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的小秘密 | 不歸毛
「你這個編輯到底怎麼當的?」
辦公室內,總編衝著我咆哮,巨大吼聲響遍整層樓。在他手上,拿著上個月的書籍銷售報表。
「你自己看看,兩百本!這麼難看的銷售量!」總編怒吼道:「全省便利商店,竟然只賣出兩百本!狗來當編輯都賣得比你多!」
總編手在報表上指來指去,不斷敲打上面的銷售數字,每敲一下,他的表情就更加扭曲,看起來真的氣壞了。
「你負責的作品,一本賣得比一本差!」總編大叫:「你到底會不會審稿?賣那麼爛的東西你也讓他出?一直讓出版社在賠錢你知不知道?再這樣下去,有什麼後果,你自己很清楚!」
總編吼完,用力將那疊報表,重重扔在我臉上。
我垂頭喪氣地走出辦公室,迎面走來另一名編輯同事小李,拍拍我的肩膀。
「又被老編罵了?」小李帶著同情的表情說。
「我看中的作品總是賣不好,」我苦笑道:「我也不曉得問題出在哪裡,審稿壓力愈來愈大。」
「編輯這行不好混吶。」小李說:「我們出版社,大牌作家邀不到稿,新人作品良莠不齊,作家也紛紛跳槽,讀者一直被其他出版社拉走,嗚嗚……」
我回到座位,費力撐著疲倦的雙眼,繼續看了幾篇新稿子,接著做例行的定稿工作。那稿子錯字連篇,幾乎每一行都有錯字,我看著密密麻麻的文字,眼花繚亂,逐漸神智不清,終於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時間。
下班回家途中,我心中一直苦惱銷售量的問題。
我是一名出版社編輯。我所待的這間出版社,專門出小開本的口袋書,類型是靈異恐怖小說,放在便利商店銷售。
一般而言,在便利商店販賣的口袋書,銷售量一向從萬本起跳。然而,我負責的作家、我經手的作品,銷售量卻慘不忍睹。
自從三個月前,有本我看好的書,銷量跌破千本,上頭總編就沒給過我好臉色。現在一路下滑到兩百本,講出去一定會成為出版業界的笑柄!
我沮喪地回到家,從信箱拿出這個月的電費、水費、電話費帳單,心情愈來愈低落。
我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便利書,一股衝動湧上,我伸手用力一揮,把那疊書全掃到地上。
「唉……」我癱坐在地,絕望地嘆了口氣。
正當我雙眼無神,準備開始發呆時,身旁忽然傳來聲音。
「蔡編輯嗎?」
「是的,什麼事?」我隨口應道。
「這是我寫的小說,我想投稿。」
「要投稿的話,請寄到出版社電子信箱。」我說:「信箱網址是……呃?」
我猛然回神,這間房子只有我自己住,是什麼東西在跟我說話?
我轉頭一瞧,登時對上了一張黑黝黝的臉。
從外表看來是一名年輕男子,面無表情,臉部肌肉僵硬,雙頰嚴重凹陷,叫人一看就聯想到屍體。
他的皮膚漆黑浮腫,似乎輕輕一碰就會流出屍水,上頭帶著一點一點的屍斑,一臉黑氣瀰漫。
繼續往下看,他身上赫然穿著壽衣!
「鬼啊!」我嚇得渾身直發抖。
「我已經死了,不方便寄出版社信箱,只好直接找你。」那鬼說。
「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我……嗚嗚。」我求饒道:「我什麼都沒做,沒有招惹誰,我是善良老百姓,我、我只是一個平凡的編輯,拜託你不要糾纏我。」
「這是我的作品,希望能幫我出書。」
那鬼拿出一個隨身碟,遞到我面前,並且不斷逼近,我發抖著不停後退。
「請你看一下。」鬼說。
鬼見我遲遲不接,便將隨身碟放在桌上,身形逐漸消失在黑暗中。
我徹底嚇壞了,我身為鬼故事編輯,看過的靈異小說,起碼有上千篇,我一直認為,鬼故事都是那些作家,憑空幻想出來的,原來鬼真的存在!
我看著那隨身碟,遲疑著不敢去碰。我當了五年編輯,做夢也沒想到,會有鬼帶著小說,跑來找我投稿。
正當我猶豫時,突然響起激烈的敲門聲,同時傳來房東的吼叫。
「蔡先生!交房租啊!」房東大吼:「你上個月房租沒交,拖到這個月要交房租了你還在拖!你上禮拜說昨天能交,昨天說今天要交,結果我到現在還是沒看到房租!你到底什麼時候能交?」
我雙手摀住耳朵,把頭埋進大腿間,假裝沒聽見,房東繼續敲了五分鐘才離開,我一抬頭,又看見那疊帳單。
我已是窮途末路,一無所有了,如果再被出版社開除,恐怕要流落街頭。如今我能有什麼選擇?
我拿起隨身碟,插入電腦,裡面赫然有個文字檔,打開真的是一篇小說。
我看了開頭幾段,不由得暗暗吃驚。
這篇鬼寫的小說,用詞恰當,標點符號使用正確,分段合宜,符合正式小說的基本體裁。
我繼續看了幾頁,心中的驚訝愈來愈甚。
這篇小說,竟然相當好看!我被其中新奇的敘述方式深深吸引,隨後陷入其扣人心弦的劇情,無法停止地一頁一頁一直看,一口氣看到最後一個字,才用力往椅背一倒,滿足地吁了口氣。
我瞪大眼睛,盯著電腦螢幕,十二萬分地難以置信。這篇靈異小說,有著光怪陸離的情節,和前所未見的恐怖元素,是一篇很好看、很驚悚、貨真價實的鬼故事!
我整晚睡不好,滿腦子都是小說中的文字。
隔天一上班,我立刻將稿子呈報給總編。
「嗯?」總編看著股票行情,漫不經心地說:「誰寫的?筆名是?」
「筆名還要跟作者確認。」我說。
「又是新人作家?」總編用不帶情緒的語氣說:「你皮最好繃緊一點,我已經對你失去信心了,不對,是完全失去信心了,要是這本再賣不好,你以後休想在這個業界混下去。」
當天晚上,那鬼又出現在我房間。
我不敢跟他面對面,我嚇得躲進被窩,用被子包裹住全身。
「蔡編輯,我的稿子被錄用了嗎?」鬼說。
「你、你的筆名是什麼?」我把頭蒙在棉被裡問:「你生前有沒有出過書?」
「我沒有筆名,沒出過書,我想出書。」鬼說。
「好,我們來討論一下,幫你取個筆名。」我說:「請、請用平常心討論,不要對我做可怕的事啊!」
我和鬼隔著棉被,商量了半小時,鬼似乎不甚在意筆名,它只渴望著能出書,任憑我提意見。
我第一次幫鬼出書,拿不定主意,綜觀筆名取法,有分為搶眼的筆名、奇怪冷僻的筆名、夢幻的筆名和幼稚老土的筆名,我該幫它取什麼好?
再三考慮之下,我決定採謹慎路線,取個菜市場名,和鬼達成共識,正式確定了筆名,名為「陳傑克」。
*****
兩個月後,陳傑克的新書上市,我每天都緊張地在詢問銷售狀況,一週賣了兩千三百本,看來要破萬本不是問題,銷售量總算恢復正常。
我忍不住鬆了一口氣,終於不用再被總編臭罵了。
以一個新人而言,陳傑克的作品成績算是相當亮眼,這沒有讓我感到多訝異,因為它寫的書確實很好看,眼睛雪亮的讀者一定會喜歡它的小說。
三週後,陳傑克新書銷量大幅增加,看來已在讀者群中累積了口碑。在讀者口耳相傳之下,原本應該呈現緩慢下滑的銷售圖表,竟出現了罕見的逆勢上揚。
網路討論區開始出現關於陳傑克的留言,詢問度節節升高。
陳傑克交稿的速度很快,每隔兩、三個禮拜,他都會冒出來嚇嚇我,並交上新的作品。
我沒有多想,有稿子能用就用,我以一個月一本的速度,陸續幫陳傑克推出一本本新書。
如此平安無事度過,當陳傑克出到第四本書時,銷售狀況著實讓我驚喜萬分。
第四本書上市短短一週,已賣出了九千本!照這個數字來推估,最後應該會落在五萬本左右。
陳傑克的聲勢水漲船高,累積愈來愈多書迷,讀者信件塞滿出版社信箱,討論區滿是討論陳傑克作品的話題。
陳傑克交稿快,稿子的品質仍維持得相當優良,而且題材不斷推陳出新,每一本都讓我眼睛一亮。
他的作品充滿無邊無際的想像力、前所未見的恐怖元素、怪誕刺激的劇情,以及不時穿插的,對於人性的深刻描寫,非常容易引人內心共鳴,不只令我讚賞不已,讀者們也相當喜愛。
短短半年之內,陳傑克從一名新銳作家,迅速竄升成為出版社的主力強打之一,受到愈來愈多讀者關注,銷售量逐漸領先其他作家。
「陳傑克」這三個字,儼然成為小說好看的代名詞,讀者們每看完一本書,立刻進入引頸期盼狀態,讀者想要更多好看的小說,他們期待著陳傑克的每一本新書,而我也期待他交的每一篇新稿。
陳傑克這個鬼,徹底顛覆了我對鬼的印象,我從未想過,世上有如此會寫小說的鬼作家,寫得比大部分人類還要好。
陳傑克交稿迅速,從不用向他催稿,每一本書都是暢銷的保證,無須再擔憂銷售量,這樣的作家,是每個編輯夢寐以求的,如今被我遇到了,可說是天上掉下來的好運!
又是一個鬧鬼的夜晚,陳傑克出現在我房間,我嚇得趕緊躲進廁所。其實我很想跟他聊聊,合作到現在,我始終忌憚著他是鬼,沒有真正關心過他。
「陳傑克,」我隔著廁所門問:「你生前寫過小說嗎?」
「沒有,」陳傑克說:「我活著的時候,很想出書,我試著寫了一些東西,但寫得很差,稱不上完整的小說。」
「這樣嗎……」我疑惑地說:「那為什麼現在寫得這麼好?」
「也許跟我是鬼有關係。」陳傑克說。
「為什麼?」我問:「變成鬼以後,突然就會寫小說了?」
「因為我是鬼,」陳傑克說:「我能看見你們看不見的,知道你們不知道的,我不需要陰陽眼,可以清楚見到死後的世界,瞭解鬼的模樣、鬼的思想。就算是擁有陰陽眼的活人,也不可能看得比鬼還要透徹。
「我死去之後,認識了很多鬼朋友,我聽他們的故事,所以我有很多故事,用不完的題材,人世間充滿了悲歡離合,現實往往比小說還要離奇,成了鬼之後,回顧自身往事,又有了全新的感觸,我聽他們訴說想法,描述一生中經歷的大小事件,我一句不漏地寫成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