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業
理解即是淪陷的開始,一旦代入即無法抽離。
Ⅰ
獨棟的十層樓電梯公寓,低公設比,臨近公園、學區,住戶環境單純。
這不是房子的仲介廣告,而是詹景元住的地方。
每層樓只有兩家住戶,每一戶的背景都相當單純,沒有酒女、藥頭或流氓,這裡的住戶雖然不是特別有錢,卻算得上是社會的中堅份子。
例如工程師、護理長、飾品店老闆娘……
詹景元的職業不算頂尖,遞出名片時卻也能得到不少敬意:「喔,失禮失禮,原來你是程式設計總監呀!」
掛個總監頭銜,總能讓許多人敬仰三分。
但那已經是過去式,現在的詹景元不過是個失業一年還沒找到工作的中年人。
過去的光環似乎與他沒有任何關連,這份光環甚至成為找工作時的絆腳石。
「對不起,我們目前沒有這麼高的職位可以聘用你。」
「不好意思,這份工作的薪水不高,怕太委屈你,相信你在別的公司能得到更好的待遇。」
「抱歉,我們要聘的是一般職等的員工。」
詹景元剛失業時,還不覺得緊張,當時心情挺輕鬆自在的,想著總算可以好好休息,安排出國去度假幾周。
他過了一個月愜意的日子,總覺得這才是人生。
鄰居們見到他春風滿面的樣子,總是問他:「詹先生,在休假呀?」
「是呀。」
「喔,出國去玩呀?」
「嗯。」
「哇,公司福利不錯喔。」
「還好。」
「真羨慕你呀。」
「你太客氣了。」
「最近的景氣有沒有影響到你們公司,我聽說最近科技業不太好。」
「沒有。」詹景元笑笑地回答鄰居。
他在這裡住了幾年,彼此之間即使不算熟悉,見面時也都會點頭打聲招呼,住戶間的關係還算不錯。
只是一切都在不知不覺間悄然變色。
他的公司正是受到不景氣影響,從放無薪假變成大規模地資遣員工,他的薪水優渥,公司便拿他來開刀。
休息了一個月,當他充完電準備重回職場,才發現自己的年紀已經三十八歲,不再年輕了,工作機會也相對變少。
基層職位想要聘用年輕人;高層職位的競爭者多,機會也相對僧多粥少。
半年過去,他還是沒找到工作。
詹景元告訴自己不必緊張,不要屈就太低等的職位,一旦把自己的格局往下拉,想要再爬回去就困難了。
他用跳躍理論勉勵自己,想要跳得高,就得先屈膝往下蹲。是呀,他不是在谷底,只是在累積能量蓄勢待發。
詹景元起初不想讓人知道失業又找不到工作一事,可是半年了,他只能被迫向現實低頭,打了幾通電話給過往職場認識的朋友。
他客氣地問道:「老李呀,你有認識的公司在找程式設計嗎?」
「詹兄,你有推薦的人選嗎?」
「哈哈,哪有什麼好推薦的,其實就是想毛遂自薦而已。」詹景元尷尬地說道,卻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用朗笑帶過。
「嗯,最近景氣挺不好的,我也知道你們公司的事,你現在……還在找機會?」老李問道。
詹景元越發覺得面紅耳熱,從沒被問過這種問題,他心虛地說道:「嗯,之前工作太累,就想給自己放幾天假,最近才開始要找,第一個就想到找你問問,你人脈較廣,如果願意幫忙的話,我會很感激。」
「喔,原來是這樣。」老李推托道:「我的人脈不就是你也認識的那些嘛,你太客氣了。我會幫你留意看看,有消息通知你。」
「那就感謝了,改天喝一杯吧。」詹景元說道。
這通電話講得他心火煎熬,過去他與老李一人是大公司的程式設計總監、一人是知名集團的採購經理,可是現在呢?人家還是採購經理,他卻變成一個屁。
老李沒有再連絡過他,那套說詞根本是哄騙三歲小孩的,有消息通知你……哼,又是半年過去,他沒再接過老李的電話。
不僅是老李,還有小陳、建華、高經理、林博士,這些人沒有半個再連絡過他,別說是談論工作的事了,以往大家每個月至少會相聚一次,喝酒或是打球,當自己的光環消失時,友情也同時宣佈破滅。
他還記得因為遲遲等不到面試通知,老友們沒有傳來消息,他厚著臉皮打了一通電話給建華。
「建華,你那邊有什麼好工作介紹嗎?」
「景元呀?哎,你還在家休息嗎?」建華的聲音聽起來已然有些陌生,他們已經三個多月沒有通過電話,也未再見面。
「嗯,是呀,實在是……在家有點閒得發慌了。」
「喔,我倒是挺羨慕你的,我就連年假也擠不出空檔可以休。最近煩公司的事,頭髮掉了不少,真擔心會變成禿子。」
「我在家倒是快發霉了,呵呵。」詹景元硬是擠出乾笑。
「你唷,這是有清福不會享。」建華口氣相當輕鬆:「不過你也不必著找工作呀,能力那麼好,手上應該有點資金吧,可以自己開間公司當老闆,到時候我一定幫你介紹客戶。」
「呵,這事我就不敢想了,如果有好工作的話,還要麻煩你替我留意一下。」詹景元說道。
「好,這有什麼問題呢,我會幫你問問看的。」建華敷衍地回答。
又是一次不了了之的對話。
什麼人情義理?掛斷電話後,詹景元憤憤不平地想著,現實根本沒有溫暖,全是一些見利忘義、不要臉的東西。
隨著失業時間拉長,以前的朋友不見了,鄰居們的臉色也開始難看。
他家的事關鄰居什麼事,但鄰居的恭維變成試探,不再說他好命、過得滋潤,而是改口問道:「詹先生,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你還在放假嗎?」
「這個時間怎會遇到你?」
鄰居開始懷疑了,知道他是失業在家、遲遲找不到工作。
當他失業一年時,鄰居們的耳語越來越盛,居然還傳回他耳裡。
那一天他心情鬱悶,存款越來越少,支出卻沒有少過,為了讓爸媽不要擔心,每個月他還是會繳月俸回老家;他不想被看衰,所以沒表現出落魄的模樣,生活依舊維持在職時的樣子。
公司給的資遣費早已經花完,這樣下去遲早會變成卡債族,屆時就真的無法翻身了。
詹景元煩躁地去後陽台抽菸,卻不巧聽見樓下倒垃圾剛回來的鄰居在閒聊。
詹景元住在四樓,聽那對話的聲音應該是三樓的吳小姐和五樓的周太太在對話。
「你知道那個四樓的詹先生吧?」周太太問道。
一聽見兩人在談論自己的事情,詹景元下意識往下一蹲,把自己藏在陽台圍牆後邊。
「嗯,知道呀,前兩天還在超市碰到他。」吳小姐說道:「買了兩瓶紅酒,還有一塊起司。」
這女人看得可真清楚,詹景元暗自思忖。
周太太忙不迭說道:「哎唷,不會是藉酒澆愁吧,我可不想跟酒鬼住在一起,酗酒的人很會鬧事。本來我覺得我們這棟樓風水很好,妳看,每個住戶的工作都很不錯,可是詹先生好像……失業很久了。」
講到最後那句,周太太刻意壓低音量,但還是清楚地傳到四樓陽台來。
八婆。
詹景元拈熄手中菸蒂,又點上了一根繼續聽,他倒要看看五樓的周八婆還想說他什麼壞話。
吳小姐嘆了口氣說:「嗯,現在景氣不好,詹先生好像也有點年紀了,中年失業不太好找工作。」
「本來我們這裡住的都是單純的人,現在有失業人口在這,房價會跌不少吧。」周太太語氣擔憂地說。
吳小姐聞言苦笑回答:「總不能要人家搬。」
「妳這麼一說,我就想起來了,我們這裡的住戶似乎都是用買的,不是用租的。」周太太說道。
「嗯,好像是這樣吧。」吳小姐點頭。
「看來詹先生短時間也不可能搬走了。」周太太好似很希望詹景元可以快點搬離這棟公寓。
詹景元越聽越不爽,不由得生氣,他可不是垃圾。
吳小姐說道:「換個好方向想,或許詹先生之前薪水很高,早就存了幾間房子的錢,他是提早退休、不是失業。」
「唉,能這樣就最好了。」周太太說道:「我最近看新聞,聽說高收入的人更不懂存錢,總覺得錢來得容易,所以花得也快,但願他別揹一堆卡債,到時候讓銀行在門上貼封條。」
詹景元氣得把煙蒂捏緊,就算他失業好了,也輪不到那個八婆來嫌棄。一股氣沒地方發,詹景元看著手中的菸頭,興起惡作劇的想法,轉身將菸頭往樓下扔。
菸頭的重量輕飄,被風一吹就歪了方向,沒落到周太太和吳小姐身上,兩人也沒發現詹景元的惡作劇。
他覺得可惜,又拿起菸灰缸往下倒,然後迅速躲回陽台下。
樓下轉瞬傳來一聲,「哎呀!是誰這麼沒公德心。」
命中,是周太太的聲音。詹景元開心地竊笑,報了一箭之仇。
「好髒,這什麼呀。」吳小姐的聲音接著傳來。
喔,是一箭雙鵰。詹景元的笑意更濃了。
「走吧走吧。」周太太沒了聊天的興緻,偕同吳小姐往正門口走去。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小,詹景元這才笑出聲,失業以來許久沒有這麼開心了。
Ⅱ
王升豪暗自慶幸,剛才抽菸是蹲著抽,否則詹景元的菸灰這麼一倒,周太太和吳小姐抬頭往上看,肯定會誤以為是他幹的,到時候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王升豪也在後陽台抽菸。
他與詹景元同住四樓,就在隔壁、鄰著一牆。
說起來他與詹景元頗有相似之處,三十多歲,住四樓,一個人獨居,一樣會在後陽台抽菸,就連此時的處境也很相似。
王升豪最近的工作不太順遂,他在一家會計事務所上班,最近卻有一筆爛帳搞得他焦頭爛額。
經理說:「有兩種行業不容許疏失,一種是醫生!一種是會計。醫生一個不小心就會害掉人命,會計不小心就會迫使公司倒閉。王升豪,當會計的人就是要謹慎、細心,你這帳是怎麼回事?盡快給我查出問題點在哪。」
要怎麼查?那家公司先前的帳務根本不是他負責的,他也是從另個離職同事手中接來這任務的,卻被經理當眾罵得狗血淋頭。
說實話,當場他很想瀟灑地說道:「老子不幹了,不行嗎?你這麼會做會計,就全部交給你呀。」
王升豪想起早上的事情,臉上勾起一抹苦笑。
幸好他沒那麼衝動,現在看見隔壁詹景元的處境,又聽了周太太和吳小姐的閒話,不禁慶幸自己當時沒有遞辭呈。
只是就算他不遞,公司會放過他嗎?那筆爛帳弄不出來總要有人負責,不可能是經理扛起,因此黑鍋有七成機率會扣在他背上。
王升豪心浮氣躁,本想要抽根菸放鬆情緒,卻不經意聽見周太太倆的對話。
王升豪頗有代入感,好似周太太嫌惡的不是詹景元,而是在說他。
失業又不是自願的,為什麼說得好像天理不容,王升豪越聽越鬱悶,隨後便不小心看見詹景元將菸灰往樓下倒。
王升豪是蹲著的,所以詹景元沒有發現他,只有他看見詹景元探出半個腦袋,伸手潑菸灰。
當下他心裡一怔,可是聽見周太太的尖叫,隨即覺得好笑。要說閒話潑別人一身糞,也得當心被從頭灑菸灰。
周太太與吳小姐離開了,他聽見隔壁陽台傳來竊笑聲,詹景元也憋很久吧。
王升豪會意地淺笑,今晚看了齣有趣的戲碼。
王升豪不敢讓詹景元發現他在偷看,一直等到詹景元進屋裡去,王升豪才無聲地輕嘆一口氣,悄然起身,拉開後陽台的玻璃門回到家中。
此時他沒有閒功夫去管別人的事,只希望詹景元可以盡快找到工作,就不用受流言蜚語的攻擊。
世態炎涼呀,本來和和氣氣的鄰居在人家失業後,雪中送的不是送炭,竟是厚厚的一層霜。
王升豪梳洗過後回到床上躺著,明天還得工作,就算不願面對那筆爛帳,他也不想淪落到詹景元的窘境。
他們很像,但王升豪不想變得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