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至死不渝
每樣東西都開始喀咑喀咑地響。
我抓住餐桌邊緣,然後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訂婚戒滾到甜心的格子地板。地震只持續數秒,卻已讓點唱機停止播放、緊張的女服務生東倒西歪地試圖平衡托盤上的餐飲。
我看到屋外的天空陰暗得有如瘀血,而樹梢抖得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在搖晃它。喜悅從賽維爾的臉上消失,取而代之是我近來常在他臉上看到緊繃、備戰的表情。我閉上眼睛、將賽維爾的手握得更緊,等待耀眼的光芒帶我回到天上的牢獄。
可是一會兒後,大地回歸平靜。所有預期情況會更慘烈的人們全鬆了口氣。現在女服務生在他們笑著談論大自然難以捉摸的同時,俐落地清理打翻的飲料。沒有人在說剛才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件事或許鬧個一、二天就會被人們拋諸腦後,但賽維爾和我不會那麼輕易被愚弄。我們可以感覺到:天國掀起的風波。
我考慮告訴賽維爾:結婚也許不是什麼好主意,我們應該把戒指還回去,然後開回布萊斯‧哈密頓參加剩下的畢業典禮。如果我們的動作夠快,說不定他還能演說畢業致詞。可是我愈看著他,愈難說出我的決定。
我安分守己的一面熟知警鐘響起時應小心留意,並乖乖照著規則走,別想改變天意的智慧;但是我也可以感受到叛逆的一面在體內騷動,告訴我現在已經來不及回頭了。我讓那個曾經膽怯的女孩像舞會裡的壁花小姐一樣縮回黑暗裡,讓這個新的貝絲接管一切。我還不太瞭解她,可是我覺得她已經存在許久,如同在舞台側翼等著展露鋒芒的替身。
而起身抓起包包的就是這個新貝絲。
「走吧!」
賽維爾朝桌上丟了幾張紙鈔,跟著我走入街道後,瞇眼仰望重新悄悄現身的太陽,又歎了長長一口氣。
「妳覺得剛才的地震是針對我們嗎?」
「我不知道。」我回說。「說不定是我們想太多了。」
「也許吧。」賽維爾說:「但是我在這裡生活了大半輩子,從沒見過類似的事情。」
我望著大馬路,人們似乎如常做著自己的事,然後注意到警長出面安撫驚魂未定的觀光客,他平靜的嗓音傳進我們耳裡。
「不必擔心,女士。地震在這區域或許少見卻無大礙。」
這番話似乎讓觀光客放下心來,但我知道這次的地震不是巧合。那顯然是上頭的警告,無意造成任何真正的損害,只是要引起我們的注意。而它成功了。
「貝絲?」賽維爾遲疑地問:「我們現在該怎麼辦?」
我瞥向賽維爾停在對街的車──只要五分鐘,那輛古董敞篷房車就能戴我們到海邊、有梅爾神父等待的教堂。我記得抵達維納斯灣之初,和加百列、愛維一起拜訪他的情形。他知道我們的身分,雖然我們從未開誠布公地討論,但他臉上的表情說明了一切。我¬¬想:像梅爾神父那麼虔誠的人既然同意為我們證婚,那麼他一定對我們的結合有信心。知道至少有一個和我們同一陣營的人真叫人欣慰。
我在心裡掙扎了沒多久,就看見一對坐在廣場木製長椅上的老夫妻,丈夫拿起老婆的手扣在自己手上,然後在微風吹亂他的白髮、陽光溫暖他的後頸時自在地笑了。不曉得這對夫妻在一起多久了?共享多少人生旅程?這是一個燦爛的下午,人行道上的樺木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我看著一個慢跑者戴著隨身聽經過、車中的小男孩隔著車窗對行人扮鬼臉。我或許不是出生於這世界,但我知道自己掙得停留在此的權力,而且我不打算輕易放棄它。
我雙手捧著賽維爾的臉。「如果我沒記錯……你剛才向我求婚了。」
他疑惑地看了我一會兒才意會過來,並且露出笑容,重拾熱情地抓住我的手。我們衝向停在對街的車子,後座躺著我們稍早遺棄的學士帽和學士服,可現在沒人在意它們。在賽維爾踩下油門,車子加速前往海邊的期間,我們都沒說話,先前曾有的任何一絲疑慮皆已蒸發,我們決定不管發生什麼事都要實現計畫。
聖馬克是一座青石教堂,歐洲殖民者在南北戰爭之後建造了它;四周是鍛鐵圍籬,一條旁生風鈴草的鵝卵石步道連接它的橡木拱門。聖馬克是這城鎮第一間天主教教堂,一道紀念牆就立在側花園,紀念同盟烈士。這間教堂對賽維爾和他的家人來說意義重大。他從小在這上聖經課、在每次聖誕節慶上表演,直到他長大開始覺得尷尬。梅爾神父認識伍茲家的每個孩子。再過幾個禮拜,他將為這家人的長女克萊兒證婚,屆時身為弟弟的賽維爾將以男儐相的身分出席。
當我們穿過拱門,外面世界的喧囂頓時全數消散。我們的腳步聲在教堂的紅紋大理石地板、石柱和上方的圓頂天花板間迴盪。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像聳立在中堂,祂戴著荊棘的頭歪向一邊,視線卻直盯著天上。殉道聖人的馬賽克人像從天花板俯瞰著我們。充滿整座教堂、柔和的金色光線滑落安置聖體的金色神龕。牆上掛著精雕細琢的畫框,展示耶穌受難苦路十四站的畫作。長凳是拋光的紅木材質,而香氣瀰漫在空氣中。聖壇上方的彩繪玻璃描述金髮、表情肅穆、身著紅袍的加百列向跪在他跟前、面露疑惑的瑪麗亞傳達信息。看見藝術家詮釋我那大天使的哥哥總叫我難以適應。真實的加百列是多麼俊美和高壯,圖像永遠無法捕捉他實際的神韻。但是色彩蕩漾,將活生生的形體呈現在我們眼前。
賽維爾和我停在入口處,一前一後將手指浸入面前的聖水。布料摩擦的瑟瑟聲預告了梅爾神父的出現。他穿著整套禮服現身,拖在地毯的衣襬隨著他走下階梯向我們致意時發出微弱的聲響。梅爾神父是個頭頂微禿、眼神晶亮的男人。他並不意外見到我們。他熱情地擁抱賽維爾後,將我的手包覆在他手中,彷彿我們是老朋友。
「我一直在等你們。」他開心地說。
梅爾神父引領我們走到教堂前方。當我們雙雙跪在聖壇前方,他仔細觀察我們的表情,確認我們的心意已決。
「婚姻是認真的承諾。」他說:「你們兩個還年輕,是否仔細想過自己即將承擔什麼責任?」
「是的,神父,我們已經考慮清楚了。」賽維爾回應的語調可以說服最激進的懷疑論者。「你願意幫我們證婚嗎?」
「嗯——」他含糊的回應。「你們的家人會怎麼說?他們肯定想出席如此值得紀念的場合?」當梅爾神父對上我的雙眼時,他的眼神益發嚴厲。
「這是我們的決定。」賽維爾回答。「我希望他們可以在場……但他們不會諒解的。」梅爾神父思索賽維爾話中的意義後,點了點頭。
「這不是年輕人沖昏頭的決定。」我插嘴,擔心他需要更多保證。「你不知道我們走到這一步之前的經歷。求求你,我們不能在上帝眼中過著不屬於彼此的另一天。」
看得出梅爾神父發現很難忽略我們的急迫,但他腦中的小聲音要他謹慎。我得再加把勁說服他。
「這是上帝的旨意。」我突然說,然後見到他雙眼圓睜。「祂為了某種理由讓我們相遇。你尤其應該知道祂對每個人都有安排,而這就是祂對我們的安排。我們沒有置喙的餘地,只需接納祂在我們之間製造的火花。」
我的話似乎讓這事情定案了。梅爾神父無法拒絕顯然是來自上天的旨意。他擺動雙手表示同意。
「那就好。看樣子再等多久都無法讓你們改變心意。」他示意剛才一直躲在暗處的人上前。「我自作主張邀約愛弗瑞斯太太來當見證人。」
我們轉過頭,發現一名婦人正在最後一排長凳上默禱。當婦人起身走近聖壇,我認出她是神父家的家政婦。愛弗瑞斯太太撫平根本不存在她花襯衫上的皺褶,掩不住能在這個她看來瘋狂、浪漫的脫序行為中扮演一角的興奮。當她開口時,她甚至聽起來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是帕娜黛特的兒子,是吧?」她帶著濃濃的西班牙腔調詢問。賽維爾點頭後垂下視線,預期會聽到一場訓誡,然而愛弗瑞斯太太只是捏了捏他的手臂,為他打氣。「放心,用不了多久大家都會為你開心的。」
「可以開始了嗎?」梅爾神父問。
「請……un momento(等一下)。」愛弗瑞斯太太搖頭,不甚滿意地打量我後離席。我們困惑地等了一會兒,直到她匆匆從教堂花園摘回一束雛菊。
「謝謝妳。」我感激地對她微笑。賽維爾和我忙著趕來,沒有太多時間考量細節。我們身上還穿著燙得筆挺的學校制服。
「不客氣。」她笑瞇了眼睛。
傾瀉的陽光穿透彩繪玻璃窗,替賽維爾染上一片金色調。就算他穿的是舊運動褲也無所謂,他本身就已經夠叫人目眩神迷了。我從眼角瞄到自己垂落的棕髮也摻著紅銅與青銅色。我的倒影似乎在發光。有一小部分的我渴望將此視為天界支持我們結為連理的徵兆。畢竟地震已經停止、天花板也沒有坍塌的跡象。也許,只是也許,我們的愛情連天界都不得不認同。
當我望著賽維爾時,我發現自己的內心有所改變。我不像往常那樣被情感的洪流(一種強烈的愛,讓我有時覺得自己的身體會因容納這份愛而炸開來)掩沒,反而感到徹底地平靜,彷彿我的宇宙回歸它原本應有的面貌。雖然我認識賽維爾的臉就像認識自己的手背,但每次看著他都像是第一次見面。他臉上優美的線條充滿深度而難以言喻:他豐滿的雙唇微微彎起、隆起的顴骨和碧藍如淺灘海色的杏眼。陽光的手指舞過他蜜金色的髮梢,使他的頭髮像錚亮的黃銅般發光。他的制服──口袋上繡有布萊斯校徽的深藍色外套,似乎正好適合這莊嚴的場合。賽維爾伸手最後調整了一下領帶。我看不出來他緊不緊張。
「我得呈現今天最帥氣的樣子。」他調皮地對我眨眨眼說。
梅爾神父張開雙手,慎重其事地舉在空中。
「所有人今天齊聚一堂,讓上帝透過神聖的婚姻見證你們的愛情。願你們在婚姻中互相尊重、永遠對彼此忠誠,所以今天在這教堂裡,我要請你們表明決心。你們願意在有生之年以丈夫和妻子的身分,敬重並深愛對方嗎?」
賽維爾和我抬頭看著梅爾神父,像是突然意識到這一刻有多神聖。但我們毫不猶豫地同時開口,彷彿我們已經合而為一,不再是單獨的個體。
「我們願意。」
「請你們牽著彼此的右手,在上帝和祂的殿堂宣誓。賽維爾,請跟著我說。」
賽維爾仔細且清楚地發出每一個音,宛如每個字都承載了許多重量,無法貿然帶過。他的聲音像音樂,暈得我必須握緊他的手才不會飄開。在宣誓的過程中,他的眼睛始終沒離開我的。
「我、賽維爾•伍茲選擇妳、貝瑟妮•聖堂作為我的妻子。將來無論是好、是壞,是貧、是富,生病或健康都屬於彼此、互相扶持,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
輪到我了。我一定很緊張,因為我聽見自己做出同樣宣誓時的聲音不停顫抖,而梅爾神父的表情也愈來愈凝重。愛弗瑞斯太太抽出她綁在一邊袖子的蕾絲手帕輕拭雙眼。連我也在宣誓時不住落下眼淚。直到這一刻,我才瞭解什麼叫做喜極而泣。賽維爾用拇指磨蹭我的手,使我有一瞬間迷失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最後是梅爾神父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可以交換戒指了。這個戒指象徵你們對彼此的愛與忠誠。」
賽維爾拿起我的手,將他祖母的戒指套進我的手指。它牢牢地套在我的手上,像是戒指主動配合我的指圍。真希望我們有充裕的時間可以好好安排。我悄悄拔下班級戒,試圖套入賽維爾的無名指。想當然耳,戒指太小了,所以我只能將它套進賽維爾的小指。賽維爾和我當場僵住,覺得自己毀了一切。後來愛弗瑞斯太太掩著嘴開始咯咯發笑,我們再次放鬆了下來。
「願上帝認可你們的結合。」梅爾神父說出最後的證詞。「願二位的婚姻能為你們的人生帶來平靜與和睦。我現在宣布你們結為夫妻。」
大功告成。儀式結束,我們成為夫妻了。
我這一生一直覺得自己是局外人,看著我永遠無法加入的世界。在天國我雖然存在,卻從未真正活過。遇見賽維爾改變了那一切。他接納我、愛我以及照顧我,從不在乎我的不同。而且他的出現讓我的世界活了起來。我知道兩人面前仍有風霜,但我的靈魂已經和他的緊密結合,沒有任何事物──哪怕是天堂或地獄──可以拆散我們。
我們忘了等梅爾神父正式宣告就融化在熱吻中。我們共享的擁抱有了截然不同的意義。這一次的擁抱感覺好神聖。我襯衫下的雙翼開始嗡嗡地拍動、每一寸肌膚也開始刺痛,渾身散發溫暖的光芒;接著,從我皮膚散發的光逐漸與穿透彩繪玻璃窗的日光融合在一起、爆出閃光,將賽維爾和我籠罩在七彩的光輝裡。梅爾神父和愛弗瑞斯太太驚訝得倒抽一口氣,但不一會兒,虹彩便隨著躲入雲層中的太陽淡去。
愛弗瑞斯太太興奮地以西班牙文尖聲道恭喜,並且熱情擁抱我們,好像我們是她失散已久的親人。梅爾神父打斷她,把我們帶到聖壇簽署證書。
我才剛下筆,教堂大門便甩開來,巨大的聲響讓所有人嚇了一跳。
長相秀氣、四肢柔軟的少年頂著一頭篷鬆的鬈髮站在門口。那名少年身穿黑色連帽長袍,背後展開三對黑色羽翼。他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視線從頭到尾沒離開過梅爾神父,而他走向聖壇的步伐熟練得像是曾經走過伸展台,身旁的鐮刀則隨之擺動閃爍。我立刻察覺他的身分:由死亡天使親自培訓的死神。愛弗瑞斯太太放聲尖叫,跌跌撞撞地躲到聖壇後方。雜亂無章的西班牙禱告文從她的藏身處傳來。依據傳說,死神只會在搜尋的人面前現身,但是照目前看來成規已被拋在一邊。所有行動似乎是設計好,刻意要給我們的訊息。這個死神的目標是我們。
我想也不想地將賽維爾推倒在地,同時張開雙翼保護他。死神無法帶走守護天使看顧的靈魂。只是我很快發現,這位年輕死神沒把賽維爾放在眼裡。
祂銳利的視線鎖定了梅爾神父,而祂修長的手指直指著他。神父摸不著頭緒地猛眨眼,然後畏懼地向後退去直到身體撞上聖壇,臉上的牛角框眼鏡也歪了。
「我只是想幫忙、我只是想幫忙而已。」他重複著同一個句子。
「和你的意圖無關。」死神冷冷地回答。
梅爾神父沉默了一會兒,才為自己辯解道:「我只是回應主的召喚。」
「你知道她是誰嗎?」死神問。「她不是人類。」
梅爾神父顯然不意外。他早知道我與眾不同,雖然他不曾質問我、或待我像個外人。
「上帝以奇妙的方式行事。」他大膽回應。
死神歪著頭說:「的確。」
我眼睜睜地看著祂舉起一隻手,梅爾神父立即痛得屈身抓住了胸口。倒地時,神父大口大口地喘氣。
「放過他!」賽維爾大叫著想要掙脫我的箝制。我壓住他,連我也不曉得自己有這種力量。死神這才第一次看向我們,用祂陰沉睏倦的眼神看著賽維爾,瑰紅的雙唇露出幾近輕蔑的微笑。
「我要做的事與你們無關。」他答道,然後逼近倒臥在大理石地板上的神父。賽維爾不斷掙扎,而我的神力令他動彈不得。
「貝絲,放開我。」他懇求。「梅爾神父需要幫助!」
「我們現在不能幫他。」
「妳是怎麼了?」他苦苦追問,露出像是認不得我的怪異表情。
「你沒辦法抵抗死神。」我低語。「祂只是聽令行事。如果你妨礙祂,祂會連你一起帶走。別讓我在成為你妻子的數分鐘後就成了寡婦。」
賽維爾似乎聽進了這番話。他停止掙扎、陷入沉默,卻以充滿痛苦和無助的眼神看著他兒時以來的神父和導師。梅爾神父的身體在一陣痙攣後不動了。死神重新移動到神父頭部的位置。我知道祂在等什麼。梅爾神父張開的嘴裡冒出如煙的影子,盤旋空中──和地上屍體毫無二致的朦朧身影。
「跟我來。」死神平淡的音調聽起來幾乎是了無生趣。梅爾神父的靈魂一時間顯得不知所措。他尋找方向,然後聽從了死神的指示。於是死神和人類的靈魂雙雙朝著教堂的圓頂天花板飛騰。
「祢要帶他去哪裡?」我問,擔心梅爾神父為了幫助我們而被扔進火坑。
「他的動機良善,所以天國仍為他保留了一席之地。」死神答道,沒有回頭或停止飛行。「但他在人間的日子已到了盡頭。」
2. 逃吧!親愛的,快逃!
等死神完全消失在眼前,我才放心地鬆開賽維爾。他衝向梅爾神父,跪在他已無生命跡象的身體旁邊。神父仍睜著眼,只是眼睛黯然無神,有如玻璃。
氣喘吁吁的愛弗瑞斯太太走出聖壇後方,發抖而戒慎恐懼地看著我們。她在走道上停下,顫抖的雙手緊緊握住脖子上的珠寶十字架。
「Santo cielo!(天啊!)懇請上帝垂憫我們所有人。」她啜泣著,然後跌跌撞撞地走出教堂。
「等一下!」我在她身後呼喚。「愛弗瑞斯太太,請妳別走!」但是她沒回頭,一心只想遠離自己方才目睹的事物。
在她離開後,賽維爾一臉痛苦和疲憊地看著我。
「貝絲,我們做了什麼?」他悄聲說。「我們害死了一個人。」
「不,我們沒有。」我跪在他身旁,並抓起他的雙手。「聽我說,賽維爾,這不是我們的錯。」
「祂們帶走他,」為了不讓我看見他有多受創,賽維爾別過臉喃喃說道:「因為他贊同我們的結合。要不是他試圖幫助我們,現在仍會活得好好的。」
「我們沒辦法確認這件事。」我要他回頭看我。「這件事錯不在我們。」
我伸手將梅爾神父的眼皮永遠地闔上,感覺怒意逐漸脹滿我的胸膛,也知道生氣對我們沒有任何幫助。所以我反過來為梅爾神父的靈魂默禱,期望他能安息。賽維爾仍看著地上的屍體哀悼。
「祂們只是縮短梅爾神父在人間的生活。」我告訴他。「他現在已經在樂土了──你知道的,不是嗎?」
賽維爾點點頭,試著眨去凝結在他長睫毛上的淚珠。教堂外傳來汽車急煞的聲音,接著是甩門和踏上石礫小徑的重重腳步聲。
愛維和加百列像陣風颳進聖馬克,兩人飛快判斷了眼前景象和稍早發生的事。他們三步併作兩步地衝過走道,直到在我們面前站定才能看清他們的身影。加百列俊俏的五官上淨是痛苦,同時沮喪地耙過他黃沙色的頭髮。愛維的金色長髮看起來蓬亂、表情陰沉得有如打雷閃電。
「老天,你們做了什麼?」她用我從未聽過的語調開口,低了好幾階的嗓音彷彿是從她的胸腔深處傳來。加百列則是數度欲言又止。
「我們來得太遲了。」他終於開口。他的眼睛瞟過我們的結婚戒和地上的屍體,沒有任何反應,顯然不意外見到我們悲戀下的第一名受害者。
「這是場鬧劇。」愛維沮喪地搖頭。「這樣的反叛注定要歷經磨難。」平常冷酷的灰眸已轉為奇異的琥珀色,而我似乎見到她虹膜內燃燒著微弱的火焰。
「現在先別說了。」加百列指著門口。「我們得離開這個地方。」
兩人扣住我們的肩膀,半拖著我們穿過走道。我們麻木得忘了反抗。黑色吉普車停在教堂外。愛維用超出必要的力氣拉開門,使整台車瞬間往右邊傾斜。「上車。」她命令。「別讓我說第二遍。」
「不要。」我反抗著,無力地退開他們身邊。「我受夠每個人都想告訴我們該怎麼做了!」
「貝瑟妮,我多希望妳能先找我商量。」加百列說,低沉的嗓音裡充滿失望。「我可以協助妳做出正確的抉擇。」
「這就是正確的抉擇,哥。」我語氣堅定地說。
「妳違背了天界的法條,還連累聖職者死於非命,」愛維咬牙道。「難道妳沒有悔意嗎?」
「我們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你們當然不知道。」愛維說。我突然明白什麼叫做用眼神殺人。「妳以為不管妳做了什麼事,我們都會一直保護妳嗎?」
「不,我只是希望你們可以站在我們的立場看事情!」
「我們只是想在一起,」賽維爾說:「就這麼單純而已。」
他的解說似乎加深了我姊的不滿。「給我上車!」她大吼。她突如其來的情緒把我們全都嚇了一跳。然後她轉身背對我們、靠著後座車門,肩膀因為盛怒而緊繃。
「我們會跟你們走,」我心平氣和地說,努力在白熱化的情勢中拉回一點理智。「只要告訴我們要去哪裡。」
「你們兩個必須立刻離開維納斯灣,一秒都不能多留,」加百列說。「我們會在路上解釋。」
我驟然發現加百列脖子上的青筋抽動個不停。愛維絞扭著手,不時緊張地掃視街道。我是不是遺漏了什麼?我知道他們對我們衝動的婚禮為何有那麼激烈的反應,但也看得出理由不僅止於此。要不是我太瞭解他們,我會認為他們在害怕。
「哥,怎麼回事?」我搭著他的肩,心裡的警鐘作響。
我從沒見過他此刻臉上的表情──挫敗。「你們在這裡不再安全了。」
「什麼?」賽維爾下意識用手圈住我的膀臂。「為什麼?」
「我知道我們捅了婁子,」我說:「也絕不會原諒自己害死了梅爾神父,但我不懂!我們只是想結婚,又沒礙著任何人,為什麼事情會變得這麼嚴重?」
「在天界眼中事情就是這麼嚴重。」愛維說,她颳著狂風驟雨的眼睛首次冷靜地看著我。
「那不公平!」我抗議,感覺淚水即將決堤。我爬上車子後座,相當震驚賽維爾和我的幸福竟然破滅得那麼快。
前座的加百列轉身,嚴厲地看著賽維爾。「仔細聽我說。」
賽維爾面無血色且吞嚥困難。
「你們不只是要離開,」加百列說:「你們還得逃亡。」
哥哥以不要命的速度開出鎮上往群山前進。愛維用力地咬住她的下唇,抓著儀表板。雖然他們承諾會在路上解釋,可是二人皆不發一語。賽維爾和我依偎著彼此,試著不去思考最糟的情況。這不是我原先期盼的蜜月旅行。我只期望賽維爾此刻不會覺得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