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
當風吹過想像的教室
我在二十五歲那年,初次接觸香港三聯繁體首版《傅雷家書》。這時已過親子關係劍拔弩張的青春期,開始用悲憫看待日漸白頭的老父,甚至以移情的心境,享受一位「回頭浪父」的懺悔。同時期大約也達成自學欣賞西洋古典音樂的入門初階,不再對作曲家或專有名詞感到茫然陌生。
再過四年,我竟然先後在四家古典音樂雜誌,展開持續十四年專欄主筆與新片評介寫作。猶記得落筆第一篇,在《音樂月刊》的專欄〈遣悲懷〉的某一段,寫到聽舒納貝爾彈奏莫札特的第二十號鋼琴協奏曲第二樂章浪漫曲。曾經覺得音樂的氛圍像李白〈將進酒〉的「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後來又發現更像王維〈辛夷塢〉的「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很明顯就受傅家父子的影響。
那時《音樂與音響》雜誌,轉載過傅聰在香港的談樂錄。他將莫札特、蕭邦、德布西,與李白、莊子、李後主、王維對應類比,曾在愛樂友之間掀起後繼的熱烈討論。友朋間雖然有所修正,紛紛表示這個「大風吹」、「對號入座」遊戲雖然未必精準對焦,但都肯定原始創意的新鮮活潑,大有助興於讀中國詩與聆西洋樂。
剛起步的唱片評介學徒期,當然會觀摩海內外名家同行的說法。大家拿到的唱片樣本,都是最新一季跨國唱片公司的熱門新貨,頗有「仙拚仙」的競寫趣味。往往一張唱片有七葷八素的評價落差,有時不免會懷疑自己的功力,但更愛嫁禍於別人的跋扈偏見。傅雷談音樂的文章,兩處對我格外有所啟發。
我在開章名義的那篇〈遣悲懷〉專欄,就特別提到喜歡在禮拜天早上,慢慢啜飲一壺有《彌賽亞》伴奏的英式伯爵晨茶。有位信仰虔誠的樂友十分不以為然,不解我為何有這種瀆神的壞習慣。他不能體會我假日剛起床時,需要一種介於義大利歌劇與德意志神劇之間,最適合為耳蝸暖身的音樂。我那時同樣有李希特指揮的《馬太受難曲》與《彌賽亞》,前者是日本資深樂評人公認「十大荒島唱片」第一名,無奈聆聽次數遠遠不及後者。
我曾經懷疑自己的欣賞品味,直到遇上也把韓德爾擺在巴赫之上的傅家父子。在一九六一年二月兩篇家書裡,我得到美妙的啟示與解脫。傅聰提到韓德爾的人性本色,應是較健康的藝術態度,「韓德爾是智慧的結晶,巴赫是信仰的結晶」。傅雷進一步解釋,「韓德爾有種異教氣息,不像巴赫被基督教精神束縛,常常匍匐在神的腳下呼號,懺悔,誠惶誠恐的祈求。」傅雷提到韓德爾在身上,結合德意志人尋求文藝復興理想,與拉丁種族憧憬陽光快樂,正是我看上《彌賽亞》兼具歌劇與神劇之妙的理由。
傅雷以中國人的觀點,認為儒家與道家思想的民族,確實會比較喜歡史卡拉第、韓德爾、莫札特、舒伯特。如果從佛教的立場,天堂地獄只是佛教的小乘,專為知識水準較低的大眾而設。「真正的佛教教理並不相信真有天堂地獄;而是從理智上求覺悟,求超渡;覺悟是悟人世的虛幻,超渡是超脫痛苦與煩惱。」偉哉傅雷,他幫我解決不親近西洋古典「教堂音樂」的困擾。
另一個異曲同工的例子,就是貝多芬與舒伯特的拉鋸戰。我一開始聽古典音樂,拿舒伯特卡帶的機會便遠超過貝多芬,就我理性認知這是「不對的」,舒伯特怎會重要過貝多芬?傅雷書信與翻譯法國樂評家保爾?朗陶爾米〈論舒伯特〉專文,帶給我啟蒙快意。「一切情感方面的偉大,貝多芬應有盡有。但另一種想像方面的偉大,或者說一種幻想的特質,使舒伯特超過貝多芬。」可想我是多麼喜歡這樣的解說,這既不會刻意貶低貝多芬、拉抬舒伯特,又一語中的道出箇中三昧。
不管交響曲、協奏曲、室內樂或奏鳴曲,貝多芬最擅長的是奏鳴曲式兩個主題的對立,為何它們會從頭到尾鬥得那麼凶猛呢?「他的兩個主題,一個代表意志,自我擴張的個人主義;另一個代表曠野的暴力,或者說命運、神,都無不可。」舒伯特沒有這種嚴重掙扎,「舒伯特身上絕對沒有更新,沒有演變。從第一天起舒伯特就是舒伯特,死的時候和十七歲的時候一樣。在他最後的作品中也感覺不到,他經歷過長期的痛苦。」
所以有人說,舒伯特的起點是貝多芬的終點,貝多芬一直在追求的幸福感,舒伯特一開始就擁有了。舒伯特與貝多芬都依歌德敘事詩《魔王》寫過歌曲,後者的作品已被淡忘,前者卻成為德國藝術歌曲頂尖代表作。貝多芬的《魔王》側重戲劇張力,舒伯特也有這樣的能耐。但舒伯特行有餘力,還能欣賞歌德詩行的細節,能用伴奏將種種氛圍表露無遺。貝多芬因為緊張,而喪失舒伯特的閒適。
傅雷諸多音樂觀念啟發我後來的樂評文字,比較敢於信賴自己的直覺,不再亦步亦趨服膺專家前輩。日後,我與巴赫、貝多芬有更加親密的接觸,慢慢修正之前的認知,確立兩人在西洋音樂史的拔尖地位。這時,我對他們的喜愛,已是出自肺腑的真誠感動,不是懾服於鴻儒史家的權威。同樣出現在文學趣味,我喜歡林語堂超過魯迅的「情意結」,焦慮似乎也一併解決。
音樂是非常抽象的藝術,要行之於文字,常得維繫於具象的比喻,傅雷也教了我很多招數。傅雷初訪羅浮宮,在達文西《蒙娜麗莎的微笑》前,便展露拿手功夫,「這愛嬌的來源,當然是臉容的神祕,其中含有音樂的攝魂制魄力量」。帕華洛帝《公主徹夜未眠》唱得如此盪氣迴腸,在於拉長的美聲詠歎樂句。西洋古典調性音樂,講求樂句要結束於穩固的和聲,這種圓滿的安定感,帶來聆樂後的滿足與平靜。
普契尼深知如何扣人心弦,他把樂句總結前懸而未決的詠歎,拉得又高又長又嘹亮又恍惚,就像蒙娜麗莎讓人捉摸不定的謎樣微笑。難怪教堂音樂把沒有解決調性穩定的音程,稱作「魔鬼音程」,因為你無法得知,那樣曖昧微笑的蒙娜麗莎會是處女抑或妓女。傅雷如此一語雙關左右逢源,既以音樂來烘托繪畫,又拿繪畫來闡釋音樂,用的卻是平易近人的修辭。
談傅雷與音樂,當然不能遺漏,他翻譯羅曼?羅蘭以貝多芬為原型,所創作的長篇鉅著《約翰?克里斯多夫》。我是在生命裡最難熬的三個月,趁外科實習空檔的疲憊,用讀勵志書的態度苦苦啃完。想必「三、四年級」的愛樂友,當年各自會有不同的特殊啟蒙經驗。傅雷曾說,這部小說之於他,有如《聖經》之於基督徒。現今的發燒友也喜歡用「唱片聖經」、「音響聖經」那樣的名詞,然而與傅雷當年苦心誠摯投入龐然翻譯工程,大大不可同日而語。
傅雷年輕時代據說脾氣非常暴躁,曾因為一條領帶打不好,怒而用剪刀將它剪碎。一個法文單字譯不好,全家要陪著遭殃。但傅雷也有細膩面,他曾透過傅聰蒐集五十多種英國玫瑰,長期訂閱英國出版的《玫瑰月刊》,還是英國月季花協會的海外會員。傅雷雖然訓示傅聰,「學問第一,藝術第一,真理第一,愛情第二」,他早年瘋狂愛上法國女郎瑪德琳?貝爾,不只徹底違背這句話,還差點辜負未婚妻朱梅馥。因為日後讀了《譯壇巨將傅雷傳》、《傅雷別傳》,比家書更完整的面貌,而更加喜歡傅雷。這倒有點像讀多了巴赫的傳記雜聞,愈來愈覺得音樂之父平易可親。
莊裕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