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一條出殯的隊伍哀戚沉默地向前進。
不管在什麼時候,這樣的隊伍總是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一條年輕生命的殞落,不管對誰來說,都是場悲劇。
就在隊伍接近路口的時候,所有送葬隊伍的成員,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同個地點。
那個地點對躺在棺材裡面的人來說,有個很深刻的意義。
在她因為腳部潰爛導致自己死亡之前,那個地點就是她日以繼夜佇立的地方。
而此時出殯的隊伍正準備經過那個地點。
就在出殯的隊伍推著棺木經過那個地點的時候,不知道哪裡來的強風,吹得送葬隊伍東倒西歪。
就在大家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情的時候,原本躺在推車上面的棺材竟然迎風被吹了起來。
現場一陣驚呼,所有人都被這個異象嚇到魂飛魄散。
只見棺材重重地墜到地上,整個裂了開來。
原本安靜躺在棺材內的女人,便這樣滾了出來。
女人死不瞑目而睜大的那雙眼,依舊冷冷地望著這條路的盡頭,就好像她生前苦苦期盼的模樣一般。
尖叫驚呼聲此起彼落,所有人員慌成一團。
幾個膽子比較大的壯漢,走過去拉住了女人的手,想要把女人抬起來。
可是兩人再如何用力拉,女人卻宛如千斤重般,動也不動。
幾個壯漢的臉上除了驚慌之外,更寫滿了驚恐。
只見女人在這幾個壯漢的拉扯之中,不但動也不動,那雙眼睛更是不改初衷,死命地瞪著那條路口。
那是一對充滿怨恨與不甘的雙眼。
一個小女孩就躲在路邊,親眼目睹了這整場的過程。
即便過了八十年,這個小女孩已經變成了另外一位小女孩的阿嬤,當時的情景依舊歷歷在目。
「以前這邊有個姊姊,就跟妳一樣站在這個地方等人。可是她等的人卻從來沒有出現過,所以這裡的在地人要等待家人回家,一定不會站在這兒,太不吉利了。」已經變成阿嬤的小女孩,這麼告誡站在一旁的孫女小娟。
「所以知道嗎?小娟要等爸爸不能在這邊等喔。」
年僅五歲的小娟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不吉利,只是睜大著眼睛看著阿嬤。
「那個姊姊等的人呢?」天真的小娟瞪大了雙眼望著老婦。
「為什麼不回來呢?」
「唉。」老婦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因為男人說的話都不能信。他一定是欺騙那個姊姊的。」
老婦塌著臉,也不管旁邊這個年僅五歲的小女娃到底能不能了解個中滋味,自顧自地說著。
這時不知道從哪來的一陣強風,就好像當年出殯那天所刮起的大風般襲來。
祖孫兩人驚恐地抱在一起。
轟隆隆地聲音從地底傳了出來,老婦人順著聲音看過去,在道路旁邊的排水溝,原本應該流洩著無色的水流,此刻竟然變成血般的殷紅。
旁邊的樹林也傳來騷動的聲音,原本安靜棲息在樹林之中的鳥群,也感受到這股不尋常的氣息,有如大難臨頭般從樹林裡竄出,各自逃命般的飛離。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道─
一個恐怖的想法突然浮現在老婦腦海之中。
「她」還在這邊等待嗎?
即使死了,也不改初衷嗎?
活到了一大把年紀,今天才知道極度恐懼是什麼感覺。
老婦緊緊地抓著小孫女的手,宛如驚弓之鳥般逃回村子去。
就在她們祖孫兩人落荒而逃的同時,一個女人的身影若隱若現地出現在路邊,就在那個她生前苦苦等候的路邊。
是啊─
為了這個謊言,她守候在這條路口那麼多年─
為了這個謊言,她放棄了她的人生─
為了這個謊言,她犧牲了一切─
然而,如果這不是個謊言,他早該回來了,不是嗎?
聽著老婦人訴說著自己的故事,就好像一把刀在心上挖,挖出這些年的苦,這些年的恨。
等待到此為止─
女人決定不再等待,內心真的好不甘心。
她要找到那個負心漢,哪怕是要上窮碧落下黃泉,也在所不惜!
【第一章】新的傳說
【1】
一場滅門血案,也許對所有透過電視而得知悲劇的人來說,不過是一則慘絕人寰的新聞,但是對於當晚必須要留守現場的菜鳥警官阿宏來說,除了為被害一家感到哀傷之外,心裡也蒙上了一層恐懼。
遠處不知道哪來的野狗,傳來陣陣的哀鳴。
命案現場本身是一間透天厝,一到了晚上整棟房子靜悄悄地,沒有半點聲響。
窗外投射在地板上的月光,又好死不死剛好映照在死者被殺害的地方,那灘血跡要阿宏不注意都不行。
空氣中飄浮著的血腥、淡淡的屍臭味,更點綴了命案現場詭譎的氣氛。
偏偏那個該死的凶手,還剪斷了電源,讓阿宏連想開盞燈都不行。
此時阿宏盡可能靠在大門邊,透過窗戶癡癡望著那條路口。
現在可以做的只有祈禱學長快點來了。
一想到等等可以見到那位傳說中的學長,讓阿宏提升了一點士氣,暫時遺忘自己身處在這恐怖的人間煉獄。
想不到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命案就可以見到那位學長─
白方正。
在警校的時候就聽過這位學長的大名了,如果用演藝圈的術語來說,這位學長可能是警界「竄紅最迅速」的員警了。
不但在半年前,便以一己之力破了當年由菁英部隊所組成的特調組所無法偵破的「張樹清警官謀殺案」,在那之後更是屢破奇案,一舉成為最炙手可熱的名警。
想不到自己可以那麼幸運,成為零距離觀察白學長辦案的幸運菜鳥,一想到這裡阿宏整個人又樂了起來。
如果可以再跟白學長學得一招半式,說不定自己才剛起步的警界生涯從此就會一帆風順、平步青雲了。
突然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風,吹來了遠處哀鳴的犬嚎,也吹涼了阿宏好不容易萌生出來的勇氣。
腦海裡面再度浮現剛到命案現場時,宛如人間煉獄般的情景。
到底是什麼樣的禽獸,可以把別人全家都殺光?
再怎麼樣的深仇大恨,也不可能跟全家人都有仇吧?
雖然阿宏不只一次聽過滅門血案,可是他卻怎麼也不明白,同樣身為人類,為什麼有人可以狠到這種地步?
沒有外力介入的傾向,並過濾了幾位附近鄰居的證詞之後,凶嫌是誰目前還是完全沒有頭緒。
在媒體的壓力下,上層長官的著急程度可想而知。
於是,長官決定派出目前警界最有能力的白方正學長來現場勘驗、調查。
阿宏將眼光轉到月光下的那一灘血跡,腦海裡浮現了早些時候屍體還沒有被法醫領走之前的慘狀。
這時一道黑影突然飄至阿宏身後的窗口,但專注看著地上血跡的阿宏,絲毫沒有察覺。
大門就這樣靜悄悄地滑了開來,那道黑影從身後慢慢接近阿宏。
「阿宏!」
被這突如其來的叫聲,嚇到整個人猛然轉身的阿宏,一拳順手就朝黑影臉上揮去。
「哇啊!」
「唉唷!」
兩個男人同時叫了出來。
驚魂未定的阿宏退了一步,就著月光才看清楚那道黑影。
來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同期同事,阿彬。
「你瘋啦!幹嘛沒事亂打人!」
「是你喔!阿彬,你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嗎?你怎麼進來也不出個聲?」
「誰沒出聲啊?我不是叫了你一聲?誰知道馬上就被你扁了一拳。」
「你來這裡幹嘛?」
「幹嘛?」阿彬揉著自己的眼窩。「當然是想要來看看白學長辦案啊。不然咧?來看你喔?每天在局裡都碰得到,用得著特地跑來看嗎?」
「去,」阿宏搖搖頭。「你要來也不早點來。半夜才來想嚇死人啊?」
「我又不是留守的,那麼早來幹嘛?」
「來陪我會死喔?」
「你是小女生喔,上廁所還要手牽手嗎?有什麼好陪的?」
阿宏瞪了阿彬一眼。
阿彬沒有理會阿宏,逕自就朝大廳走去。
「喂,你要去哪?」
「當然是先了解一下環境啊,這樣等等就可以好好看白學長表現了。」
「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阿宏搔搔頭。「你不覺得大家說得白學長有點……太神了嗎?」
一聽到阿宏批評白學長,阿彬立刻轉過頭來。
「哪會!白學長的能力是真的!」
阿彬走回來,一臉認真地看著阿宏。
「是真的,」阿彬一臉嚴肅。「我就親眼看到過。」
「喔?」
「你記不記得前陣子在我們管區有發生過一件『殺夫案』?」
「嗯。」阿宏點了點頭。
「那個案子我在場,原本我們因為現場的一些跡象,推定凶手是外面的人。原本都好好的,誰知道白學長一來,」阿彬突然大聲叫道,「白學長竟突然大叫了起來!」
被阿彬誇張的語氣嚇到的阿宏,一臉緊張地看著阿彬。
「所有人都被他嚇到了,就連在現場的被害人老婆也是。」阿彬對著牆壁的角落,「只見白學長一臉恐懼地瞪著無人的角落。」
在阿彬的表演之下,阿宏也彷彿當時也在旁邊的人一樣,屏息以待。
「就在大家驚魂未定的時候,」阿彬繼續說著,「他竟然對著那無人的角落自言自語。」
「他說了什麼?」
「他對著那個角落說了一些『你幹嘛蹲在那邊哭』之類的話。」阿宏模仿著當時白學長的模樣,「可是那邊並沒有人啊!」
阿宏吞了口口水。
「就在這個時候!」阿彬突然大聲起來,「原本還很畏縮的白學長,突然轉過身來,厲聲指著當事人的老婆。」
阿彬用手指著阿宏。
「妳老公就在那裡!」阿彬厲聲指向牆腳。「妳還敢說不是妳幹的!」
阿宏縮起脖子,兩眼發直。
「嚇得她當場跪地求饒,哭到死去活來的。」阿彬口氣恢復平常。「原本一個可能變成懸案的事件,就這樣被他一吼給破了案。」
阿宏張著嘴,緩緩地點了點頭,眼神流露著對白學長連綿不絕的仰慕。
「聽你這麼說,白學長他……他該不會有那個陰陽眼吧?」
「是有可能啦。不過我覺得那是他的辦案技巧高明。」
「喔?」
「利用嫌犯做賊心虛的心理,一舉攻破他的心防!」
就在這個時候,門外傳來了汽車的引擎聲響。
兩人一同聚集到了大門旁的窗邊,滿懷期待地看著窗外。
在透天厝的外面,一台警車緩緩地停了下來。
一名身材壯碩,濃眉粗眼的男人走下車來。
他的眼神充滿堅定,一臉嚴肅地看著透天厝。
「真的來了……」倆人異口同聲。
沒錯,來的人正是兩人引頸期盼的警界傳奇─白方正。
【2】
人就是那麼奇妙的動物。
不管曾經多麼恐懼的事物,似乎都有可能克服。
原本十分怕鬼的白方正,現在卻因此爬上了人生的巔峰。
從來都不知道陰陽眼會如此便利。
原本按照黃泉委託人謝任凡的說法,點了「那個眼藥」之後,可以見鬼的時間大概維持兩、三個月就會過去了,現在都已經半年過去了,方正還是可以見得到那些徘徊在命案現場的鬼魂,幽幽地訴說著自己如何被殺害。
這對原本就十分怕鬼的方正來說,是種「便利」,也是恐怖的事情。
可是「便利」所帶來的效益卻是方正始料未及的。
他在短時間裡面,成為了警界最受到矚目的神探。
不管任何案件,只要上層想要又快又準地破案,肯定會找上方正。
本來想找任凡算帳的方正,反而靠著陰陽眼的優勢,獲得了升職與加薪,不但如此,周遭人看他的目光也渾然不同了。
眼前這棟透天厝裡發生的滅門慘案,因為手段凶殘,早已成為各大媒體的焦點。
在這種情況之下,警政署高層立刻下了命令,要方正前往現場協助勘驗。
方正接到命令之後,火速趕到了現場。
下了車,方正眺望了一下這棟陰森的透天厝。
雖然透過任凡的藥水,讓原本沒有陰陽眼的他,不但可以看得到鬼,更可以聽得到鬼,不過終究不是他天生的能力,在方正心中一直感覺不很踏實。
從某個角度來說,自己現在利用陰陽眼的優勢來辦案,有點太過於投機取巧。
如果被任凡知道了,不知道會被說成什麼樣子!還好那傢伙不在警界。
不過對方正來說,可以幫助那些被害人申冤,並且將罪犯繩之以法,才是他利用這個優勢最有成就感的地方。
─包公也莫過於此啊!
「白學長?」
被阿宏一叫,才回過神來的方正,向兩人笑了笑。
「就是這裡嗎?」
阿宏點頭。
「那麼晚了還要麻煩你來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哪裡,這是我應該的。」
方正朝透天厝走去,阿宏跟阿彬跟在後面。
果然有人說,愈有能力的人就愈謙遜。
方正的態度讓兩個學弟一整個欽佩到不行。
一走入屋內,方正立刻感覺到渾身不對勁。
即使已經被任凡害到半年都帶有這天殺的陰陽眼,方正還是一點也不習慣見鬼。
現在只要來到了有鬼魂出沒的地方,方正不用看一眼,或多或少就可以感覺得到。
「我先跟學長報告一下我們搜查的進度。」跟在後面的阿宏熱心地說,「目前屍體已經由法醫領走了,現場也鑑定蒐證過了。我們問過附近的鄰居,他們說前一天晚上七點左右有聽到爭吵的聲音,除此之外沒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站在旁邊的阿彬,仔細觀察著方正的舉動。
方正卻只是佇立在原地,掃視了一下屋內,最後將眼光停留在沙發旁邊那片被月光照映下的那灘血跡。
「住在這裡的是葉姓一家三口,除了父母之外,還有一個女兒,在警方趕到的時候,一家三口都已經沒有生命跡象了。屋主葉永存……」
方正指著那灘血跡說:「我知道,他就死在那邊。而且是腹部被人用利刃劃開,對吧?」
「對。」
阿宏點了點頭,對白學長投以無比欽佩的眼光。
學長果然真材實料,光憑這一灘血跡就可以研判死者受傷的部位。
他當然不可能知道,從剛剛方正一進門,就已經看到那位老翁躺在那裡,肚子的開口還不停淌著血。
不過讓方正不解的是,從進門就看見老翁張大了口,左右搖晃,像在呻吟的模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方正卻聽不到半點聲音?
「嗯,其他的人在樓上吧?」
「是!沒錯!就是這樣!」
方正走在前頭,朝著樓梯的方向走去。
就在三人靠近樓梯的時候,方正突然停了下來。
一個滿臉是血的女人,一階、一階地從樓梯上面滾了下來。
看著女人如此這般滾下來,方正的頭也跟著一階、一階點著。
沙發旁邊那個肚子不停淌著血的老翁,仍然張口彷彿在呻吟的模樣。
可是方正張大耳朵,卻什麼也沒聽到。
後面緊跟著兩位學弟,只見白學長先是看著月光下的那灘血跡,然後望著樓梯點著頭,卻完全不明白學長到底在幹嘛。
阿宏對阿彬投以疑惑的目光,阿彬聳聳肩,表示自己也不懂。
滿臉是血的女人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並且伸直了手臂,拖著長長的血跡來到了方正的跟前。
天啊!好恐怖!
如果不是後面有兩個把自己當成神的學弟,方正可能已經拔腿逃跑了。
眼看這個恐怖的女人,張大了嘴,不斷冒著血,似乎說著什麼,方正卻一句話也聽不到。
看著方正愣在原地,和兩個學弟面面相覷,似乎不知該如何是好。
阿宏想起剛剛阿彬說的故事,就走到方正的身邊,恭敬地說:「學長,需不需要我把他們的親朋好友找來?長官有交代,不管白學長要什麼,我們都會配合……」
聽到阿宏這麼說,阿彬用手肘撞了阿宏一下,示意要他不要多嘴。
開什麼玩笑,那種一吼就破案的功力,阿彬早就見識過了。
這次大半夜犧牲睡眠跑來這邊,當然希望看到一點不同的辦案技巧囉。
沒理會兩人的騷動,方正一臉嚴肅,轉過頭來對著兩人,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要兩人不要出聲。
方正看著跟前的女鬼,只見她不斷冒出血來的嘴巴唸唸有詞,卻沒有一點聲音。
「這一家人有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方正皺著眉問。
「特殊的地方?」
「嗯,例如……全家人都是啞巴之類的?」
「沒有耶。」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方正一時之間也搞不清楚。
可是偏偏方正又沒有學過唇語,即使跟著女鬼一起動著嘴唇試著發音,也不可能猜出正確的讀音。
只見方正看著空無一物的地板,扭曲著嘴唇還不時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兩個學弟看傻了眼。
這到底是什麼辦案技巧啊!
就這樣看著方正表情扭曲的表演了五分鐘左右,方正嘆了一口氣,站直了身體。
「學長,有什麼發現嗎?」
「有,有很重大的發現……」方正喃喃自語。
的確有很重大的發現,那就是方正知道自己半年前點在耳朵的藥水,已經過期了。所以他一點也聽不到這些鬼到底在說些什麼。
聽方正說有「重大的發現」,阿宏與阿彬不約而同地拿出筆記本來。
阿彬還用舌頭舔了舔原子筆,準備把白學長的所有行動一一作筆記。
「有……」方正點著頭,然後朝著門口走。
「有發現。」
方正失神地上了車,然後把車開走了。
筆記本上一片空白。
兩人愣愣地看著白學長離開的方向,直到學長的車燈消失在黑夜之中。
【3】
該不該去找他呢?
一想到任凡,方正的心情就整個「盪」到了谷底。
在解決了張樹清大哥的事件之後,方正還以為自己就可以從此跟任凡分道揚鑣了。
畢竟跟那傢伙在一起的那段時間,真的可以說是方正人生的谷底。
一閉上眼睛就可以描繪出任凡那充滿鄙視的眼光與冷漠的口氣。
一路上,方正在心中盤算著該怎麼跟任凡開口。
總不能直接就拜託任凡,讓自己點那個藥吧!
─行啊,拿個十萬來,我就讓你點一滴。
那個什麼都要講酬勞的男人,一定會這麼說吧!
可是如果真的只是要錢的話,方正還覺得沒什麼。
最怕的就是被任凡質問原因,如果說是為了辦案便利性才想要點那個眼藥的話,肯定會被他瞧不起。
方正現在真的可以體會「騎虎難下」這句成語的個中滋味了。
這半年之內,宛如福爾摩斯再現的方正,在警界捲起了一陣旋風。不但深獲長官青睞,連同儕都對他另眼相看。不但升了職、加了薪,就連整個人的地位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
對方正來說,這些都不是他一開始所追求的。一開始的他只本著想要幫被害人申冤的念頭,卻萬萬想不到會有這樣的結果。
現在幾乎所有難解的命案都會落到方正的肩上。
如果自己真的沒了陰陽眼,不但很可能怠慢所有重大案件的進行,更可能讓自己從天堂掉到地獄。
方正無力地趴在方向盤上,腦袋裡面出現了一座天秤。
一邊放著任凡那不屑的表情,另一邊放著所有長官同事不屑的表情。
方正長長地嘆了一大口氣,這極度不平衡的天秤讓方正知道自己再怎麼不願意,面對一人的羞辱總比被一堆人羞辱好。
方正下了車,抬起頭來,仰望著那兩棟廢棄大樓,心裡開始盤算要怎麼跟任凡開口。
【4】
走進了這片被任凡稱為「家」的建築廢地,隨處可見以這裡為家的鬼魂。
即使這些日子以來,已經慢慢習慣了看見鬼魂,不過像這裡百鬼竄動的場面還真的跟墳場沒什麼兩樣。
還好這附近的住戶看不見棲息在這邊的鬼魂,不然這附近的房價就算腰斬,肯定也沒人敢住。
方正盡可能挑鬼少的地方走,以免去打擾到它們。
至此,方正可以確定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因為到處都有看似嬉鬧的鬼魂,另外一邊那些就像全年無休從早演到晚的戲班,正上演著精彩的過五關斬六將戲碼。方正卻什麼鬼聲也聽不見。
感覺就好像在看一場由鬼群領銜主演的默劇般詭異。
放眼望去,幾乎每隻鬼手上都拿著一顆粽子。
方正先是不解,後來想到了前幾天就是端午節,才會意過來。
想不到任凡那傢伙還挺有心的,竟然還會因應端午節的氣氛,給這些孤魂野鬼粽子吃。
方正穿過了鬼群,朝著樓上走去。
走上了屋頂,原本還想著要如何跟任凡連絡,要他把那條有如橋梁般的紅毯給架起來,卻看到紅毯已經架好在那邊,等待著他。
即便已經走了幾次,但是每次要渡過這條紅毯都覺得膽顫心驚。
畢竟在紅毯的左右兩側是六層樓的高空,如果一個不小心掉下去,就算不死也半條命。
方正小心翼翼地渡過了紅毯,來到了對面的大樓。
那扇熟悉的大門就在眼前,而原本都掛在大門上的朱紅索已解了下來放在一邊。就方正對任凡的了解,任凡一旦出門都會把那條朱紅索給掛起來,現在紅繩解開,意味著任凡在家。
方正穿過了門,走到客廳,客廳空無一人。
「任凡,在嗎?」
等了一會兒沒有回音。
方正左右張望了一下,看到了在走廊盡頭,也就是任凡辦公室的門並沒有完全緊閉。
一道光線就這樣從門縫射在地板上。
方正走了過去,推開了門,並且叫了聲:「任凡,在嗎?」
門一推開,一個不可思議的畫面浮現在方正眼前。
只見一個衣衫不整的女鬼半敞開著上衣,並且還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女鬼臉上的表情有些苦澀,似乎有點痛苦,張大了嘴彷彿在呻吟,可惜現在的方正聽不到任何的鬼聲。至於那個方正最不想見到的任凡,正蹲在女子的面前,彷彿在做著不可告人的事情一般。
任凡與女鬼對方正這突然的闖入也嚇了一跳,兩人先是以吃驚的表情看著方正,然後互相對望一眼之後,女鬼驚慌失措地把衣服拉起來,一臉羞澀地退了兩步。
而任凡則是愣在原地,一手拿著瓶子,另外一手拿著尺,面對這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的尷尬場面。
原本還想要道歉的方正,卻因為驚訝而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女鬼一臉羞澀的表情,身子不住顫抖,方正看著她,想不到下一秒鐘,那女鬼竟然張開血盆大口撲向了方正。
眼見女鬼撲到自己眼前,方正大叫一聲,眼前一黑,整個人就這樣軟倒在地板上,暈了過去。
【5】
時間回到方正冒冒失失闖進來,看到這宛如春宮戲的一幕之前。
在小碧的通報之下,任凡被告知有一個女鬼登門拜訪的事情。
「帶她去辦公室吧。」
任凡說完之後,便走進辦公室裡面。
牆壁上面貼著他身為黃泉委託人的六條鐵則:
一、沒有酬勞或利益的工作不接
二、牽扯到雙鬼恩怨的工作不接
三、抓替身、找替死鬼的工作不接
四、會因此惹禍上身的工作不接
五、破壞天理循環、傷風敗俗的工作不接
六、與黑靈打交道的工作不接
任凡的辦公桌前,就擺著這六條鐵則。他坐了下來,靜靜地等待著。
一名女鬼在小碧的帶領之下走了進來。
在任凡的眼中,這些鬼魂都擁有不同的顏色:黑色代表怨恨,藍色代表憂鬱與牽掛,而眼前這位跟著小碧進來的鬼,渾身充滿了紅色的氣息,代表了「執著」。
一看到對方是個紅靈,任凡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
在眾多反映出死前心情的靈體當中,任凡最害怕的或許就是紅靈也說不定。
這些鬼魂多半對這人世間有著放不開的執著,也因為如此,徘迴在人世間多年不肯離去的多半屬於這種鬼魂。
雖然在一般的情況之下,這種鬼魂不像黑靈那樣見人殺人、見鬼殺鬼,可是在它們執著的事情上,如果有人妨害了它們,其恐怖與殺傷力不亞於黑靈。
當年叼住任凡中指的就是這種紅靈。
不過即使是屬性相同的靈體,在程度上還是有很大的差別。
像鐵刀那種見人殺人的黑靈,與在路口或水中只要有機會就會抓人當替身的黑靈,就有著天壤之別。
而此時,女人所透露出來的紅氣,即便是任凡也不常見。
任凡不用問也可以清楚的知道,除了執著之外,這女鬼的怨氣一定不小。
任凡看著眼前的女鬼,心中暗暗祈禱著這次的委託,不會像當年的中指事件那麼困難。
【6】
「我想要委託你找一個人。」女子冷冷地說,「一個男人。」
「這沒有問題。但……」任凡用下巴指了指牆壁上六條鐵則之中最右邊的那條。「妳有辦法支付我任何報酬嗎?」
女子遲疑了一會,緩緩地搖了搖頭。
「如果是這樣的話,很抱歉,我沒有辦法接受妳的委託。」
「這……」
女子低著頭,不發一語。
「我看妳應該也死了好一段時間了吧?」
女子點了點頭。
「我可以接受妳的委託,只要妳願意提供妳身體上的一些東西給我。」
「喔?」女子抬起頭來,看著任凡。
「我們人在世間的時候,皮膚會產生皮屑,這種皮屑累積就會形成所謂的灰塵。」任凡說著,「當我們死了之後,失去了肉體,當然不會產生這樣的皮屑。不過與空氣接觸之後,靈體上會留下類似皮屑的東西,這種東西會隨著時間愈積愈多,只要累積到一定的數量,就會形成一種物質。我們稱它為『靈晶』,只要把這種靈晶滴入人的眼睛或者是耳朵,就可以讓原本沒有陰陽眼的人,暫時擁有陰陽眼。」
聽到任凡這麼說,女子打量著自己的身體。
「像妳這樣過世已經多年的靈體,理論上來說應該可以弄出個幾滴。」任凡苦笑。「半年前,我在一個白癡身上浪費了四滴,一直希望找時間補回來。可惜這半年來上門的不是死沒多久的靈體,就是能夠提供實質報酬的靈體。剛好妳又沒有辦法付我什麼實質的報酬……如果妳願意提供妳的靈晶給我,或許我可以考慮接受妳的委託。」
女子點了點頭。
「不過有件事情我必須先跟妳說明,由於這個晶體本來就是你們魂魄所產生出來的物質,」任凡淺淺地笑著,「如果要從妳身上刮下這些物質,不但會讓妳感覺到痛苦,而且還會產生『魂魄分離』的現象。」
「魂魄分離?」
「嗯,畢竟那是魂魄所產生的結晶,被刮離了身體,就好像魂魄從妳身上剝離一樣。妳會感覺到痛苦,並且心神不寧,力量也會跟著減弱。」
聽任凡這麼一說,女鬼顯露出一點猶豫的神色。
「當然如果妳不願意,我可以理解。不過因為妳無法支付我酬勞,所以我也必須拒絕妳。」
「不!」女子臉色一變,不再有猶豫。「我願意!」
「嗯,」任凡點了點頭。「不過,在這之前,我希望可以先聽聽妳的委託。」
「我想委託你找一個男人。」
「那人叫什麼名字?」
「那人姓黃,名字是翼飛。」
「黃翼飛?」
「嗯。」女子點了點頭。
「那麼,這個男人目前是生是死?」
女子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那妳總該有他的生辰八字吧?」
「有。」
「那就行了。」任凡說,「不過在這之前我必須先說明,我不會介入你們兩個人之間的恩怨,在委託的部分,我只負責幫妳把他找出來,並且告知妳他目前所在的位置。這樣可以嗎?」
女子猶豫了一下,然後緩緩點了點頭。
「至於報酬方面,在找人之前,我要先收取一半,畢竟就算找不到人,我也付出了心血,這點有沒有問題?」
女子搖了搖頭。
「那就行了,妳把他的八字寫下來,對了,還沒請教妳的名字。」
「我叫……」女子輕輕地說,「劉雙。」
「嗯。」任凡點了點頭,轉過身去打開藏在畫像後面的保險箱。「那麼現在,不好意思要請妳寬衣了。」
任凡轉了過來,手上多了一個裝滿綠色透明液體的小瓶子,另外一隻手上則拿著一支銀色小刀。
當然,此刻的任凡與劉雙不可能知道,就在兩人交付所謂的「報酬」之時,會有一個沒禮貌的男人闖了進來。
【7】
方正緩緩張開雙眼。
「半年不見了,」任凡冷冷地說,「你暈倒的功夫還是一流啊。」
「還不是你害的,」方正白了任凡一眼。「幹那種事情,門為什麼不關好?」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你這樣闖了進來,她沒殺掉你就算好運了。」任凡搖搖頭。「我這邊很多客戶還活在過去那保守到不行的年代,如果你剛剛說的話被她聽到了,我肯定她不會放過你的。」
一聽到任凡這麼說,方正緊張地坐了起來看一下四周,確定沒有看到那女鬼的身影才鬆一口氣。
「不是我想的那樣是怎樣?孤男寡『女』衣衫不整,共處一室,」方正瞄了任凡一眼,「人世間都沒有女人了嗎?娶了兩個鬼老婆,你還找女鬼?」
「你是怎樣?」任凡用死魚眼瞪著方正,「一定要我把剛剛那女鬼找來對質嗎?」
「不必了,我又不是你老婆,不需要跟我證明。」
「就跟你說不是了,本來就只是很單純的事情,她是來委託我的客戶,剛剛她是在付我報酬。」
任凡不解釋還好,愈解釋,看方正的臉愈不正經。
「算了,算了。我不想解釋了,愈描愈黑。你來幹嘛?」
「沒什麼,路過來看看你,不行嗎?」
「我們好像沒有那麼熟。」任凡冷冷地說,「你們警察都那麼閒嗎?」
「當然不是,」方正激動地反駁。「自從半年前跟你一起解決了張大哥的案子之後,我的人生都不一樣了。每天忙得跟狗一樣,不但要趕攤,還要東南西北四處跑。」
「這不是很好嗎?」
「你還好意思說,你給我點的那個鬼東西,讓我到現在都還看得到鬼。你不是說幾個禮拜藥效就會過去了嗎?」
「這種事情本來就跟體質有關係,不點那個,你自己不是也見到鬼過?證明你本來就是八字輕,是容易見鬼的體質,點上那個只是讓你『毫不遺漏地』看到所有的鬼,藥效過去了,不表示你就見不到鬼啊。」
「害我現在都快要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鬼了。」
「有差別嗎?」任凡一臉無所謂。「你搞清楚跟你講話的對象是人是鬼就好了,其他路人甲乙丙丁你管他那麼多幹嘛?」
本來還想辯駁下去的方正,赫然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正是希望任凡可以讓自己再點一次那個東西,如果現在為這種事情吵起來,到時候還說自己需要不是很奇怪嗎?
「話說回來,你給我點的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玩意?」
「不就是讓你們這些『麻瓜』可以見鬼?」
「什麼麻瓜?你以為你是哈利波特嗎?廢話,我當然知道它的功用,我的意思是,那東西到底是怎麼來的?」
「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這時小碧與小憐走了進來,兩人見到方正醒來都笑了一下,然後向方正點頭打招呼。
方正見到小碧小憐的手中也跟外面那些鬼一樣,拿著粽子。
「看不出來你還真有心,竟然還會應景給大家粽子吃。」
「那些粽子不是我給他們的。」
「喔?」
「我有一個客戶,每到端午節都會送粽子來,雖然我已經說過了,不需要這樣送了,可是他還是堅持每年送一堆粽子來當作給我的報酬。」
「給你的報酬?這種鬼吃的粽子你又用不到。」
「對啊,所以我才叫他不用送啦,可是他還是每年都會送來。我也沒有辦法,就分給他們吃囉。」
方正一臉狐疑地說:「真難得耶,想不到這種報酬你也接受。」
「唉,那是我剛開業的時候,他又湊巧有點名聲。我想說才剛開業沒多久,如果可以幫這個名人處理委託,就等於一個活招牌,肯定可以幫我拉攏到不少生意,所以就接下了他的委託。」
「喔?什麼樣的委託?」
「幫他跟水鬼討屍體。」
「蛤?」
「他跳河自殺的啊,屍身被水鬼扣著不肯還,所以請我去幫他討回屍體。」
「我聽過水鬼抓替身,沒聽過水鬼會扣人家的屍體。水鬼扣人家的屍體幹嘛?」
「唉,那些水鬼在水裡都沒東西吃,誰知道這個人跳河之後,一堆民眾整天丟食物進河裡,這些水鬼可爽了。所以它們害怕如果被人撈起他的屍骨,就沒人再丟食物進河裡了。」
跳河?丟食物到河裡?
方正感覺自己頭上彷彿有個燈泡亮了起來。
「那個名人該不會是?」
「還會有誰呢?不就是屈原嗎?最後我幫他拿回屍體,替他下葬之後,每年端午節他都會送一堆粽子來。」
「也對。」方正看著小碧、小憐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他什麼都沒有,粽子肯定最多!」
「好了,」任凡站起身來,「如果沒什麼事情的話,那我要先走了。我接了個委託,要去找鬼了。你慢坐啊。」
話一說完,任凡就朝著大門走去。
方正愣了一下,然後趕緊站起來,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