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翩翩少年逍遙游
一.留在故鄉的夢
一八八八年二月二十日,農曆正月初九,這個人出生在廣東省饒平縣浮演區大榕鋪村。
他的幼名叫張江流,學名張公室。後受達爾文「物競天擇,適者生存」進化論思想的影響,自己做主改名為張競生。
也許連他本人都沒有想到,一時率性而為所改的這個名字,會在中國紅極一時,製造出令人瞠目結舌的轟動效應,然而不幸的是,這種轟動效應更多卻是在萬人唾?中形成的。 民間傳說:正月初九為「天公節」,根據張競生個人考證,這個節日是紀念東漢黃巾起義領袖張角的,張角自稱「天公」,其弟分別稱「地公」、「人公」,張角雖然起義失敗,在民間依然有許多崇敬者,尤其廣東張姓,更是以與張角同宗為榮。
張競生身上的浪漫基因,很多是從他父親那裏繼承來的。
其父張致和,機靈聰慧,可惜少年失學,沒受過多少書本教育。但是他酷愛讀書,涉獵了不少歷史書籍以及《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東周列國傳》等名著。
廣東沿海一帶,許多家庭與東南亞華僑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張競生的家庭也不例外,他的母親就是新加坡一個華僑的女兒。
張競生出生後不久,外公病逝,他的父親去了一趟新加坡,想去繼承岳父的銀業生意,父親做了沒多久,便鎩羽而歸,以其父的浪漫性格來看,他實在是不太適合商人這個職業。
好在岳父多年經商,有些積蓄,張父回鄉時帶回了一筆銀子,使得本來就是殷實之家的張家,家境變得更加寬裕。 張姓在饒平縣是個大姓,但其他姓氏也有很強大的,彼此之間的經常宗族械鬥,成為一個突出的社會問題。據清地方史志記載,械鬥風在嶺南尤其劇烈,人們在總結粵人的諸多愛好時列舉了如下幾條:「好飲食,好財貨,好納妾,好拜鬼神,好械鬥」。其中「好械鬥」這條血腥的「愛好」,提起來便讓人觸目驚心。
械鬥一般以本宗族男子為主要力量,有時候,也招募打手,名為「雇鳥」。招募「雇鳥」後須簽訂生死文書,內容為「某某雇地鳥若干隻,鳥糧每日三百文,如鳥飛不歸,議定每只一千文,聽天無悔!」另外,由於「雇鳥」在械鬥中有可能發生受傷等情況,雙方還會約定,根據傷情輕重,一次性發給傷者撫恤金若干。 張競生的父親,當年就是村子裏械鬥中的勇猛一員。據張競生回憶,父親的後脖頸處,有一顆槍彈留下的疤痕,遇到陰雨天就會隱隱疼痛,為防備傷痛復發,他的父親終生再也不吃公雞。 在饒平縣,張姓與楊姓是世仇。起因很簡單:張姓農田的灌溉水渠,一從楊姓的地盤上經過,楊姓便經常將水渠扒開一條口子偷水,更有甚者,乃至破壞整條水渠。由此,兩大宗族發生了數次大械鬥。
張競生的記憶裏,始終殘存著幼年械鬥時的淒慘場景。清早起床,院子裏響起咚咚的腳步聲,有人慌亂地跑來,報告讓人心悸的消息,又有人被對方的槍彈擊中了,傷者是張競生的一個堂兄,平時為人溫順謙和,被一種奇異的力量捲入械鬥,如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張競生看見父親眼淚汪汪的,兩眼望著蒼天發呆,四周一片唏噓聲……張競生的童年,就是在這麼一種時刻預備、如臨大敵的緊張氣氛中度過的。
儘管時有野蠻的械鬥發生,但是張競生對童年的故鄉仍然有著無窮無盡的懷念。若干年後,他寫作隨筆集《浮生漫談》,談及他對童年故鄉的感情:「我生長於四周美麗偉大的叢山中,自少就養成喜愛山河的生活,養成了愛好大自然的性格。我只知雲霧在山巒的飄揚,林木中的靜穆。我就是這樣自然的兒童,奔放不受拘束的天然兒童。自少養成了放縱自由的脾氣,只愛自然的風光,憎惡世俗的束縛。」
二.黃埔陸軍小學時代
一九○二年,張競生被他父親送到本村私塾就讀。次年,他考入琴峰書院(後改名為縣立第一小學),當時在校就讀的學生年齡參差不齊,有三四十歲的秀才和童生,也有剛剛入學發蒙的十幾歲的幼童,教書的先生名叫喬家鐸,是廣州市的一個著名教師。這所學校開設有國文、算術、歷史、地理、體操以及日文,均由喬家鐸老師包辦,張競生對喬老師十分推崇,許多年後仍稱他為「全能教師」。一九○四年,張競生進入汕頭同文學校,該校為抗日英雄丘逢甲主辦。無論在哪所學校,張競生皆以聰明好學而獲得師友的好評。
一九○五年,清朝停辦科舉,從軍成了讀書人的一大出路。
一九○七年,張競生十九歲,正值各種夢想發芽的年齡,他的心中裝滿了對未來的美好憧憬。這年他考入廣州黃埔陸軍小學,該校名雖為小學,所授課程實為高等學校課程,學制三年,外文要求達到能翻譯的水平。
這所黃埔陸軍小學,在當時的中國南方,可以說是風光無限。兩廣總督岑春?、張人駿都曾分別兼任總辦,學校監督姓韋,是從日本歸國的留學生,副監督叫趙聲,字伯先,江蘇丹徒人,是著名革命黨人,孫中山先生的得力助手。他能擔任黃埔陸軍小學副監督,正是聽從同盟會的安排,以該校為基地,秘密傳播革命思想,著力培植革命分子,積極籌畫將來在廣州發動的新軍起義。當時報名者眾多,能夠被錄取的都是佼佼者,如陳濟裳、陳銘樞! 等著名軍閥和政客,都與張競生是同班同學。
上世紀二○年代的中國,革命是一種時尚,幾乎所有熱血青年,都被「革命」二字所鼓舞,他們整天所想的都是標語、傳單和炸彈。張競生也不例外。他在課堂上偷看革命黨出版的《民報》,思想深受影響,與數名同學相邀,剪掉腦後的「豬尾巴」辮子。他的心中還揣著個幼稚的想法,私心以為將來當上了清朝的軍官,豈不是要為清朝服務而欺負漢人嗎?這麼一想,他對從軍的興趣大減。 恰在此時,張競生從報紙上看到了陸軍部的一則通告,要從黃埔陸軍小學法文班選拔兩三名學生,到法國入士官學校深造。黃埔陸軍小學每年招收學生一百人,分別學習日文、法文、德文和英文,張競生是第二期入學的學生,被分配在法文班,而在這個班裏,他的學習成績一直是第一名。看到這則通告,張競生心中竊喜,暗自以為,要選拔學生去法國學習非自己莫屬。誰知時間過去了一個多月,學校方面始終沒有絲毫動靜,他和幾個成績好的同學詢問副監督趙聲,趙聲告訴他們,留學法國的名額被退掉了。張競生等人問為什麼退掉名額?趙聲說,這事是韋監督辦的,韋監督認為本校沒有夠格的學生。
留學法國的事成了泡影,張競生滿腔憤懣。一件偶爾發生的事情,使張競生的人生開始了新的旅程。當時學校是集體用餐制,每八個人一桌,其中若有一兩個吃飯快者搶食,剩下的其他人就有可能吃不飽。為公平起見,張競生與另一個名叫王鸞的同學牽頭,將所有同學按自願組合的原則編成八人一桌,然後就餐。那些平時吃飯喜歡搶食的,張競生專門將他們編在了一起。這樣一來,那些喜歡搶食的同學不高興了,他們吵鬧起來,直到大動干戈,驚動校方,韋監督從校辦公室走出來,詢問了事情經過,得知是張競生、王鸞牽頭所為,第二天,學校走廊上貼出了一紙通告:開除張競生、王鸞兩同學。
許多年以後,張競生回憶此事時是這樣說的:「本來,這是少年的一時乖張行為,照理可以降班再回學校讀書的,但我因為不願為滿清軍人,決意不再回校,遂與那位被革除的同學一同前往新加坡,去投奔孫中山先生為革命黨了。」
三.追隨孫中山參加革命遭遇尷尬
雖說後來張競生與王鸞的友誼未能始終保持,但是當年兩個熱血青年割頭換頸的俠客氣慨,仍是值得讚頌和懷念的。
黃埔陸軍小學開除的公告張貼後,張競生和王鸞經由學校副監督趙聲介紹,前往新加坡投奔孫中山。
在一幢東南亞風格的小洋樓裏,孫中山身穿樸素的中山裝,態度溫和地接待了兩個年輕人。孫中山聽了兩位青年的講述,沉思片刻,緩緩說道:「你們想錯了。我們革命黨人,就是要像鑽進鐵扇公主的孫悟空一樣,鑽進滿清內部成為軍人,用他們的兵器來打倒他們。你們先前恐怕只聽了一面的宣傳,以為做滿清軍人,就是欺負漢族人,這是指那班無知識、無民族心的軍人而言的。但我們現在所要宣傳的,是希望一班革命青年去當滿清的軍人,然後伺機起義,推翻滿清政權,恢復漢室。因此,我還是勸你們回到國內去做革命黨吧。」
孫中山的一番話,使得張競生和王鸞大感意外,接下來,孫中山的話更是讓他們頗費揣測。「我在此時無法潛入內地,只好在國外活動,這不過是臨時的辦法,要想讓事情得到根本上的解決,還是必須在國內革命,而不是在國外宣傳了事的。說到幫助你們到外國去留學,深造培養成革命人物,我只怕是愛莫能助,何況財力也不允許。」
孫中山的話,委婉地含有推諉的意味。兩個熱血青年遠渡重洋,乘興而來,忽聞晴天霹靂,此時才感覺到,當初一時衝動,離開黃埔陸軍小學,是犯了一個決定性的錯誤。從小洋樓裏出來,回到臨時租住的簡陋客棧,張競生和王鸞神情怏怏,蒙上被子大睡了一覺。白天,他們去勞務市場逛溜,看有沒有適合自己做的事情,可是除了碼頭扛包的工作外,就是到建築工地去搬水泥磚瓦,沒有一樣是他們能夠勝任的。再在此時久住,只怕連生活費都沒了,兩人隱入進退兩難的境地,經過幾日的彷徨,他們決定再去找孫中山先生,討取一個行止的辦法。 誰知這一次謁見,卻未能成功。孫中山並沒有下樓,只派了他的助手胡漢民與張競生、王鸞禮貌性的應付了幾句,胡就一手拿起黑色禮帽,說聲對不起,他要到外地去為革命黨募款,不能長談,匆匆告別了。
張競生和王鸞茫然地坐在陳舊的竹涼椅上,真有一種「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感覺。他們只好低聲下氣,再請印度門衛去向孫中山先生傳話,要求會面,可是印度門衛搖搖頭,豎起食指連連擺動。
回到住所,張競生和王鸞的情緒除了沮喪外,還有氣悶。走投無路之際,他們思前想後,終於想起了一個人來。此人姓何,在新加坡端蒙小學任校長,這所學校是大陸潮州幫集資創辦的,對來新加坡的中國人極有親近之感。果然,何校長彬彬有禮,態度和藹地接待了他們,還請他們吃了一頓晚飯。席間,兩個人談起他們再度造訪孫中山先生遭受冷遇的故事,言詞間仍感憤憤不平。
何校長淡然一笑,問道:「你們難道不知道嗎?」張競生問:? u知道什麼?」何校長說:「前幾天新加坡的報紙上都登了,說是有兩廣總督派來的刺客,要伺機對孫中山行刺,我想,孫中山是被刺客嚇怕了,把你們二人誤以為是嫌疑犯了。」聽何校長這麼一說,張競生和王鸞才恍然大悟,相視一望,捧腹大笑起來。
兩個熱血青年向何校長訴苦,在啟程時,同學們資助的旅費快花完了,現在莫說是回國的路費,連平時的生計都成了問題。何校長顰蹙眉頭,略作思索後,介紹了這麼一個辦法:此間通用語種是英語,市場上適合一般讀者閱讀的讀物不多,不妨給小印刷廠編寫漢英對照的小冊子,可以掙到一筆回國的路費。說著,何校長又熱心快腸地遞上一張名片,讓他們憑這張名片去一家小印刷廠洽談。
小冊子印刷出來了,雖然內容粗淺,但擺在書攤上,也還賣得不錯。可是輪到張競生、王鸞去領取翻譯稿費時,印刷廠老闆卻叫苦不迭,一會是說翻譯質量不怎麼樣,一會說書的銷路不好,找出種種理由推搪,不肯按照協議付翻譯稿費。張競生、王鸞二人與印刷廠老闆大吵了一頓,鬧得雙方嚷嚷要動武。印刷廠老闆是當地人,威脅說找員警來解決問題,要將張、王二人驅逐出境。這件事的最後解決辦法,是由介紹人何校長出面雙方調停,讓大家都? 灡齯鶠C至於印刷廠拒絕支付的翻譯稿費,則由何校長給了張競生、王鸞二人一筆費用,用作回國的差旅費。 就這樣在新加坡住了一個多月,每天面對的情況除了窘境外,還是窘境。這天,張競生與王鸞兩人在客棧附近的一家小咖啡館裏對坐,唏噓不已。張競生後來回憶說,當時去這家小咖啡館,是硬著頭皮咬牙作出的決定,因為他每天從大街上路過時,都看見小夥計當街在鍋裏炒咖啡,他實在抵抗不過咖啡的香味,再怎麼說,也要去飲一杯過過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