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潮與熱
我所知道最安全的翹課方式,就是直接從校門口走出去。
這是以前請假得出的結論。最好還能手上拿一張廢紙,假裝是剛簽好來不及收到書包裡的假單,再從容的對警衛伯伯揮手,就可以順利離開。
其實這仍然有些大費周章,好像在腦海裡想過後果、規避部分責任就有點不夠「青春」,不過我實在很難擺脫這樣的本能。
我不想帶著書包離開,就在學校對面的公園等喬,想問他怎麼辦,他倒是翹課的慣犯了,他騎著腳踏車來時就說書包可以放在公廁的掃具間。
「喬,那很髒……」
喬卻聳肩,自顧自的把我的書包拿去放。他自己沒有帶書包出來。
他說他翹掉了下午的複習考,說完便開始抓爬到他腿上的螞蟻,那種螞蟻捏死會很臭。平日下午的公園空蕩蕩的,畢竟這裡只剩下經過上午人類經濟生產過後的髒空氣,喬說他不願意載我,所以讓我自己去借YouBike。
不過我不太會在路上騎單車,從路邊竄出來的機車有點可怕。喬問我想去哪兒,我說不知道,但其實我想去海邊。我想過好多次,要直直離開教室,從早上仍然安靜的夜市街區揚長而去,要去海邊,要看海,可是從來沒有付諸行動過。
公園大樹的綠葉在陽光中掉下來,在地上撒出一片陰影,陰影和葉重疊,風又驅趕落葉離開。流水線過程。
今天在手機上和喬說了,那時我正在打掃,外掃區掃的垃圾與落葉像是會自己無性繁殖一般,很讓人厭煩,於是掏出手機和喬說。一起打掃的同學在即將改名的中正堂的石板前,念著「世界偉人、人類救星」嘻笑。
我一如既往的很想離開。
喬便讓我出來,只要出來了那便好了。我有時候會覺得在上課時間離開學校,世界會變得怪怪的。好像還沒準備好要讓我來,就像楚門的世界裡,偶爾會露出破綻的模樣。
其實也可能只是我太少去看,從某種程度上也被蒙在鼓裡。我又和喬說想去看海。
「那你剛才為什麼不說?」喬問。
「因為我想我們還有很多時間。」這句話其實有點煩人。
不過我是在享受說的瞬間的。我們還有很多時間,還有很多選擇的權利,還有年輕。就算其實並沒有那麼自由。喬也許覺得我很古怪,並且故意在找他麻煩。
喬讓我跟著他。我並沒有什麼地理概念,我不知道哪條街會通往哪裡,我只知道這家店在這條路上,可是若他們要交雜,要相互連結我便就分不清了,也不太會過十字路口沒有小綠人的馬路。
原來安靜的夜市商圈直直過去,再左彎右拐幾次就能到海邊。好吧,我們其實騎車騎了極久,喬還得停下車來看地圖,但總歸是這樣的,是時而直行,時而轉彎的到了。
我有點疲倦,腳像要斷掉了,一種鈍感的疲倦疊加就很難受。
還有是從哪一刻風開始鹹腥的呢?我早就分不清楚了。
我們要騎經很多房屋,大部分的房門緊閉,害怕海風沒有距離感。可是在一次喬停下來看地圖的時候,卻恰恰停在一間平房之前。電視是厚的那種,粗糙的聲音從窗戶漏出來,風也從窗戶灌進去,窗簾嘩啦啦的飛舞。
裡頭的阿公在看摔角,主持人好像說著日語,風不擅長傳遞聲音,我聽不清楚,卻能看到電視裡的選手相互摔打,喬終於查完地圖。
我的外公也喜歡看這種摔角,他看不懂中文字幕,聽不懂日文解說,卻只要聲音充斥在安靜的屋子裡便好了。
我們好像都在逃避。
從市區到海邊,從日常到逃離,是很短暫又很漫長的。這樣的逃避不能參雜現代化的時空收斂,只要慢慢的、用腳。就好像一場強調其「意義」的放逐,一種過時刻意的形式主義。
好像有人說過青春期就像一場漫長的不合作運動,很麻煩,確實也太刻意。誰都自然明白別人走過的路是最輕鬆的,所有人都循規蹈矩就是最好的。不過卻好像也是所有人心裡都知道的,再不跑就沒機會了。
「以後不會再有了」、「最後一次」,似乎總要被這些詞句拉扯,恕不知很多為了另一個「唯一一次」放棄的東西,本身也是「最後一次」。
喬的腳踏車會發出啞啞的聲音,潤滑油大約不夠了。下午的太陽也從雲後冒出來,不熱,但是紫外線也會曬黑的,我沒有塗防曬,皮膚正在隱隱作痛。很有趣,皮膚變黑那麼不公平,花幾個小時曬的竟然得用幾個月來彌補。
偶爾會騎經沾染油煙味的風,我猜那是在煎魚,煎一條方被捕撈就下鍋的魚。那種味道和海風混合,混沌的香氣熨貼近肺葉裡,也同時撲在臉上。我想家和風是同樣漫長的。
喬總是騎在很前頭,我沒有想要追上他,也許我本該找一些話題,讓笑聲迴盪在空無一人的路上。
最後我們終於看見海。
海是確確實實的一望無際的海,卻不是海灘。我沒有問喬查的是什麼地圖,雖然這顯然不是什麼讓遊客欣賞海景的地方。海港的風帶著一點腥味,堤防底下是綠色酒瓶的碎片,和一些扁掉的鋁罐,甚至還有一隻藍白拖擱淺在石頭上。
總之那是海。
我們爬上柏油路旁矮矮的水泥牆,在我的想像裡應該脫鞋子去踏浪的,不過這裡若把鞋子脫掉可能會踩到碎玻璃。我們只能安靜的坐著,後來喬說要替我拍照。
「不用了,風很大,我的瀏海亂飛。」我捂著半邊臉不讓他拍,這個景取得很爛,後面是無聊的柏油路和無聊的天空,前面是無聊的我。
他還是按下快門,我的頭髮勾住遙遠的雲朵。
其實我覺得拍我不如拍浪花的。
因為浪花一下子就死掉了。
風與浪的聲音有點惱人,因為都聽不真切。於是我也拿出手機想要拍浪花,拍了好多張。
感光元件和眼睛都是很厲害的東西,但近視加深之後我變得不太相信眼睛了,看演唱會要拿手機錄全場,看到想珍藏的畫面要拿手機拍照,好像變成數據的場景能隨時開給別人看的東西才是自己真實經歷過的,手機就像外掛式且較客觀的大腦。
我以為這樣才是真正的記得。
喬湊過來看,我的相冊向下滑就是一整片的浪與海,陽光很黯淡,商業海港看起來是灰敗的。因為這裡好像沒有真正的浪花、真正的藍天,只有漁獲和適不適合出海的天氣。
「為什麼要拍那麼多張一樣的東西?」喬問我。
「不一樣,前一道的浪死掉了,後一道的浪還活著。我替他們拍遺照。」
「好做作……」喬笑了。
可是他們前仆後繼的。
我一直很擔心一道浪掀起來再落下之後沒有人記得他,我想浪是海的逆鱗吧?因為海要藏起脆弱的波濤,要撫平怪異的隆起。所以浪花才一直死掉的。
所以為什麼要記得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記得和忘記有什麼區別但是並不想被遺忘。
岸邊也有死魚攤在石頭上,上頭圍繞了很多隻蒼蠅,可是浪花的死是無影無蹤的,他們墜入石頭縫隙裡頭就只剩下泡沫,沒有人能夠證明他曾經是一道浪花,他曾經是一股世界力量的脈動。我覺得這很令人難過,但又好像哪裡不合邏輯。
偶爾會有藍色小卡車從後頭的柏油路上揚長而去,灰色的煙倒是有實際輪廓的。喬的頭髮被風吹得很亂,他明明是個話很多的人,不知道為什麼今天也不說話了。
我覺得話題的形狀很像眼睛。這是在綜藝節目裡頭發現的,主持人要在前一個話題冷掉之前開出另一個話題,然後嘉賓們便要你一句我一句的慢慢擴充,讓話題膨脹,最後又要慢慢收攏,主持人用最後一句話總結,再接下一個話題。
這是最好的說話方式,因為平時聊天總會有一個人說一句不該是最後一句話的最後一句話,那會很尷尬,語音的尾巴擱淺在空中,說話的人的眼神亂飄。
但我也不擅長接話,不擅長經營話題,其實當然也不擅長和另一個人單獨出門。
我看喬的眼睛。
我不會說喬的眼睛裡頭有浪花、有海,其實眼睛裡頭好像只有瞳孔,我總是看不清楚裡頭的什麼。
好做作……我想喬說的話。我們到底要逃離什麼呢,要逃避什麼呢?卻又活該受那些責任嗎?笑是搭建在往後悲傷與痛苦上的東西嗎?
天與海接壤,我想月亮知道他創造的同時同樣也殺死了很多浪花嗎?我終於想到話題,想到上學期學校的哲學選修課,想到我與老師之間的爭論。
「喬,你相信這一切都會重新來一次嗎?」
很爛的開場白,我不太會組織塊狀的語言。
「哪一切?」喬低下頭,「今天?今年?我的一輩子?文明開始的那一刻?宇宙的初始?」
「不知道……就是我們身邊的全部完全沒有改變的再來一次。」
「不知道有沒有可能,不過我不想要再來一次了。」喬這樣回答,很有他的風格。雖然他活得並不糟糕,他會很多東西,很「成功」,卻又很自由。
我記得那時候和老師的對話是這樣的,他說世界是由電子與夸克組成的,所以有這樣的可能性--雖非常小但是有--因為物質是有限的,所以也有這樣一種可能,他們又用一模一樣的組合再來過一次。所以我們其實有可能再一模一樣的活一次的。
可是只要有一瞬間人的抉擇不一樣,世界就會再次變得不一樣了……我想,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話。
人有那麼厲害嗎?我曾經在社區警衛室拿完快遞走回家的時候思考這個問題,我想如果上帝能夠預言未來,那麼他會知道我在猶豫要不要把腳上的脫鞋踢開?又會踢幾次呢?
就跟這些海浪的生死一樣,人的決定能夠那麼厲害到去左右宇宙的分裂嗎?可是我們似乎那麼渺小的。
厚重的天空上是斑駁的雲朵,浪花的聲音就像是半夜的風扇,重複的低頻噪音,久了就要習慣。
風吵鬧的吹著,我有一瞬間有種衝動想要把身體靠上喬,就一下下、在風裡。可是後來我們還是什麼都沒說,也沒有改變兩人之間一個手肘的距離,我沒有喜歡喬的。
喬卻突然跳下矮矮的牆,小心的踩過可能會崩落的石頭,我問他在做什麼,他卻沒有回應。只是自顧自的掬一捧即將從指縫漏乾的海水給我,把那僅存的一點點水倒在我也攏起來的掌心。
「給你,你的浪花的屍體。」
我笑了。
「不覺得浪花是很美的名字嗎?同一朵花一般。」海水一點一點的留乾,滴在我的制服裙襬上,我說,「如果每一道浪都能被遊客拍下來那就好了,那只是人的一瞬,卻是浪花的一生。」
「可是拍照下來就等於有留下紀錄嗎?就跟人成功一般,被記住又代表什麼呢?怎麼去感知?」喬卻坐回他的原位,又這樣說。
我們都皺起眉來。
我想要接話,想要和他說不是這樣的,想要與他爭論記得的意義,還有影相留存的意義,可是最後卻向他道歉,說自己可能中暑了。
海風很大、三月太熱。
「我們該回去了。」喬低頭看了看手錶。
「我要趕放學那班公車。」我說。
「那麼我們沒剩多少時間了。」
在腳踏車鏈條的磨擦聲中,我突然想到也許喬的意思是水是無生亦無死的。我原先想開口問,最後還是算了。已經離開海邊了,再提起來似乎很沒意思。
來時是逆風,頭髮便向後飛去,如今卻是順風,騎車沒有獲得什麼助力,倒是顯得很狼狽了。回程比方才要快得很多,畢竟走過一次了,不必停下來看地圖。不過那種粗糙、充滿砂礫的「從沒來過」,仍然是無可取代的。
我又想喬的意思可能是沒必要去想那麼多,想懂了代表什麼?水沒有生死、物質也沒有生死?那麼便不去在意現世的濃重情緒或是細節嗎?好像也不是這樣的。
可是我依然沒有開口問喬,我知道這樣的時間不會再有了,可是我仍然沒有開口問喬。
三月太熱。
漫長的路、溫吞的陽光,我們又要回去、沒剩多少時間了。來時的房屋仍然是房屋,商店依然是商店,我們回到那個公園,喬去把我的書包拿來給我。
學生正放學,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是被踩碎的落葉,夜市開始燈火通明,塞滿了吵雜的嘴巴。
喬和我道別,和我說,他要回學校拿他的書包,明天還有複習考。
就好像我們離開海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