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天石自序
以揭示歷史奧秘為鵠的
人們生活在今天,規劃並創造明天,自然希望瞭解昨天,昨天就是歷史,一切過去了的都是歷史。
瞭解歷史的最重要的辦法是閱讀歷史著作。自然,這樣的歷史著作必須是真實的、客觀的、公正的。假的或摻了假的歷史書,人們不會願意看;諱飾或有所諱飾的歷史書,人們也不會樂意看。但是,歷史著作要達到真實、客觀、公正,並不容易。這是由於:一、歷史創造者的活動常常具有詭秘性,許多事件,策劃於密室,進行於幕後,公開者、示人者往往一鱗半爪,半真半假,甚至全假。二、歷史本質的顯露需要一段過程,在這一過程尚未終結之前,人們一時還難於全面認識其本質。三、歷史創造者分為不同的派別,各有不同的立場、觀點,即使對同一事件,也常常會有不同的陳述和評價。四、歷史的記錄者大都有自己的傾向、愛憎,其記錄自然也難免反映這種傾向和愛憎,有某種偏見、局限、謬誤、片面性,在所難免。五、許多事件沒有記載,或掛一漏萬,或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所以,研究歷史難,寫出真實的、客觀的、公正的歷史更難。歷史學家的可貴就在於能克服上述種種困難,盡最大可能為世人記錄、再現、還原真實的歷史本相。達到了這一境界,就達到了歷史科學的基本要求。
然而,在現實中,人們常常並不將歷史學看作科學,而是將之視為工具──一種政治鬥爭的工具,或者是一種宣傳工具。例如:政治家常常從自己出發,利用歷史來宣揚本派主張的正確,批評對立派別的謬誤,或者用來宣揚某種於己有利的觀點,以期影響社會,塑造輿情,爭取群眾,為己服務。權力機構會為史家規定這樣、那樣的禁律:什麼可以寫,什麼不可寫;必須如何寫,不能如何寫之類。其結果是:有利於某派或某種需要者,張揚之、放大之,變造之,獎掖之;不利於某派或某種需要者,則隱匿之、縮小之、扭曲之、禁絕之。在這種情況下寫出來的歷史,往往妍媸隨意,美醜隨時,真正成了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哪裡有真實可言,哪裡有科學可言!
當然,歷史學必須為人類社會的進步和發展服務。中國古代講究經世致用,於史學,則特別強調其「資治」功能,這都是不錯的。歷史學如果不能為人類社會的發展和進步服務,要它何用!例如,一部民國史,從總體看,無疑是中華民族爭取獨立、民主、均富和現代化的歷史,總結這段歷史,自然有助於鑒往知來,為中華民族此後的發展「導夫先路」。又例如,在民國史上,國共兩黨有過兩次合作,兩次分裂。合作的時候,可以自稱為「兄弟般友愛與團結」,分裂的時候,則彼此斥責對方為「匪」。自然,這種分裂有是非之爭、原則之爭,正義與非正義之爭,但是,其中也摻雜著許多誤會、誤解、隔閡以及與派系對立伴生的猜忌和敵意。清理這段歷史,自然也有揭示真相、化解恩仇,增進民族和諧的作用。因此,本書著者贊成史家關注現實,「經世」,「資治」,但是,千萬要注意,史學的這種功能必須建立在嚴格的科學基礎上,符合歷史的真實和本質,無論如何不能也不應該違背歷史,故意扭曲、剪裁歷史以為己用。有些人常常不懂得,人們可以被蒙蔽於一時,但卻不會被蒙蔽於永遠。扭曲者有時會取得某種效果,但有時則反是,其效果等於零,甚至是負數。林則徐有詩云:「青史憑誰定是非。」從人類發展的長河來看,歷史的真相會大白,是非也會有公論。
本書著者年輕時志在文學,但造化弄人,最終走上了研究歷史的道路。一轉眼,已經三十餘年。面對歷史學的汪洋大海,常生去日苦多,所成無幾之嘆。不過,有一點可以告慰讀者的是,本書著者一貫以揭示歷史奧秘,追求歷史真實為鵠的,決不做諱飾歷史、扭曲歷史的勾當。當然,由於本書著者的局限,書中各文又成於多年中,自然也難免存在這樣、那樣的缺點、問題甚至謬誤。誠懇地希望專家、讀者指正。民國史充滿著政治鬥爭,治民國史有其特殊的困難。在這個領域內,政治的干擾和影響最多,未經釐清的史實最多,觀點的對立和分歧也最多,本書著者的希望是:在寬鬆、自由的學術環境下,海內外學界切磋討論,問難攻防,經過長期的不懈努力,使民國史著作的科學水準日漸提高,逐漸臻於真實、客觀、公正。
中央研究院院士張玉法教授為本書作序,蔣方智怡女士惠允利用《蔣介石日記》,風雲時代出版公司陳曉林先生投入鉅資,出版拙著,均此致謝。
著者,二○○九年八月三日寫於北京九華山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