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甜蜜的家
我的妹妹死了。
這對全家人來說是多麼痛心的消息。
沒想到常見的社會新聞有天居然會發生在我家——富二代酒醉駕車闖禍。
硬底子的家世背景哪是我們這種平凡的家庭可以抵抗,隨便派幾個黑衣人過來丟個幾千萬就說要和解。
「我女兒才十七歲!她還有大好的人生,你們區區幾千萬就想要敷衍一條人命嗎?」年近六十的父親一夜白髮,老淚縱橫在靈堂咆哮。
「我們家潘老爺說價碼最高可以升到三千萬,三千萬呢,三千萬怎麼樣?」為首的黑衣人十分壯碩,把人命看得比狗還低,滿不在乎的表情讓我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在意。
「這不是錢的問題,撞死人的人呢?你們家的潘少爺呢,怎麼不來道歉?」五十歲的母親從妹妹死亡的那天到現在,眼淚都沒停過,眼睛腫得不能再腫,好幾次我都懷疑,接下來她流出的就會是血淚。
「少爺在精神病院裡頭,他正接受心理醫生的治療,他有躁鬱症。」另一個較猥瑣的黑衣人聳聳肩,點了根菸。
「你們……你們這些人、會下地獄!」父親摀著心口,我好怕他十年前開過刀的心臟負荷不了。
站在最後頭的黑衣人手插口袋冷笑道:「我們當作是來談生意,少爺如果來道歉,下跪給媒體與社會大眾看過了以後,您的女兒就會復活嗎?況且,由法院判賠的理賠金會比我們開的價碼高嗎?」接著黑衣人瞄了我一眼,「還有您的兒子……不用我多說吧,這幾千萬為了自尊與道德你們不拿,接下來你們一家人是要喝西北風嗎?」
冷酷無情的言語卻貼近現實。
「這些錢……我們不需要,把你們的臭錢拿走!」母親扶著父親,咬牙切齒地吼道。
壯碩的黑衣人聳肩,收走了放在地上的兩個大黑箱,翩翩轉身往外頭的黑頭車走去。
「乾脆死光算了。」離開前,他們還極為不屑地丟下這句話。
我看著靈堂上妹妹的遺照,想流淚卻哭不出來,我的身體機能也許死了,但我的心還是活的。
就如同妹妹一樣,她的肉體雖永遠不會呼吸了,但她的靈魂還是會哭泣。
*
「又有富二代酒駕撞死人的慘劇發生,受害者是一名就讀夜校的十七歲高中女學生,白天在早餐店和餐飲店打工,晚上至夜校上課,老師與同學都說她勤奮向上又開朗,且成績優異有著大好的前程,卻沒想到在去早餐店打工的路上,過斑馬線時,遇到酒駕闖紅燈的潘姓大學生,撞倒女學生後將她拖行了數百公尺,女學生頭身分離,當場斃命,潘姓大學生也因為百萬名車撞上分隔島而輕微腦震盪,加上潘大學生似乎有燥鬱症,目前正留院觀察中——」
新聞日復一日地播報妹妹的死狀,媒體也日以繼夜地守在我家外頭,就只為了拍到父母痛哭罵肇事者沒良心的畫面,我們越是痛苦,媒體越是高興。
他們也許不知道自己也是再一次殘害我們的幫凶。
更別說,當媒體捕捉到我的身影時的興奮感,我彷彿都能聽見他們在心中吶喊:太棒了,這一家子真慘,妹妹被撞死,哥哥又是那副模樣,大炒新聞啦!
「請你們回去,我們不和解,也不接受道歉,再怎樣我們的女兒也不會回來了!」母親一個人勇敢地擋在家門口,為我們擋掉了外面世界的干擾。
當母親轉過身,這幾天的悲傷與痛苦在她臉上留下了痕跡,她趴在我的膝蓋上,我清楚看見她流下了粉紅色的淚。
「宥成,媽好累了,是不是該去陪妹妹了?」
我想大聲說「不,妳還有我、還有父親,況且妹妹也不會希望妳就這樣離開」,但我就連咿咿啊啊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妹的頭七,我什麼也沒夢見,家裡也不見她回來過的痕跡,是不是太多媒體擋在外頭嚇到她了,所以她不敢回來?」
我們有到肇事路口招魂,道士說,妹妹的魂支離破碎,因為死亡的過程太過痛苦,同時撕裂她的靈魂,這讓我們於心何忍。
父親也倒下了,在病床上,永遠張著眼睛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嘴中喃喃著妹妹的名字。
我是長子,此刻卻無法揹起父親到醫院,也無法給予精神面臨崩潰的母親一個擁抱,最可悲的是,即便我如此悲傷,依然流不出眼淚。
官司還在纏訟,潘少爺提出躁鬱症診斷書,社會大眾一點也不意外,而最終判決他要付的賠償金額不過數百萬,但那分錢我們一絲一毫也不會拿。
雖然我們的確需要。
妹妹的骨灰就放在電視櫃上,那裡掛了妹妹最喜歡的照片,是我們一家人到遊樂園玩的時候我幫她拍的。
那時候我十九歲、她十六歲,我們的家庭的確幸福又美滿。
如今,死的死、殘的殘、瘋的瘋、倒的倒。
「妹妹,媽媽幫妳澆水。」母親對著花圃裡妹妹曾經最愛的的牽牛花說著。
「宥成、宥……」父親在房裡叫著我的名字,我聽見了,但無法移動腳步,母親只顧著看牽牛花,完全沒聽到父親的叫喚。
「芝……蘭。」父親已換成喚母親的名字,但母親只是發愣地盯著妹妹的牽牛花替身。
我感覺到眼角濕濕的,悲傷至極,也許真能發生奇蹟,如果我能哭了,也許能喚回母親的思緒。
父親的叫喚聲沒有間斷,母親也沒有回頭,但門被打開了,那群黑衣人以及潘家少爺終於來訪,當然後頭還有大批的媒體。
「你們是誰啊?」母親傻愣地問,攝影機與鎂光燈在她眼前閃爍,大家都樂得拍到母親發瘋的模樣。
我看見理了平頭的潘少爺嘴角的勾勒,但隨即他雙膝一跪,眼淚活靈活現地從他眼裡迸出來,抓著我母親的腿哭求著。
「林媽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請妳原諒我,我不該酒後駕車、不該沒注意到您的寶貝女兒,對不起……」他的臉因為哭泣而紅了,接著他看見我,慢慢地跪爬到我面前,「林大哥!對不起,我錯了,害得你們家唯一的希望破滅了,請原諒我。」說完,還不忘朝地板重重磕了三個響頭,額頭都腫了起來。
多有誠意的一場表演。
鎂光燈閃到我眼睛都要睜不開了,可惜的是我無法選擇閉上,黑衣人站在後頭,嘴角掛著的笑意沒有消失過。
潘少爺又一路爬進我父親的房間大哭道歉,我聽見父親抽氣的聲音,但傻了的母親、廢了的我,無法進去幫忙阻擋,只能任由媒體、潘家少爺,一次次地凌遲我們。
潘家人屢屢在電視上開記者會,蒼老的潘爸爸與美豔的潘媽媽哭得不成人形,不斷鞠躬道歉,求社會再給他們一次機會,他們捐錢給好多社會機構,做了好多公益善事。
多慷慨的潘家,多勇於負責、多慈悲為懷啊,除了法院判賠的數百萬元,他們額外又付了一千萬給我們,然而這比當初他們開價和解的三千萬還少了一半的金額,卻讓社會大眾原諒了他們,就因為潘家人那可以拿奧斯卡獎的演技。
要賠罪,那你們就去死吧。
我想這麼說。
「哥哥……我們贏不了的,我好痛、我死不瞑目,我離不開……」一片黑暗中,我彷彿聽見了妹妹的聲音。
「星羽!」我喊出她的名字,我知道現在身處夢境之中,所以我才有辦法說話。
於是我在黑暗中奔跑,就是為了找到好久不見的妹妹。
前方出現一道微弱的光,一個血淋淋的女孩站在那,手裡似乎捧著什麼,我頓了腳步。
「哥哥,我們家支離破碎了,跟我一樣……」曾經皓齒星眸的星羽,就像下凡的天使,父母親希望她能愛惜羽毛,才會取名為星羽。
而今,星羽只能舉起那不完全的手臂,我看見她的肌肉與白骨不規則剝離,而她提在手上的是自己的頭顱,那潰爛的臉跟不全的身體,若不是她的聲音,我根本認不出是妹妹。
「哥哥,我沒嫁人、沒談過戀愛,我不想離開人世,將我送去姑娘廟吧。」妹妹說。
「妳該向爸媽託夢,哥哥我在現實生活中,什麼也無法為妳做……」我悲痛地說。
「哥哥,仙姑明白的,所以只要你答應就行了,不用特意跑一趟廟宇,我的靈魂就可以直接供奉到廟裡頭,我的怨念太深、靈體也受創,沒辦法直接投胎——」
我不太明白妹妹的意思,但若這是她的遺願,我很願意幫她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