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閱序
走進榮格的釋夢課堂
徐碧貞(榮格分析師、諮商心理師)
榮格講授《孩子的夢》系列研討會是在1936年到1940年這段期間。此時他已經從聚焦於內在的「直面無意識」經驗中走出,回到外在世界闡述他的無意識理論。讓榮格從十六年的無意識經驗中走出的關鍵因素,是他與煉金術的交會。從東方與西方的煉金術文本中,榮格的個人經驗得以落實在集體共享的意涵,也讓榮格更加確信個人經驗體現了人類全體及整體歷史沿革。而在接續的十年中,他的著作聚焦在集體無意識及原型的討論,這段期間所完成的論文大多收錄在《榮格全集》第九卷(第一部)中:《原型及集體無意識》(The Archetype 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書中各章節詳細討論了母親、重生、孩童及少女等原型,這些原型也呼應了《孩子的夢》系列研討會中所深入探討的夢中原型象徵意象。
從第二年的研討會開始,榮格都會先對學員導論釋夢的方法(收錄在本書的第一章、第四章首篇及第五章首篇),這些導論以簡明扼要的方式摘要榮格對無意識語言、夢及釋夢的觀點。不同於先前已發表的兩篇論文,分別是〈夢心理學的基本面向〉(General Aspects of Dream Psychology,收錄於卷八,發表於1916年)及〈夢境分析的實務運用〉(The practice use of Dream-Analysis,收錄於卷十六,發表於1934年),本書的釋夢概論主要聚焦在擴大法(amplification)的運用。而在研討會的同年(1936年當年),榮格也發表了〈個人夢象徵與煉金術的關係〉(Individual Dream Symbolism in Relation to Alchemy,收錄於卷十二)這篇論文,論文的副標是「針對夢境中作用的無意識歷程的研究」(A Study of the Unconscious Process at Work in Dreams)。榮格在卷首的前言中提到,早年在:
與來自歐洲及美國的被分析者工作中,發現他們的夢境及幻想內容與古代奧祕宗教有著相似及相同的象徵,而這些象徵也出現在神話、民間故事、童話及煉金異教信仰中。(頁v)
這個發現讓榮格構築了集體無意識的概念以及人類心靈深處的象徵形成動力來源,而透過擴大法分析「某位當代歐洲年輕科學家的系列夢境」(選錄了物理學家鮑利〔Wolfgang Pauli〕的四百個夢境及靈視〔vision〕進行文本平行比對分析),榮格得以有個相對完整的個案研究來佐證他的客觀心靈概念,以及心靈自發朝向整全的自我調節機制。《孩子的夢》系列研討會也是另一個嘗試,聚焦於兒童夢境文本,以探究客觀心靈的作用。之所以選用兒童夢境是因為兒童的心靈更靠近無意識,兒童夢境內容也更加單純。
在〈夢心理學的基本面向〉這篇論文中,榮格從目的論的觀點提出夢的補償功能(compensatory function)及前瞻功能(prospective function)。所謂的補償功能是指:
無意識,被認為是相應於意識的,為意識情境加入先前處在下意識的各式元素,而這些元素因為壓抑或是僅僅只是因為過於微弱而無法達到意識層。(《榮格全集》卷八,段492)
而所謂的前瞻功能則是:
無意識中對於未來意識成就的預期,有時候就像是初步的行動或草圖,又或是預先勾畫的計畫,其象徵內含有時得以勾勒出衝突情境的解方。(《榮格全集》卷八,段493)
就這兩項功能而言,我們可以看見每個夢境或想像所衍生的象徵意象都自帶價值,而非為了滿足某些隱藏的或過往底層的需求。這樣的前瞻功能是必須與個人脈絡維持些許距離才能達成的。我們的習慣是朝向過去溯源的觀點,從歷史脈絡中找尋符合因果律的解釋,但是因果的解釋常會讓我們落入無力感及接受既成事實的被動困境。在《孩子的夢》「系列研討會中所節錄的夢境,有別於我們在臨床工作中常見的釋夢模式,榮格釋夢的基本假設是『每個夢境或夢境片段在開始時都是未知的,而只有在仔細檢視文本後才能試圖釋夢』」(《榮格全集》卷十二,段48)。從實際面而言,這些夢都不是孩子們本人提供的,而是成年人的童年記憶,我們自然無法再去追問孩子本人當時發生了什麼以及當時的內外在背景脈絡。榮格在研討會中不刻意去探討做夢者的歷史與成長背景,僅有的背景訊息通常只有年紀及性別。
這也讓我想起自己在舊金山榮格學院的臨床實務研討會所經歷的震撼教育。督導分析師通常都會刻意要求提案者先擱置個案的背景資料,讓督導團體的成員們直接進入個案的夢境內容,以各自心中自發流出的聯想回應夢境中的各個象徵意象。這些聯想回應可能是浮上心頭的文字、想法、圖像、感受、身體感覺、記憶等直接聯想,也可以是對於神話、童話、民間傳說、宗教故事、文學、電影、音樂、動畫、藝術、俗/俚/成語等文化連結,透過不斷繞行(circumambulation)的集體共鳴及集體鏡映歷程,象徵意象得以活化,原型意象與場景也得以被看見。例如,在我們的某次個案研討會,所提出的夢境出現了「少女被土匪頭子綁架進入地底」的畫面,透過擴大聯想,我們得以與希臘神話中純真少女(Kore)轉化為地府冥后波瑟芬妮(Persephone)的原型場景相連接,藉由神話文本的分析看見女性心靈的發展歷程,從天真被動的無名少女轉化為擁抱慾望及力量的亡魂導引者。這些擬人化的象徵意象所代表的是心靈內在動力的開展方向,也預示爾後的命運。當波瑟芬妮的原型活化於女性心靈時,揭示出邁向成熟也邁向整合的進程。波瑟芬妮每半年轉換於陽間與陰間的情節,也代表著女性具有能力遊走並中介朝外的自我現實世界及朝內的客觀心靈世界。《孩子的夢》書中有許多案例,讓讀者得以看見心靈的力量是如何在年幼孩童身上起作用,促進各生命階段的開展,而書中以擴大法所帶出的釋夢,意在體現前瞻功能的建構、準備及整合作用。
然而,所有的原型意象都帶有正反對立的意涵,夢中出現的波瑟芬妮也可能從補償的角度揭示做夢者所欠缺及有待發展的方向。榮格認為心靈是自我調節的系統,當出現過分單邊偏頗時就會出現補償或補充的機制,帶出被壓抑的、被分裂的、被忽視的及未知的事物。此時透過詢問「這個夢境意象補償了做夢者的什麼意識態度?」、「這跟做夢者的當下生命及此時此刻有什麼關聯?」我們就能將夢境帶回現實的層面。我們必須明白每個詮釋分析都只是個假設,是我們對於未知文本的試圖理解,在沒有背景脈絡之下所做的詮釋分析都是待驗證的。雖然象徵有集體普世的意涵,但是我們也不能忘記每個夢都有只屬於做夢者的特殊個人意涵,而這樣的個人色彩只能從個人聯想中得到。真正的理解,必須是在分析師與被分析者雙方共同反思及對話的過程中所達到的共識,所以釋夢從來就不是單方面的分析師聯想或是分析師的詮釋。我們很容易會受奧祕的誘惑而過度追尋神話的連結,因而忘了「做夢者」及「為什麼做夢者在此刻會做這個夢」,因此在擴大聯想後,仍須回到個人的此時此刻生命經驗,詢問「這個夢告訴我內在發生了什麼?」「這個意象在我生活中的那個部分作用?讓我想起什麼?感覺像誰?有什麼情緒色彩?反映了我的哪個價值與態度?」「這個意象想告訴我的是什麼?」透過不斷的繞行,從客觀擴大到主觀溯源,然後再透過客觀心靈(無意識)與主觀心靈(意識)的不斷直面對話,夢境的意象就能維持是個活的象徵,這個過程就是榮格所說的使意象「成孕」(bretrachten)。謹以榮格在《靈視:1930-1934研討會筆記》(Visions: Notes of the seminar given in 1930-1934)中針對「成孕」所做的說明作為我們在與夢境意象工作時,期許自身體現的象徵態度:
英文的動詞「檢視」並無法傳達其意涵,而應該使用德文的betrachten一詞,會是更貼切的,意指使之懷孕……假如它懷孕了,那麼可預期的某樣東西就要從中生出;它是活的、它會生產、它會加倍。任何的幻想意象都是如此,我們專注於它,接著我們就發現很難讓那事物安靜下來,它會變得不安、它會轉移、某些事物會被添加在上面或是它自己會加倍;我們讓它填滿鮮活的力量,而它就成孕了。(Jung, 1997, p.661 )
推薦序
夢境抱持兒童原型與內在小孩
李孟潮(心理學博士,精神科醫師,個人執業)
榮格此人,與阿德勒、佛洛伊德並稱「精神分析三鼻祖」,因三人開創了精神分析。他又常與拉岡、佛洛伊德並列,被稱「精神分析三巨頭」,因此三人影響廣泛,叱吒風雲,猶如文化界的丘吉爾、羅斯福與史達林。
無論作為「三鼻祖」還是「三巨頭」,榮格的獨特之處,就在於死而不亡,每隔幾年便有新書出版,結果他生前出版了20卷文集,死後至今,也差不多又出了20卷新書。
這些新書大多整理自是其舉辦的研討會紀錄,很多都是以夢為主題。(見附錄1)以前我給人講課,在評價佛洛伊德與榮格時,還說過榮格作品,雖然數量不輸於佛洛伊德,但畢竟沒寫出《夢的解析》那樣偉大的作品,雖然其傳記《榮格自傳:回憶、夢、省思》文筆優美遠勝佛洛伊德。但是後來我就後悔了,因為逐漸閱讀到他這些有關夢境研討會的書。這些研討會,向我們展示了榮格對於夢境天才般的理解力,而且往往有一些20卷文集中沒有展現出來的小理論(minor theory)非常值得我們細細品味。
這一卷《孩子的夢》,也具有這些研討會的共有優點,總結起來,主要有兩點:
其一,語言平易近人。研討會中,榮格有很多口語化的表述,比起20卷文集中那些榮格一個人悶在古堡塔樓中閉關寫出的巨著,沒有那麼晦澀,沒有那麼深奧,不會遇到一個章節中出現四種語言的閱讀障礙。
其二,自由平等。研討會的參與者,大多都是經過榮格本人精選過的,尤其是在瑞士舉行的研討會。這些人和榮格學術水準、臨床經驗大致接近,有些甚至超過榮格。在本書中,我們不難看到這些前輩人令人驚歎的分析夢境的能力,特別是書中有畫圖來表示夢境的地方,都值得反覆研讀。
除此之外,這本《孩子的夢》研討會,還有它特別的價值,表現為兩個「小理論」和一個「大理論」。
第一個小理論是夢境的戲劇結構論。榮格在此書中,提出了夢境具有類似「起-承-轉-合」的戲劇結構,而不少與會者都根據這個理論進行了詳細的報告。從今天的觀點來看,出現「起-承-轉-合」的結構的夢者,應該是人格結構不錯,自性化歷程已經開展的個案。(Cunningham & Bradway, 2008)
第二個小理論,是使用了脈輪瑜伽系統來解釋夢境。用脈輪瑜伽作為身心整合的基礎理論,非常遺憾,畢竟沒有發展為榮格學派的「大理論」。只是在身心靈的新靈性領域,它仍然有所發展。我也曾經驚喜地發現,有不少嚴重創傷的個案,當年是瑜伽幫助她們度過那最黑暗的歲月,瑜伽起到了創傷治療穩定化的作用。考慮到華人地區得天獨厚的優勢,既有來自印度的脈輪瑜伽系統,又有來自藏傳佛教的拙火瑜伽和幻輪瑜伽,以榮格的瑜伽心理學為基礎,可能是一個不錯的發展方向。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這本書對榮格的「大理論」也有重要貢獻。分為兩個方面:
第一方面就是它是榮格探索夢理論過程中的一個重要節點,從本文附錄一的「榮格有關夢研究著作」列表中,我們不難看出,在1934到1941年(59-66歲)期間,是榮格夢理論工作豐碩產出期。榮格的夢理論和他個人的心理發展值得我們深入研究。可以建立的一個假設是,步入老年的榮格,正在進一步地開展其自性化過程,一方面他正朝向未來走向自性化的「自性圓滿」一面,另一方面,他也通過這些夢境研討會,修復其童年創傷,回頭重走童年被創傷阻攔的「自成一體」之路。(李孟潮,2022;Feldman, 1992)
第二個方面,就是此書為榮格的大理論「兒童原型」打下了牢固的基礎,可以說是他1940年發表的優秀作品〈兒童原型的心理〉(The Psychology of Child Archetype)的前奏。如果說心理治療師都是「受傷療癒者」,兒童原型就是治療師們傷口中最深的那一條疤痕,有些治療師完全被兒童原型佔據,徒勞地呼喚人過中年的紅男綠女們認同偉大父親和偉大母親這樣的原型意象,為個案的父母們沒有發展出足夠好的人格面具捶胸頓足。有些治療師異常恐懼兒童原型的啟動,複雜性創傷的爆發,硬生生地把創傷的夢境拉扯到遙遠的異國他鄉,巴不得永遠生活在別處,這個探討會,也有這些的色彩,卡特(Linda Carter)的書評中及時指出了其不足。(Carter, 2008)
作為一種心理基因,兒童原型的表達,引發了「內在小孩」意象,它出現在我們夢中和回憶中。這個研討會,準確地說,是在對夢中的「內在小孩」進行工作。它可以說「內在小孩」工作法這個技術取向的早期文獻。
雖然後榮格學派中的倫敦學派(發展學派),一直在呼籲佛洛伊德、克萊恩和榮格要「無縫結合」(Astor, 2023, Feldman, 1992)。但是一直到1980年代末期和1990年代初期,在前蘇聯-東歐解體之時,在前捷克作家昆德拉在一片家國解體的鬱悶中走紅時,才恰好在歐洲和美國,湧現了整合內在小孩和兒童原型的務實工作者:歐洲的代表人物是榮格分析師雅斯培(Kathrin Asper),她研究了夢中的內在小孩以及棄兒情結(Asper, 1992/1993);美國的代表人物則是布萊蕭(John Bradshaw),在他的書裡,第一位感謝的是上帝造物者,第二位感謝的是艾瑞克森、皮亞傑等主流心理學家後,排在第三位就是榮格等人。他也的確既整合了榮格心理學、又整合了精神分析、溝通分析、完型療法,最後還通過引入上帝這個自性原型意象,難怪可以紅極一時。(Bradshaw, 1990)
時至今日,內在小孩工作法已經在創傷治療中得到廣泛應用,而且也開始得到學院心理學的關注,比如人類在老年期會喚起內在小孩意象這一現象,也得到了發展心理學的證實(Margareta, S., Kerstin, Ö., Maria P., Catrine K., 2016)。治療師們開始理解,只有識別了兒童原型,收回偉大父親和偉大母親原型投射,才可能做到「放棄幻想愛自己,病分三路愛別人,親情友情和愛情,外在內在到原型」。在自性原型的籠罩下,時間和空間如同蛛網緩慢編織,它賦予每一株益母草那不可缺失的輪迴記憶,兒童原型降臨於窒塞未通的後父權核心家庭,它讓嬰兒學會恐懼兢慎而不敢自安,每一聲嬰兒的哭泣都飽含令人心悸的美,正在教育母親原型,從物情違忤到物情相協所需之事,無非是偉大的母性之美,懸在時間的虛處。被母性佔據的那頭雌性哺乳動物,開始理解家族主義陰影下青年男女的苦難——胸懷不暢則疾生,意氣不舒則訟起,內外間隔則弊成,上下雍阻則亂作。
她開始召喚父親原型的發作,這隻黑猩猩的後代,會在中年期開始探索精神分析,領悟到有些創傷比一壺曲酒更懂放下,欲濟涉險難,需渝變其心,平息其氣安,複即就於命,祛其剛忿欲訟之心。
一直到孤寂把老照片擦亮,這一家子準備接受渙然水解的宿命,在渙散的藝術之中,父母子都熟練於分離-自性化的生命進程,渙以處己即心平,渙以待人則情洽,在通向夢出口的坤方,反覆求解生與死的謎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