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偶像是屈原————宋玉篇
宋玉站在自家的庭院中,不知是第多少次抬起頭,看到高牆之上那一抹俏麗的倩影。
這一次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視而不見,而是朝她露出了一絲微微的笑意。
女子頰上飛起紅雲,羞澀又大膽地拂開了藏身的樹葉,露出一張比春日的花朵還妍麗的面容。
她是整個楚國最美麗的女子。
她有著白裡透紅的肌膚,不需任何脂粉增色妝點。她有纖穠合度的身段,不需華服襯托就十分曼妙。她眉如翠羽,齒如編貝,這個世間有無數的男子曾經為她而傾心。
一顧傾城,一笑傾國,說的就是她這樣的女子。
但她的心裡卻覺得,宋玉才是這世間最美的人。
他峨冠博帶,俊美無儔。既有文人的書卷風華,又有遊俠的飛揚意氣。他才名與美名並舉,能做出文采華美的辭賦,還會彈奏優美動人的琴曲。
他看向自己的眼中有欣賞,有憐惜,卻唯獨沒有愛慕。
宋玉溫和地看著這名可愛又迷人的鄰家女子,對她說:「從明天起,不要再爬上高牆偷偷看我了。」
女子有些意料之中的失落,卻又鼓起勇氣問道:「郎君⋯⋯是否已經心有所屬?」
宋玉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卻說:「聽我為妳講個故事。」
他負手站在春陽之下,俊秀的眉眼神采清明。
「楚國的唐勒曾經向楚王進讒言,說我出行投宿的時候,趁主人夫婦都不在家,與主家的女兒獨處一室,舉止不端,是個貪花好色之人。」
女子的臉上露出驚詫的神色:「我不信,你不是這樣的人。」
她已經是楚國最美的女子,她的家與宋玉的宅院僅有一牆之隔,可她在牆頭癡癡地看了宋玉三年,他卻從來都沒有理睬過自己。
宋玉繼續道:「其實那一天,我的確與主家的女兒有獨處的機會。她眼波含情,藉口身份尊卑不同,將我安置在蘭芳之室。我心知她傾慕我這身皮囊,又見到房間裡恰好有琴,就彈奏了〈幽蘭〉和〈白雪〉兩首琴曲,暗示她應該像幽蘭與白雪一樣潔身自好,守禮自重。」
女子心有戚戚焉,這般思慕的心情,她感同身受。
「主家的女兒並不聽從我委婉的勸告,她為我煮了菰米飯,奉上了蓴菜羹,穿著美麗的衣裳,戴著華貴的首飾,將飯菜端來請我食用。她裝作不小心,把自己的翡翠釵掛到我的冠纓上,但我卻沒有抬頭看她一眼。」
女子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這樣的舉動,如此大膽,她是不敢去效仿的。
使她感到安慰的是,這樣大膽的女子,卻也和自己一樣,始終得不到宋玉的回應。
「她熱情地為我唱起情歌,試探我的心意。於是我再次撥起琴弦,彈奏了〈秋竹〉和〈積雪〉,用琴聲告訴她:我無意於女色,我的意志就像秋竹一樣堅挺,我的心就像積雪一樣冰冷。她決絕地表示,得不到我的愛意,寧可以死明志。我只好對她說:我寧可去殺人,也不會接受妳的心意。」
宋玉說完,看向面前的女子,聲音仍然溫潤如玉:「我的志向,我的心境,妳可明白了嗎?」
女子點了點頭,彷彿聽到了自己芳心碎裂的聲音。
她有一點不甘,也有一點期待地問:「你會把我記在你的心裡嗎?」
宋玉回答:「我不會把妳放在心裡,但我承諾,我會將妳寫進我的辭賦中,妳的身影將融入我的文字,與我的名字相伴千年。」
女子的心中湧起無限惘然,卻又有一絲莫名的喜悅。
如此,也算是一種圓滿了吧?
美好的人與事物,總是最容易遭到非議與詬病的。
這個道理,宋玉從小就明白。
當他站在楚襄王的面前,看見王上那飽含著質疑和猜忌的眼神,就想起自己的老師屈原寫過的詩句:
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
楚襄王果然提起了大夫登徒子放出的讒言:「對於你好色的傳聞,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宋玉悠然一笑:「容貌俊美是天生的,善於辯論是後天學到的,如果這樣優秀的我,就必然會貪慕女色,那住在我東鄰的絕世美人又怎會在牆上窺視我整整三年? 倒是聽說,登徒子的妻子醜若無鹽,卻和他育有五個孩子,兩相比較,大王覺得誰比較好色呢?」
楚襄王的心中湧起一股熟悉的感覺。
無法反駁,又不能發作。
宋玉在自辯,卻也在隱隱地嘲諷自己晚年的沉溺享樂。
他喜歡宋玉的才華,唯一討厭的只有一點:他太像他的老師屈原了。
楚襄王又想起了秋天的時候,他與宋玉在蘭台宮遊覽的情景。
那天的風很涼爽,他難得有了一點愜意的心情,便對隨行的臣子們感慨說:「這股好風,是寡人與百姓共用的。」
換了別人,必定會馬上附和自己的話,讚頌國君與民同樂的精神。
可宋玉卻說:「這股風只是大王獨享的,庶民哪有這等福份與大王同沐此風呢?」
楚襄王心中知道,善辯的宋玉一定又在話裡埋了什麼伏筆,就等著自己去揭開。
他迷戀著宋玉出色的思想和口才,就像當年他迷戀屈原的才華一樣。
他明知宋玉很可能會像屈原那樣,說出刺耳的話語,讓自己不悅,卻還是忍不住問了下去:「寡人的風與庶民的風,又有什麼不同?」
宋玉說:「大王的風是雄風,它清涼怡人,能治病,又能解酒,使人耳聰目明。庶民的風是雌風,它揚起沙塵,捲起汙穢,刮向庶民居住的陋巷與破屋,使人生病,讓人痛苦,陷入生不如死的狀態。」
楚襄王心中升起一股鬱悶,剛才清風所帶來的好心情蕩然無存。
他只不過想吹吹風。
他登臨高臺,遊歷雲夢,也只不過是想暫時忘記那背棄聯姻之好、大肆攻城掠地的秦國,忘記國運衰敗、民不聊生帶來的心煩。
可宋玉卻非要說破這一切,把那些數不清的憂患擺在他的面前。
他想把宋玉斥責一番,卻找不到反駁的理由。
他想把宋玉也放逐出去,卻又有一絲不舍。
宋玉曾陪著他游高唐、賞巫山,宋玉寫下的《高唐賦》和《神女賦》,是他的心頭摯愛。
除了宋玉,誰還能那樣清晰生動地描繪出神女那美豔動人的姿態? 誰還能滿足他夢中對美人與權勢的嚮往?
「大王,臣想問一句,這是第幾次了?」
宋玉淡淡的語聲,將楚襄王的思緒拉回了現實。
楚襄王困惑地反問:「什麼第幾次?」
宋玉的態度仍然不卑不亢:「臣不過是大王身邊一個小小的文學侍
臣,卻因為相貌俊美,能言善辯,一再被人中傷誹謗,每次有人跑來向大王說臣的不是,大王都會來責問臣,臣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了。」
楚襄王默然半晌,面色已經沉了下來。
宋玉問:「大王還記得那個在郢都裡遊蕩的歌者嗎?」
楚襄王說:「寡人記得,寡人已經明白你的意思了。」
宋玉卻仿佛聽不出他的意思,逕自說:「郢都的歌者唱〈下里〉、〈巴人〉這種通俗的歌曲時,城裡跟著他唱的有幾千人。當他唱〈陽春〉、〈白雪〉這種高雅的歌曲時,跟隨他唱的不過幾十人。曲高和寡,就如同燕雀不知道鳳凰的志向,鯢魚不通曉鯤鵬的胸懷。那些鼠目寸光的小人,不會理解我的信仰和追求。」
楚襄王點了點頭,已經不想再和他講話,揮揮手讓他離開。
宋玉行禮退下,表情中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諷。
楚襄王望著宋玉的背影,喉頭一癢,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
他從宋玉腰間雪亮的佩劍上,看到自己垂垂老矣、帶著病容的臉。
無論想不想承認,他和他的楚國都已經無奈地步入了衰落。宋玉則風華正茂,正迎來他人生中最美好、最有力量的青年時期。
正如那日漸強盛的秦國,正張開它巨大的羽翼,將陰影覆蓋在整個荊楚大地之上。
楚襄王十九年,秦將司馬錯攻打楚國,楚國不敵,被迫割讓上庸、漢北地。
楚襄王二十年,秦將白起攻打楚國,取邪、鄧、西陵。
楚襄王二十一年,秦將白起攻陷楚都,襄王遷都於陳城。
當楚國在秦國強悍的攻勢下節節敗退,王上與貴族們都忙著慌不擇路地逃亡時,宋玉卻獨自站在汨羅江畔,焚燒著一篇悼詞。
他最敬愛的老師屈原,在被放逐了多年之後,終於從憂憤走向絕望,跳入了汨羅江中自盡。
沒有人願意為屈原作悼詞,他的不容於世,早已不是一天兩天。楚襄王的冷落與迫害,讓世人只敢發出附和之聲,肆意非議屈原的為人。
但宋玉從不在意世俗的眼光,在這個如斯險惡的世道,他的全部信仰和力量,幾乎都來自這位亦師亦友的尊長。
他看著手中灰飛煙滅的悼文,輕聲對著江水說:「從前我不明白老師的執念,還勸說過老師要韜光養晦,不要犯顏直諫,給自己招來災禍。那時候,老師訓斥我說,做官一定要秉持忠信,堅持自己的道,雖死猶生,否則就雖生猶死。老師終於為了自己的道而身死,而我宋玉,會用宋玉的方式,延續老師的志向與信仰。」
他大步離開江岸,唱起老師屈原的辭賦: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