件金色衣裳,美得令人情不自禁的伸展雙臂,大聲呼頌⋯⋯
從高聳入天際的長白山頭,延綿到萬里無涯的松遼平原,無論樹石屋舍、平疇沃野,都是晶瑩潔白的雪色,蒼蒼茫茫,壯闊雄偉;宛如天地初由混沌開闢而成,處處樸實無華,處處顯露著博大高遠的氣象,處處生機盎然,處處展現著磅礡的大氣。
遼闊的大地上,黑龍江結冰了,松花江結冰了,遼河結冰了⋯⋯蘇克蘇滸河也結冰了。
結了冰的河川堅硬結實如平地,和被白雪覆蓋的土地連成一片,將矗立在河畔的赫圖阿拉城拱得更顯出氣勢。
而赫圖阿拉城中是熱鬧的—
沒有任何一個人因為滿天冰雪而被凍得顯得瑟縮⋯⋯人人都在忙碌中流露出強旺的生命力和高昂的意志,天地間盡成銀白,唯有這裏的人臉頰上透出紅光,眼神一片勃發。
這天是元旦,全城的軍民歡慶鳴鞭,迎接璀璨的未來歲月,一面作最後的戰前準備—大軍預定在初二日出發。
長達幾年的備戰的工作終於接近尾聲,人人摩拳擦掌。
用兵的對象是烏拉部—統一遼東各部是早在幾十年前就預定的目標,現在,只不過是付諸最具體的實行而已;甚至,實行的步驟也早在數十年前就展開,一步步循序漸進,直到如今。
而這一步步緩緩展開的行動,也是努爾哈赤在經過周密的思考後制定的;他不只一次次親口說給所有的子弟、部屬們聽,也命筆帖式書寫成文章,分抄多份,發給眾人,令他們時常讀誦,謹記在心:
欲伐大木,豈能驟折?必以斧斤伐之,漸至微細,然後能折。相等之國,欲一舉取之,豈能盡滅乎?且將所屬城郭,盡削平之,獨存其都城。如此,則無僕何以為主,無民何以為君?
這個做法包含了多種用意。
除了讓大家瞭解他採「緩緩進行」的方式統一遼東的原因和原則之外,也在警戒幾個激進的人。
包括他的長子褚英在內的一小部分人,對許多事的想法出現了「操之過急」的現象—當建州軍每戰必勝,建州的實力迅速擴展的當兒,少年氣盛的褚英便不免把所有的事情都想得很簡單,把自己想成無所不能,彷彿伸一下手就能摘下太陽似的;僅是對烏拉部用兵的事,就曾好幾次背著他向人大剌剌的說:
「烏拉部早就不行了,只要父汗許我出征,就帶著我手下這幾個牛彔,一鼓作氣,沒兩天便拎著布占泰的人頭回來了!」
這固然是少年豪氣,但他得知後,立刻不自覺的皺起眉頭。
他是不贊成「激進」的。
於是,他多次利用閒話家常的機會,把已成年的兒子們都叫到身邊,先是間接而仔細的為他們解釋「緩」與「急」的兩種做法。
首先,他提出自己多年來累積的人生體驗:
「一個心懷大志,能力也足夠的人,要完成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除了奮發努力之外,還須掌握成功與失敗的重要關鍵,那就是選擇進行的方法—選對了,事情就成了;選錯了,就全完了!有些事情應該馬上去做,有些事情應該慢慢進行,這點,在表面上看來不重要,其實卻是最要緊的關鍵;該急著做的事如果慢下來,就錯失了時機;該慢慢進行的事如果急巴巴的動手,也會壞事!」
他舉出一個非常具體的例子來說明:
「十五年前,日本派出大軍攻打朝鮮—那個時候,日本軍很強,而朝鮮因為兩百年沒打過仗,軍隊都不行了,一開戰就被日本打垮,情況很慘,軍民百姓被殺得數不清,朝鮮國王一面逃亡,一面派人向明朝求援;明朝派了李如松去救援⋯⋯」
他把當時的情勢重加詳細分析,也把三方的戰爭經過再重複說上一遍,最後才提示:
「那場戰的結果你們都是知道的—李如松先勝後敗,日本軍也是先勝後敗!」
這是教訓:
「積小勝為大敗,是戰場上常有的事,我等決不可犯上!」
他一面說,一面暗自觀察幾個兒子的反應;發現,聽得最專注、最入神,眼中有光而又頻頻點頭的人是排行第八的皇太極。
皇太極還沒有真正上過戰場,但彷彿帶著與生俱來的戰爭才華,對他的指導很能心領神會⋯⋯
他看得暗自欣慰,卻也帶著一分失望:
「這番話,我原本是針對褚英講的,告誡他不可激進—」
而褚英的反應不如皇太極—褚英像是無可無不可似的,漫不經心—他的心中暗暗一嘆,默一思忖,自己對自己說:
「難怪古人說,龍生九子,個個不同;又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些話,說歸說,領略多少就全看他們自己了!」
褚英不是沒有優點,一上戰場就身先士卒,驍勇異常,因而頻頻立功;但在智慧上,遠不如皇太極⋯⋯
不過,他隨即遏止自己的思緒再往下發展,而回到教育兒子們的話題上—畢竟,此時,給予兒子們正確的指引和教育,要比暗中比較兒子們的天賦和優缺點要重要得多了—因此,他繼續往下說:
「你們回去,拿三天時間,好好想想我方才說的話,把『緩』與『急』的道理都想得更透徹些,想出了新的東西,來仔細說與我聽!」
但,三天後,大家來到他面前時,褚英一言不發,皇太極侃侃而談,並且引經據典的以書籍上的記載來印證他的話:
「我讀到《遼史》上說的遼興宗征討西夏的史事—遼興宗就是犯了『激進』的毛病,一路長驅直入,進攻西夏,被西夏景宗李元昊採『堅壁清野』之策打個大敗哷—當時,遼為大國,西夏為小國,國力、兵力,雙方都極為懸殊;遼興宗急於求勝,大舉進攻,過程和結果都如父汗說的『積小勝為大敗』—」
他登時對皇太極刮目相看—甚至以不自覺的驚異口氣讚美他:
「很好—你能把書上所記史事想得這麼清楚,還能用來印證眼前⋯⋯很好!書都給你讀活了!」
當著所有成年的兒子們,他對皇太極的讚美便止於此,不再多說,而將欣慰之感悄悄放在心上;只是,最重要的目標依然沒有達到—褚英似乎沒有受到這些談話的影響—問題依然存在,他也依然感到煩惱。
於是,他另想別的教育方法—幾天後,他採用了這個方法:讓筆帖式寫成文章,命每人時時誦讀,以深入心中。
當然,他採用的具體實行的方法也全都依據這個原則;有計劃的逐步用兵,以小規模、不太引起注意的戰役來削減烏拉的實力,增長建州的實力。
計畫訂得周密、完善,執行得確實、徹底,於是,原先或歸屬、或臣服於烏拉的諸多小部,逐漸轉為建州所有:
萬曆三十七年二月,努爾哈赤收鄰朝鮮而居的瓦爾喀部民一千戶。六月,派莽古爾泰率萬騎駐紮撫順關外,並修復南關舊城。九月,建州軍擊敗攻寧古塔城的虎爾哈兵。十二月,扈爾漢率兵向東北深入,收取渥集部所屬滹野路,俘獲兩千。
三十八年十一月,額亦都率兵千人,赴圖們江北岸、綏芬河、牡丹江一帶,招服渥集部的那木都魯、綏芬、寧古塔、尼馬察四路,使之歸附、遷往建州居住;且因之前綏芬路路長圖楞降附建州後,被雅攬路人擄掠,額亦都便乘勝擊取雅攬路三十九年七月,阿巴泰、費英東、安費揚古率軍征取渥集部的烏爾古宸、木倫二路唎,俘虜一千。十二月,何和禮、額亦都、扈爾漢率兵二千,征討東海虎爾哈部札庫塔城,俘獲兩千,並招撫附近居民。
這些行動,都在刻意的控制下悄然進行,甚至,無聲無息的進行;因此沒有赫赫威名;但是幾年下來收穫著實非常大,「孤立烏拉」的目標也圓滿完成。
看著新繪成的地圖,他頻頻點頭。
附屬盡歸建州,烏拉部便確確實實成為一株枝葉盡去的大樹,一座為千峰萬仞包圍的孤城,這也意味著,進行下一個步驟的時機到了。
他仔細審視地圖,緩緩的用朱筆在地圖上畫出六個小圈,然後,命侍衛掛在牆上,給部屬們觀看。
大家一目瞭然—這次用兵的目標是烏拉部臨河的六座環衛城。
計畫依舊按循序漸進的原則進行,現下還不到進攻烏拉本城的時候,仍然以削弱烏拉部實力為目的,而對象由烏拉的附屬小部進展到本部的環衛城,實質上是往前大跨一步。
他的心裏興起了一股特別的感覺,像是某一道隱藏的熱流被觸動了,向全身擴散、奔騰。於是,已有好一段日子未曾披掛上陣的他決定親自出馬—畢竟是朝向畢生的心願前進,生命中有一股無可抑遏的巨大衝力⋯⋯
時為萬曆四十年九月,他親率勁旅征討烏拉部臨河的六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