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瞳之眼（3）

第五案　忒修斯之船（下）

翌日早上九點多，徐遙難得早起，來到了清如許舊書店。
「袁伯伯，我來了。」徐遙提著一籠眉豆糕跟豆漿走進店裡。剛剛開門的舊書店裡滿是陳舊的油墨味，他移動腳步，躲開那些整整齊齊擺放在地上的報刊，「眉豆糕和新鮮豆漿，你的喜好沒變吧？」
「牙齒都快沒了，還挑剔什麼？」袁清從後堂走了出來，手上還拿著一條毛巾，在寒冷的冬天不見一絲熱汽，儼然是一副用冷水漱洗的樣子，「你等一下，白稀飯剛剛煮好，我裝一碗給你。」
「謝謝袁伯伯。」徐遙把早餐放在櫃檯上，從角落搬了一張小板凳坐下，隨手翻開櫃檯上的書籍借閱登記本，赫然發現郭建偉的名字整齊地寫了好幾行，「郭建偉還是經常來借書嗎？」
「對，他還堅持一定要登記，說自己知道登記制度存在的必要性了。」袁清穿好溫暖的外套，端著一個托盤走出來，上面放著兩碗白稀飯和幾碟小菜，「上次的事情可能把他嚇到了。」
「嚇他的人可不是我。」徐遙想起郭建偉被李秩質問的場景，忍不住笑了笑，他把配菜撥到稀飯上，「好久沒吃稀飯了。」
「偶爾吃一次是懷舊，但可以選擇的話，誰願意天天吃清粥小菜？」袁清仍然是那樣硬邦邦的語氣，「要不是你要過來，我就去茶樓吃早餐了，誰還在家煮稀飯啊？」
徐遙笑道：「下次我請你去茶樓吃飯，叫森哥一起。」
「林森那傢伙挺有意思的。」袁清一邊吃著稀飯，一邊指了指一疊放在一邊的舊報紙，「昨天剛剛送來的，不知道有沒有你想找的東西，待會你自己看吧，我沒空幫你整理了。」
「沒關係，我很閒，我自己慢慢看就好了。」
徐遙之前拜託袁清幫忙留意二十年前的舊書報，官方報紙或地攤文學都可以，如果有當時的筆記或札記更好。等了快一個月，終於等到有人要回收舊書報，於是徐遙一大清早便跑了過來。
「聽說是一個收藏家死了，他的子女不懂得珍惜，把那些古書賣給了拍賣所，他們根本不懂那些東西的價值，賣了幾十萬就歡天喜地，誰知道拍賣所轉手拍賣出去一本孤本，整整一百萬，那家人正在起訴拍賣所詐騙，也連帶不肯輕易賣掉其他東西了。這疊報紙還是他們諮詢過大學教授，確認在沒興趣收藏的人眼中就是一堆廢紙才賣到這裡的。」袁清冷哼一聲，「說不定你翻著翻著，都能聽見那個收藏家在哭的聲音。」
「和氏璧沒遇到卞和的話，在別人眼中也只是一塊石頭。」徐遙聳聳肩，「一般人聽到分遺產，都是想到房地產、基金或金銀珠寶吧。很多人會把字畫當成古董，但書本這種東西，有多少人會覺得它們值錢呢？」
「書本來就不值錢，是人們學習了書上的知識，然後才把書吹捧成值錢的東西。」袁清十分嫌棄徐遙的觀點，他冷冷地碎念著，「這一屋子的書也是，我死了就變成廢紙了，誰還會要這些破舊的東西。」
「袁伯伯，你真的不打算把書店交給別人繼承嗎？」徐遙停下吃東西的動作，「至少這些書可以找到繼承的人吧？」
「誰願意要這堆積滿灰塵的書報，又不是什麼名家珍本，就只是一堆地攤貨，你在路邊的影印店印了一疊廢紙，放個二、三十年，任何一家舊書店都會收的，這能證明什麼？」
袁清今天的怨言好像頗多，反反覆覆地碎念著，其中心思想不外乎就是書不值錢、不值得浪費那麼多心思收藏。但任誰都聽得出來，他正是因外熱愛才會如此刻薄，那樣至少在看見這些書報被棄若敝屣時，才不會那麼難過。徐遙心中了然，也不挑明，他吃完早餐，就開始翻看那些舊書報。
層層疊疊的泛黃報紙，有的已經連墨跡都模糊不清，僅能看到大字標題，行文風格也充滿年代印記。興許是時代進步發展，多數報刊連社會版都甚少出現命案新聞，倒是在娛樂報紙或雜誌裡常常繪聲繪色地講述一些八、九○年代的傳奇案件。包括香港賊王葉繼歡、十億綁匪張子強等等，偶爾會有一些悅城當地的案件，但也許因為它們是本地案件，反而忌諱暴露真實姓名，都用「甲乙丙丁」或「某某部門」來替代，徐遙像解謎一樣看了半天，才認出其中幾份小報報導的是他父親的案件。
徐遙小心翼翼地把捲折的頁面攤平，逐一把這些資訊拍下來，再用塑膠文件夾裝好。就在他把第三份講到這個案件的八卦報紙折起來收進文件夾時，從兩張幾乎黏在一起的劣質紙張之間，掉出一張看似從另一份報紙上剪下的圖片。它應該是用糨糊之類的東西黏在報導後面的，但時間一久，糨糊失去黏性，只靠兩頁報紙把它夾在中間，徐遙一抖動，照片就掉了下來。
「嗯？」
徐遙愣了一下，卻見那張圖片底下的小字說明裡寫著「悅城精神科學研究所全體成員合照（徐某左三）」。
這是父親當年的研究所成員，徐遙所熟悉的哥哥姐姐，包括林森，都在其中。然而卻有一個坐著輪椅的人，非常醒目地占著一個位置，但徐遙卻從未見過他。
「袁伯伯，你知道這是誰嗎？」有時候談論的案件太過血腥，徐峰會把研究所的成員叫到這間書店的閣樓裡商談，讓徐遙待在樓下由袁清負責照顧。徐遙指著那個坐輪椅的男人問袁清，「我怎麼沒見過？」
「哦，這個人好像不是正式員工，聽說是在專門照顧弱智兒童的機構裡工作，他聽說有可以治療精神疾病的方法就跑來了。你爸爸跟他解釋了很多次智能障礙跟精神疾病不一樣，但他根本聽不進去，常常向你爸請教孩子的教育問題，你爸看他那麼有誠意，就讓他旁聽了。」袁清看了看那個人，「可是他身體很差，動不動就生病，坐輪椅不是因為腿腳殘疾，是他真的病到走不動，有幾次還在這裡癲癇發作。所以他時常坐著輪椅，萬一發病時移動也比較方便。我很久沒見過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
「袁伯伯，你知道這個人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嗎？」當年的調查中，這個人從來沒有出現過，大概因為不是正式員工而被忽略了，說不定他會知道些什麼線索。
「名字啊……都過了那麼久，我真的想不起來了。只記得他姓李，跟林森年紀差不多，是在悅城的特殊學校裡工作的人。」袁清擺擺手，「那時候，特殊學校的工作又髒又累，孩子全都有智能障礙，生活不能自理，又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和專門的老師，願意到那裡工作的人很少，應該不難找吧。」
「謝謝袁伯伯。」徐遙記下這些資訊，把還沒有看過的半疊書報放進背包，「我今天先回去了，有空再來看你。」
「有空也別來看我，這個地方又小灰塵又多，你們年輕人應該多去陽光燦爛的地方，別來找我了。」
袁清那口不對心的碎念仍然不絕於耳，徐遙放下書報，傾過身體抱住了他。袁清愣了愣，從喉嚨裡發出低低呢喃：「你這孩子……真的跟你爸一模一樣……」
「你也跟我爺爺一模一樣。」
徐遙出生前爺爺就去世了，他根本沒見過他，但對他來說，袁清就是他的爺爺，是小時候抱著他幫他搧扇子驅趕蚊子、削蘋果餵餅乾給他吃的爺爺。
「別裝了，這間店我是不會寫你的名字的！」
「啊，被你看穿了。」
徐遙哄了袁清一會，便帶著那張圖片前往悅城特殊兒童學校，但是那裡的人並不買單，說外來訪客必須預約安排才能進去。
徐遙這才意識到，他過去進行調查之所以那麼容易，並不是因為他神機妙算，而是因為有李秩的警察證件，所以別人特別配合而已。
徐遙抬頭看了看學校的高牆，點開通訊錄，但最後還是退了出去，轉身離開。

調查工作進行了一天一夜，但無論是鄰里走訪還是網路搜查，都顯示梁晨和顧芳菲兩個家庭沒有牽扯進足以讓人投毒報復的恩怨情仇之中。而兩人購買的保健食品也是在網路上的知名品牌商店購買的，產品檢驗合格，隨機包裝寄送，根本不可能在保健食品裡下藥。
案件一時陷入僵局，直到第二天，在一系列長長的醫療紀錄裡，李秩才看出了一些端倪。
「曉萌，我問一下，這項檢查是婦科的必要項目嗎？」李秩指了指一個奇怪的檢驗項目，「頭髮有什麼好檢查的？」
「嗯？」魏曉萌湊過去看資料，但毛髮裡也沒驗出什麼特殊的東西，「沒有，我們女性體檢沒有要求檢驗頭髮。」
「檢驗頭髮？」張藍聽見，把螢幕轉了過來，「我知道了……去查一下青少年戒毒所有沒有梁晨的名字。」
李秩想起宋錦文說過，他們很難才得到這個孩子：「你懷疑梁晨有吸毒史？」
「可是檢驗吸毒，驗血液或尿液不是更快嗎？」魏曉萌不解。
「氯胺酮之類的軟性毒品在人體裡兩天半就完全代謝了，只要算好天數，尿液或血液都驗不出來。但是毛髮會積累毒素，就算停止服用一段時間，仍然會殘留。」李秩解釋道，「梁晨的毛髮檢驗是乾淨的，證明她至少半年沒有吸食毒品。這應該是她準備懷孕前做的體檢吧。」
「而我們查不到是因為她當年吸毒時是未成年人，所以檔案封存了。」魏曉萌瞬間明白，「我馬上去申請調查許可！」
李秩再一次翻看顧芳菲的醫療紀錄，她沒有疑似吸毒的跡象，但從兩年多前就開始頻繁就醫，很不尋常：「顧芳菲的老公欠債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負責調查的王俊麟道：「大概是去年六月分，被股票暴跌害慘了。」
「那她兩年前這些傷就不是追債人造成的，難道是家暴？」魏曉萌翻找紀錄，「但是沒有報警紀錄。」
「很多被家暴的婦女都不敢報警，不能大意。」張藍拍拍李秩，「再去醫院一趟看看顧芳菲吧。」
「好。」
「副隊長，我也一起去吧。」魏曉萌站起來，「徐老師說過，這種情況女孩子來問比較好。」
「嗯，第一次也是妳負責做筆錄，她應該對妳比較熟悉」李秩對魏曉萌點頭讚許，「待會妳來負責詢問，我幫妳記錄。」
「欸，我怎麼敢啊！」讓副隊長來幫她記錄，魏曉萌連忙搖頭拒絕。
「沒事沒事，就讓他當祕書吧。」張藍也笑了，「工作第一，互相幫忙是應該的。」
「那、那好吧……」見大家雖然是開玩笑的態度，但語氣卻是真誠地寄望於她，魏曉萌用力點頭，「那就拜託你了，副隊長。」
「走吧，不然探病時間要結束了。」
「好！」

徐遙離開特殊學校後，便回家研究剩下的那些書報。那些似是而非的豪門恩怨和江湖情仇依舊占了大部分版面。徐峰的案件沒有造成重大經濟損失，而且和警政系統相關，即使有相關報導，也說得隱晦曲折，徐遙花了不少時間才找到幾篇相對完整的報導。可是這些文字描述裡除了添油加醋的細節，其他資訊全是徐遙早就已經知道的，根本沒有那張模糊的照片珍貴。
徐遙把這些篇章都掃描列印出來，並排貼在牆上，抱著手臂打量著這幾篇文章，想從中看出些什麼。可是文章作者都是不同人，發表時間也沒有規律。當時悅城只有一家官方報社，所以新聞都是刊登在這家報紙上也是理所當然……等等，悅城的報社？
徐遙眉頭一皺，悅城是南方城市，但這幾篇文章裡都出現了一些他看得懂但平常並不會使用的方言詞語。一開始他以為是自己久居國外，寫作都是書面詞彙所以分不清口語的語感，但想到了「方言」這個概念時，他突然恍然大悟這種違和感從何而來。這些都是都市的方言，二十年前網路遠沒有今天這麼發達，方言之間的融合並沒有那麼深，可見這幾篇報導的作者肯定是住在都市的人，或是深受都市方言影響的人。
二十年前從都市來悅城的當記者的人，這個範圍瞬間縮小了許多。徐遙馬上打電話給黃嘉麗，要到了出版社總編的電話，拜託他尋找當年在官方報社裡工作編輯的聯繫方式。看在徐遙每本小說銷量都不錯的分上，三個小時後，徐遙得到了兩個人的名字跟聯繫方式，但其中一個已經得了老年痴呆症，另一個仍然健在的老人叫林國勇，目前住在悅城職業技術學院的教職員工宿舍裡。徐遙一聽，又是不方便自行調查的地方，忍不住追問了一句「為什麼」。
「林國勇的老婆以前在職校工作，所以有分配的宿舍，雖然他老婆去世了，但人家在那裡工作了一輩子，總不能把老人家趕出去吧。」總編聽出了徐遙的難處，又補充道，「他有個女兒，在悅城圖書館當管理員，你可以去找她。」
「您知道她的女兒叫什麼名字嗎？」
「叫林希蓉，你跟她說你是作家，她應該會很高興為你引見的。」
「謝謝你，總編。」
總算得到一個確切的聯絡人，徐遙只覺一團亂麻裡終於理出了一根線頭，連忙道謝。總編說了句「不客氣」後，卻又加了一句：「徐老師，你不是在查什麼歷史久遠的懸案吧？」
「不是，我只是想要請教一些私人問題而已，不會影響寫作進度的，請您放心。」
電話那頭明顯鬆了口氣：「原來如此……難得看徐老師這麼積極，我還以為您在調查什麼真實案例呢。」
的確是真實案例，但徐遙卻無法說明他為何如此積極。他再次道謝，掛了電話，便往悅城圖書館走去。

悅城圖書館座落在市政府正對面最繁華的路段之中，造型是一本翻開的巨大書籍，玻璃採光結構讓整座建築輕盈時尚。裡頭寬敞明亮，座位充足，地上都鋪著吸音地毯，理應是一個絕佳的學習工作的地方。但在這個電子閱讀的時代，徐遙發現大部分的區域都低齡化了，席地而坐的小孩占據了大部分的青少年活動區；除此之外，人數比較多的地方是小說跟流行文學區，像純文學和純科技的區域已經不是人煙稀少可以形容的，已然是半關閉的狀態，只在週一、三、五開放。
但徐遙現在沒有時間感嘆時代變遷。他透過館內的自助搜索查詢到值班人員表，發現林希蓉今天負責櫃檯，馬上就找了過去。在表明來意後，林希蓉遺憾地對他說，林國勇上個星期中風，已經記不起二十歲以後的事情了，連她這女兒都不認得了。
徐遙一下子都不知道是該安慰林希蓉還是安慰自己了，他抱著最後一點希望想見林國勇一面，林希蓉有點為難，最後還是在徐遙的堅持下勉強答應。但她要求過一段時間再來拜訪，現在林國勇的狀況不是很好，她不希望他受到刺激。
這聊勝於無的局面讓徐遙的心情有些沉重，好不容易找出來的線頭就這樣被掐斷了。他一時失去目標，不自覺地往圖書館裡安靜的角落走去。高大的書架把空間分割成一條條長長的走道，徐遙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麼分類區域，就往一張踏腳椅上坐了下來。
五年來，不對，是二十年來，他一直在尋找各種蛛絲馬跡。研究心理學，和名師交流，參加各種實驗，暗地裡留意所有朋友的去向，維持可以利用的人脈，卻又裝作漫不經心、毫不在乎。明明可以選擇加入警政體系，接近真正的犯人鍛鍊自己的破案技巧，卻始終拒絕各方伸來的橄欖枝，只在警察學校裡擔任一個能夠靠近真實案例的助教。他每個舉動都小心翼翼，生怕動作太大會引起母親的注意——母親是愛他的，她不願意看到他執著於父親的案件而耽誤自己。這麼多年，他已經習慣了細水長流般積累探索，他學會了一邊追求和平生活的假像，一邊追尋隨時可能顛覆這份和平的真相。其實他也不知道他是希望這個真相盡早來臨還是永遠不要到來，反正這就像喝水吃飯一樣，他不會不做，卻也不會因為一時沒有進展就焦急萬分。
可是現在他真的感覺到煩躁了，他開始懊惱這一切若有似無的直覺和線索，他甚至有一種想要撬開自己的腦殼，找一找那段記憶到底存在於哪塊腦髓裡的衝動，讓他整個人坐立不安。
徐遙，你怎麼了？冷靜一點，都那麼久了，為什麼忽然急於一時呢？
對，他到底在急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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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齒都快沒了，還挑剔什麼？」袁清從後堂走了出來，手上還拿著一條毛巾，在寒冷的冬天不見一絲熱汽，儼然是一副用冷水漱洗的樣子，「你等一下，白稀飯剛剛煮好，我裝一碗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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