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二十多年前吧,么舅給外公、外婆立碑的那天,我記得天氣真是好極了。
地處鄂西神農架大山餘脈的這一帶屬半高山,林木茂盛,地廣人稀……是中午,林莽深處的黑蔭灣,潮潤而荒涼,望不到邊際的松樹撐開一柄柄遮陽大傘,山風夾帶松脂的清香暖融融撫面,似在催人暇想;小塊雲朵投射下來的淡淡影子,沿草坡緩慢移動著,鳥兒好像也午睡了,四周靜悄悄的……
如遠古一般寂靜的老林,突然間,聚集攏好幾十或從縣城、或從遠方來的男女老幼,鞭炮、禮花「嗶嗶呯呯」燃放了好一陣子,白煙在墨汁般暗綠的樹梢頭繾綣,半天散不開;驚起一大群灰喜鵲,撲漉漉飛往稍遠處的另一片松林上空,哇哇喳喳盤旋著……
祭禮在傳統禮儀中,曾被稱作「人生第一吃緊事」,慎終追遠,「事死如事生」,是維繫家族的杠杆,也是慰藉心靈的一劑良方。
因為剛剛過罷春節,更因為要鄭重其事,我們兄弟姐妹幾家,和幾個舅舅家、姨媽家的兒女們,儘量盛裝整潔。兒子和幾個小侄兒、侄女,大多第一次來鄉下,目光左顧右盼,嘰嘰喳喳尖叫,看什麼都新鮮。鞭炮響過之後,所有的人依照古訓,按長幼順序,表情肅穆,次第走到墳頭,緩緩地蹲下身子,焚香燒紙錢,一跪三叩首。上前時,要求彎腰垂首,態度謙恭,退下來的時候,則要像聽到吩咐聲,面帶敬齊之色……
禮畢,男人們手牽著娃兒,散開到林子裡,開始去撿拾乾柴準備生篝火,女人們則將從各自家裡帶來的熟食、涼菜、白酒、飲料,在墳前岩板上擺開;相互間小小聲說著些憶舊的話,臉色逐漸回暖,不過仍略帶點淡淡的哀傷。
我曾從一本名叫《帝京景物略》的老書中,讀到過對祭墓情景的描繪:「……轎馬後掛楮錠,燦燦然滿道也。拜者、酹者、哭者、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錠次,以紙錢置墳頭。哭罷,不歸也,趨芳樹,擇園圃,列坐盡醉,有歌者,哭笑無端,哀往而樂回也。」活脫脫像在描摹我們那天的情景……反正草地上的野餐吃到後來,祭祀已有了讓長眠地下的外公、外婆,分享晚輩們幸福生活的「上喜墳」意味,甚至更像一次踏青遊玩。娃兒們快樂如脫兔,滿林子歡蹦亂跳,大人們的臉龐也漸漸被酒精燒成了紅色……
黑蔭灣真稱得滿目青山!山不高,綿延起伏,中間夾一條蜿蜒的細細溪流。松樹們因為生長得如竹林一般密密麻麻,太擁擠,只能拼命竄高來追逐陽光;林間積壓著怕有半尺厚的經年松針,呈紫褐色,腳踩著比羊毛地毯還舒服!中午過後,八哥、斑鳩、灰喜鵲,土畫眉們,棲高高的樹梢上唱起歌來,鳥音遙遙,似天外飄落……由於透漏進來的陽光太少,五歲的兒子一時興奮,脫口喊出「山上刮著綠風」,令我好多年之後,還引以為驕傲。
記得外婆在世時也講過:「從前,這地方滿山都是水缸粗細的松樹、白楊樹、花櫟樹、野櫻桃樹,小溪溝邊竹園裡,楠竹、金竹、苦竹,差不多也有菜碗粗!抗戰時期,百多裡外的霧渡河、界嶺就是前線,光從校場壩到黃糧坪一帶,就駐紮有上萬人的軍隊。部隊來來去去,把竹子都砍光了,粗松樹也砍得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