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案 無盡旋梯(下)
監控室裡,徐遙抱著雙臂,眉頭緊鎖,張藍懊惱地抓了抓頭髮:「豈有此理,居然是來搗亂的……」
「他沒有說謊。」徐遙說道,「而且他解答了我的一個疑問。」
「嗯?」張藍皺眉,「什麼疑問?」
「開會的時候再說吧。」
鏡面玻璃裡,王俊麟已經拿著列印好的筆錄給郭健偉簽名,郭健偉沒有了剛才那種興奮雀躍的神情,垂頭喪氣地拿起筆簽了名。
徐遙想起李秩剛才對郭健偉的無形訓斥:「張隊長,你們副隊長一直都這樣嗎?」
「一直怎樣?」張藍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他面癱的表情還是辦案的態度?他一直都是這樣啊,不然你以為他是怎麼當上副隊長的?看你那些偵探小說?」
「那他變了很多。」
徐遙對李秩在警察局裡發生過什麼並不瞭解,他印象中的李秩,還是那個時常無可奈何地爬上七樓,苦口婆心替他調解鄰居紛爭的小員警,頂多就是多了認真學習的熱情讀者這個乖巧身分,和傳統的硬漢警察差得有點遠,是以他聽到李秩對郭健偉說的話,一時間無法把他跟平日的樣子聯繫起來。
張藍不知怎麼了,鮮少地附和了徐遙的話:「是啊,他真的變了很多……」
兩人沉默一會,默契十足地假裝沒有討論過李秩這個人,回到辦公大廳去和眾人會合了。
辦公大廳裡,大家已經在圓桌邊集合,張藍坐在他常坐的位子上,徐遙正想站到另一邊,魏曉萌就把他按在李秩身邊:「徐老師,我們要播放錄影了,你也一起看吧。」
徐遙才想起自己已經可以名正言順地參加調查,便順勢在李秩身邊坐下:「謝謝。」
徐遙坐下後,魏曉萌便投影播放郭健偉偷錄的影片,影片只有十幾秒,光線昏暗,角度較低,只能看見一個戴著面具、穿著斗篷的人在樹叢中說話。那聲音的語調和語速的確像是吵架,但他只有一個人。因為拍攝距離有點遠,即使把音量調到最大,也只能隱約聽見他說的幾句話。
「懦夫!難道你想就這樣泯滅於時間洪流之中嗎?」這是一句激烈的責罵。
「遺臭萬年難道是一件好事?」緊接著,是一句同樣激烈的反駁。
「為什麼要拘泥於凡俗的判斷標準?千百年後,那些正義邪惡都不再重要,只有你的名字會永遠響亮!」
「我不會讓你得逞的!」
「你這個沒用的懦夫!」
那人的身體詭異地扭動著,好像在和什麼人纏鬥,卻都只是在左右互搏,就像默劇裡的演員一般。但他的動作無比真切,甚至把面具都打落了。可惜面具掉落的時候他背對著鏡頭,只看到他把面具狠狠丟到一邊,砸到了躲在那裡郭健偉。郭健偉驚叫一聲,那人也順勢跑了,影片到此結束。
「我聽到過這個詞。」徐遙本來還不太確定,現在卻可以百分百肯定,「今晚襲擊我人,最後也在自言自語般地嘶吼,其中有個詞我聽得很清楚,就是『懦夫』。」
張藍讓魏曉萌把案情整理一份給徐遙,又對李秩問道:「李秩,你說你見過這個戴面具的人,說說是什麼情況?」
「十一月二十日晚上,我在經過悅來社區的時候撞見了一個戴著面具和斗篷的人,當時以為是有人在舉辦萬聖節的慶祝活動,那個人戴的面具和斗篷和影片裡的是一樣的。」李秩解說道,「郭健偉的影片是在十一月二十一日晚上拍攝,羅小芳的案件發生在十一月二十二日,兩天之後,也就是今晚發生的事情。」
「羅小芳的身上有兩種傷口。」徐遙看著資料,一個想法逐漸腦海中成形,他把兩張傷口的照片推到桌子中間,「一種傷口是腹部這種連續的戳刺,羅小芳當時還活著,一定會激烈抵抗,但是凶手沒有停手,哪怕羅小芳已經活不了了;但腰側另一個單獨的傷口就很奇怪,從傷口的深度和刀口來看,這應該是第一刀。這一刀很猶豫,可是僅僅只有這一刀,從第二刀開始,殺手突然變得瘋狂,完全不受自己控制。」
「你的意思是,凶手有雙重人格?」李秩第一個反應過來,「剛剛那個影片裡,是他的兩個人格在爭吵,而在殺害羅小芳的時候,第一刀是他軟弱的人格下手,之後就是那個激進的人格做的?」
「他今晚襲擊我的時候,也表現出這種人格的衝突,我才有時間逃跑。」
「那怎麼辦,如果他有兩種人格,凶手的人格只會在殺人時出現,那他平常的行動就和我們在案發現場推斷的完全不一樣了。」張藍問一個負責聯繫的員警,「DNA比對有發現嗎?監控錄影呢?」
「DNA比對沒有發現匹配的人,監控錄影還在調查中,從築江碼頭可以通往的地方太多了……」
「重點調查從築江碼頭到悅城大學這條路線。」徐遙說道,「李秩曾經在悅來社區見過那個人,悅來社區就在悅城大學旁邊,他的言辭帶著刻意的書卷氣息和翻譯腔調,他一定是在悅城大學附近生活。無論他是學生還是教職員工,都是覺得自己懷才不遇,只能透過這種方式來被別人記住。」
「懷才不遇?」李秩覺得今天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形容詞,他飛快地在腦海裡搜索了一陣子,猛地喊出一句話:「悅城大學人文學院!凶手應該是那個學院的學生!」
張藍皺眉:「怎麼說?」
「我下午去找郭健偉照片的時候,人文學院的助教跟我提過,人文學院因為排名問題,不是熱門的科系選項,在那裡的學生都覺得自己是考不好才會來的,而他們學院有一份自創的報紙刊物,常常報導像舊書店、古董店這種老店鋪,所以才有機會接觸到『清如許舊書店』裡的舊書,被那些獵奇的報導吸引刺激,做出模仿犯的行為。」
「悅大人文學院的助教?是叫孫皓嗎?」徐遙想了想,「我們去找他吧,他應該能幫上忙。」
「嗯?」
「他是林森的學生。」
來到悅大教職員工宿舍時已經深夜一點了,孫皓接到李秩的電話,睡衣外套了一件羽絨外套就跑到樓下去接他。看見從警車上下來的徐遙時,他眨了眨眼睛才想起之前好像見過他:「你是……那天在林老師辦公室的徐先生?」
「孫老師你好,大半夜的麻煩你了。」徐遙主動握了握孫皓的手,「但這次事態緊急,要麻煩你聽一下罪犯側寫,幫助我們鎖定嫌疑人。」
聽到「罪犯側寫」的時候,孫皓的眼神變了,他是林森的學生,自然知道這代表著什麼,他讓兩人先進宿舍,再開始對話:「你的側寫中,嫌疑人是我們學院的學生?」
「至少是一個和你們學院關係密切的人。」進了房間,徐遙也不說多餘的開場白,徑直切入主題,「男性,十八到三十歲,不合群,但喜歡向別人展示自己的學問,常常以自負的言論掩飾自卑,對成績好的學生懷有莫名敵意,家境應該不太好,外貌不出眾,衣服不常換洗,有類似舊書的陳腐氣味。」
「等等,讓我想想……」
孫皓拿起筆仔細記錄重點,他皺著眉頭思考,滿是血絲的眼睛都擠成橄欖的形狀。李秩和徐遙移開視線,隨意看著房間裡其他地方,不盯著他給他增加壓力。
孫皓的宿舍是典型的單身風格,沒有多餘的裝飾傢俱,兩座高大的書櫃全都是教學書籍和檔案,書桌上還有攤開的活動策劃書,一顆水晶球充當鎮紙,壓住了一沓還沒批改完的考卷。
李秩可以想像出剛剛加入工作的新人教師被學院前輩壓榨的慘況,同時也更佩服他在如此忙碌的工作中,仍然可以和學生有著良好的關係。
「徐老師,李警官,我真的想不到非常符合側寫的學生。」孫皓抬頭,李秩和徐遙馬上回過頭來聽他說話,「但我有一個想法,這可能不是一個學生。」
「嗯,他可能有雙重人格……」徐遙想,林森的學生果然不凡,竟然能聽出他隱含在側寫中的不合理。
「不,我的意思是,有這麼一個人,但他不是學生。」孫皓卻道,「在我們學校正門口旁邊有一間很小的教科書回收店你們有看見嗎?那間店是一個叫關子卓的人開的,他是一個重讀生,但重讀了三年都沒考上悅大,最後他放棄了,在悅大旁邊開了一間買賣二手教科書的店,他經常指點那些去買教科書的學生怎麼準備考試,我的學生都戲稱他是悅大掃地僧。」
「所以那股舊書的味道不是從袁伯伯那裡來的。」徐遙豁然開朗,「我就說只是在那裡看書應該很難沾染味道,原來是住在舊書店裡。」
李秩道:「謝謝你,孫老師,我現在先過去,請你暫時不要向外界透露……」
「我跟你一起去。」徐遙隨著李秩站起來,「我和他正面對抗過,我可以試著引出他溫和的人格,勸他自首。」
「不行,他是危險人物……」
「李秩,」徐遙擋在他面前,「相信我。」
「你……如果有任何危險,你必須聽我的。」面對徐遙的堅持,李秩只能妥協。
「那在危險出現之前,你也必須聽我的。」
徐遙說罷,就大步走出門,李秩輕嘆口氣,無奈跟上。孫皓追上幾步拉住李秩:「李警官,不會對學生造成危險吧?」
「孫老師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他傷害學生的。」李秩安撫他一句,就轉身追上徐遙。
孫皓看著他們離開,擔憂地捧起桌子上的水晶球:「但願一切都好……」
悅大正門口是一處開闊的廣場,廣場左右分布著各式以學生為消費族群的店鋪。此時夜深人靜,店鋪全都關門了,只有兩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透著光亮,映照著店員睏倦的臉。在街道盡頭,一家不顯眼藍色店面半掩著門,門口放著一個看板,用特大號的黑體寫著「舊書回收」四個字。
店門裡,一個梳著中分的男人正在坐在一張充當櫃檯的舊木桌旁邊發呆,他的鼻子高高腫起一塊,還貼著透氣膠布,身上穿著一件破舊的外套,桌上放著一面鏡子,但他的目光並沒有落在鏡中的自己身上。
「不好意思,有人嗎?」
一陣輕輕的推門聲,將男人嚇了一大跳。他轉過頭去,看見一個陌生的高大男人站在門口,一隻手按著門,一隻腳踏進店裡,身體前傾向店裡窺望。
「打烊了。」關子卓皺著眉頭趕人。
「我朋友喝醉了,想借一杯熱水。」李秩一邊說一邊就攙扶著一個彎著腰的男人走進門,男人進門來就蹲了下來,發出一陣陣乾嘔。李秩拍著他的背埋怨道:「也不是第一次被同事針對,幹嘛每次都喝那麼多,最後還不是自己受苦嗎?」
「我不甘心……憑什麼讓他拿到專案獎!明明應該是我的!」徐遙在衣服上灑了一點啤酒,乍一看真的像是醉酒的人,他一邊指手畫腳地說話,一邊拉著李秩往書店裡走了兩步,靠著一個書架坐下,「你說我有哪裡比不上他?你說!」
「老闆不好意思……哎,你怎麼了?」
「請不要吐在地上。」關子卓怕徐遙真的吐在他的店裡,拿了一個塑膠袋給李秩,又去倒了一杯熱水,「水。」
「謝謝老闆。」李秩借著接水杯的動作握住關子卓的手不放,「別的店家都不讓我們進去,你人真好。」
關子卓想掙脫開李秩的手,卻一時擺脫不了,他垂下眼睛看了看徐遙,徐遙也抬頭看著他:「你是誰啊?你也是來嘲笑我的對不對?哈哈,連其他部門的人都來嘲笑我了……對,我進公司那麼多年都沒得過專案獎,那又怎麼了?啊?來嘲笑我啊,笑啊!」
「你別發酒瘋了!」李秩拍拍徐遙,又把關子卓按到一邊的椅子上,「老闆不好意思,我朋友脾氣有點大,當初進公司的時候躊躇滿志,覺得專案獎一定是他的,可是直到今年都沒拿過,還讓一個後輩搶走了,他心情不好,就喝得多了一點。」
「人生不如意十常八九,看開一點吧。」關子卓感同身受似地勸說了一句,像忽然感受到鼻子上的痛楚,皺著眉頭捂住鼻梁,「我怎麼……」
「老闆,你受傷了?」李秩也關切地問道,「好像挺嚴重的,要不要送你去醫院?」
「不用不用,就是不小心撞到了……」關子卓揉著額頭,難道「他」又瞞著他做了什麼?
「老闆,工作的時候心不在焉很容易犯錯。」徐遙頭靠在書架上,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一恍神,說不定就做了什麼不可原諒的事。我們這種人,是一步都不能出錯的……」
關子卓一愣,打量了一下徐遙,雖然他兩頰發紅,滿身酒氣,但容貌氣質完全不像窮人的孩子:「你看起來不像出身不好的人。」
「只是外表而已,不打扮得光鮮亮麗,會被別人看不起的。」
徐遙調整了一下姿勢,撩起頭髮,露出額頭上的傷。關子卓渾身一顫,一些記憶模糊地湧現,讓他不自在地扭動一下身體。
「老闆,你是一個好人,我告訴你吧,其實我朋友今天差點做了傻事,他想偷襲那個後輩,還好被我攔下來了,頭也一不小心受了傷。」李秩嘆了口氣,按著關子卓的肩膀,「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勸他才好了。」
「你傷害他也沒用,就算他不在,還是會有其他人,你只能一個個超越,沒有別的方法。」關子卓像在對徐遙說話,卻又像自言自語,「就算很累,也不能停下來,就像爬樓梯,只要你一直往上,總會爬到上面一層的。」
「要是到不了怎麼辦?」徐遙嘆氣,「我不想爬了,我想待在原地,把其他想超過我的人都拉下去。」
「你先想想的你爸媽啊。」李秩說出之前商量好的臺詞,「你要是出了什麼事,他們……」
「你這樣說沒用。」關子卓卻打斷了李秩的話,他甚至拉了拉徐遙的手臂讓他坐好,正對著他說道:「你一定要振作,千萬不可以繼續這樣想,不然有一天你肯定會後悔的,你不能灌溉這種想法……」
「所以你是知道『他』的存在的,對吧?」徐遙反手抓住關子卓,朦朧的醉眼轉瞬變得清明,「謝謝你救了我。」
關子卓打了個寒顫,他瞪大眼睛,死死盯著徐遙的臉:「你、你是什麼人……」
「你對『他』做的事知情嗎?還是說,這都是『他』背著你做的?」徐遙沒有回答他,他相信關子卓是有所記憶的,只是不太清晰,「你知道這是不好的,想要阻止他,對嗎?」
「是我弄傷你的嗎?」關子卓逐漸記起了一些打鬥的場面,但混亂的時間感讓他十分困惑,「可是我今天沒有出過門……」
「他要做壞事,所以瞞著你。」李秩指了指他的鼻子,「你是不是也不記得鼻子怎麼受傷的?」
「你不要害怕,我們只是想幫助你。」徐遙說道,「每個人心裡多少都有一些黑暗的想法,就像一隻潛伏的野獸,偶爾會冒出來,但我們的良知能把它攔住;你的野獸卻比較狡猾,他讓你察覺不到,還哄騙你加入他。我知道你的無助,我們想幫助你,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努力,把他抓起來嗎?」
「可是,他也是為了我……」關子卓轉過臉,躲開徐遙的視線,「他理解我的感受,他知道我是個懦夫,所以才想要幫我……」
「破壞總是比建構更容易。剝奪別人的生命,便是破壞的極致。」徐遙試圖把關子卓的注意力拉回來,「你不是懦夫,他才是。」
「剝奪別人的生命?」關子卓猛地轉過頭,跌坐在地上,「我殺人了?」
「是『他』殺人了。」徐遙按住李秩的膝蓋讓他不要動,以免刺激到關子卓,「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意,你也不希望他這樣做。我可以幫你,我能證明是『他』而不是你殺的人,但我需要你的配合,你能跟我一起去警察局嗎?我跟你保證,我一定會幫助你的。」
「你是警察嗎?」關子卓半信半疑。
「我是永安區警察局的副隊長李秩,他是我們的顧問徐遙老師,專門攻讀心理學,他能夠幫助你,我也會幫助你的。」李秩亮出證件,伸手扶他起來,「羅小芳的事情也是他的主意,不是你,對吧?」
「我、我沒有想殺死她,我也不知道怎麼了……」關子卓緊緊抓住李秩的手臂,「她是我的學妹,想要考會計證書,讓我借她一些參考書……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我真的不知道。」
「你不用擔心,我們會有專家來幫你鑑定的,相信我,我不會讓他們把你隨便關起來的。」徐遙也站了起來,和李秩一人一邊把關子卓半攙扶半挾制地夾在中間,「但我們需要你的配合,你願意相信我們嗎?」
關子卓沉默了好一會,他低著頭,兩手緊緊地交握在一起:「我也不想讓他傷害其他人……但是我也不想讓別人傷害他……」
「我們不會傷害他,因為他也是你重要的人。」徐遙拍拍他的肩膀,「跟我們回去,好嗎?」
「你們沒騙我?」關子卓終於抬起頭。
「如果我們不想幫你,與其這樣大費周章地欺騙你,直接破門抓人不是更方便嗎?」李秩也搭著他的肩膀,「自首可以減輕判刑,你知道吧?」
「好,我跟你們走……」關子卓嘆了口氣,喃喃自語似地說道,「希望他不會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