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忌名儀式
位於生名鳴地方的蟲絰村西端的尼耳家,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守靈夜的準備。這一家的長女李千子被發現人倒在馬落前,這是要通往位處村子西北西一帶的淨穢瀑布之地。根據尼耳家的主治醫師──家住馬喰村的權藤診斷,李千子死於心臟衰竭。馬喰村位在蟲絰村的西邊,兩個村子擁有很多共通點。
夏末的這天,尼耳李千子才剛剛迎接她十四歲的生日,就已經要踏上死亡的旅程了。
遺體安置在面向後院的屋子裡,如同所謂的「北枕」,又名「內枕」的說法,李千子頭朝北邊躺在被褥上,與生前就寢的方向相反。遺體身上披著刻意反過來的衣物,枕邊掛著掃帚鬃毛朝上的「逆掃帚」。換作是其他人家,胸口還會擺上出鞘的小刀或鎌刀,尼耳家則是以牛角來代替。
做好以上的準備後,再將蚊帳掛在遺體四周。只不過,唯有靠近遺體其中一隻腳的一隅沒有掛上,這稱為「三隅蚊帳」。也有很多人家會使用「逆屏風」,但好像因為尼耳家附近有很多野貓,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特地改用三隅蚊帳。
萬一讓野貓從往生之人的身上跳過,遺體就會遭到魔物的入侵。
為了避免發生這種「喚醒死者」的狀況,就要在死者的胸口擺放銳利的刀刃──尼耳家則是牛角──在枕邊倒掛用來趕貓的掃帚,總之就是為了除魔。當然北枕和反過來的衣物也都包括在這些層面之中。這都是為了藉由讓死者處於和平常相反的狀態、呈現與平常相反的樣子來混淆魔物。
靈魂已然遠去的遺體就如同化為空無一物的容器。
正因為如此,才容易遭受邪惡之物的入侵。一旦被魔物入侵,遺體就會被其支配。遺族為了避免這種最令人懼怕的情況發生,於是便做了各式各樣的準備。要說是大部分的出殯儀式都成立於前述的驅魔儀式也不為過。
然而,萬一本人的魂魄還留在體內,那又會發生什麼事呢?
明明肉體已經停止運作,但本人卻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亡的話……
還是說只要被視為遺體,魔物就會找機會入侵呢?
這麼一來,本人的魂魄會和令人諱莫如深的魔物爭奪失去靈魂的身體嗎?
一番爭奪之後,贏家就能變成新的宿主,過完剩下的人生嗎?
如果本人勝利的話,可能會死而復生,但如果身體被魔物給占據,又會怎麼樣呢?會不會看在周圍的人眼中還是同一個人,但內裡早已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呢?會不會與本人的意志無關,外表還是人,但其實已經變成魔物了呢?
──李千子的腦海中掠過這些驚心動魄的想像,但隨即在心裡猛搖著頭。
不對,不是這樣的。
因為說到底,我根本就沒死啊……
儘管如此,她的臉上卻蓋著白布,頭朝北地躺在被褥上,燈光照亮枕畔,整個人籠罩在線香的氣味裡,周圍擺滿好幾樣除魔道具,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地等待自己的守靈夜揭開序幕,身處的狀態極為詭異。
以前就曾聽祖母瑞子說過,尼耳家是這一帶唯一用牛角代替小刀或鎌刀的家族。各種與出殯儀式有關的涵義也都是祖母告訴她的。祖母的知識來源似乎是祖父件淙。祖母她之所以會知道這麼多與這個地方及村落、乃至於與尼耳家有關的奇特傳承,無非是拜有如活字典的祖父所賜。
問題是……
印象中,祖母並未告訴過她,明明還活著,還沒死──本人還有意識──卻被當成死人祭奠的詭異情況到底是怎麼回事。
啊,難不成,這是……
這時,李千子突然想起三哥三市郎說過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內心驚了一下。
聽三市郎眉飛色舞地說起那些嚇死人不償命的案例時,李千子只當他又在說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小說內容,並沒有放在心上。可是據兄長所說,世上好像出現過很多像這樣的真實案例。
萬一在她身上也發生相同的現象,是否會在還有意識的狀態下被裝進棺木裡,就這樣直接入土埋葬呢。
……討、討厭啦。
李千子很清楚血液正唰地一聲從自己臉上褪盡,只怕自己的臉色此刻已白到會嚇壞旁人的地步。不,真要說的話,自從突然倒在那裡的那一刻起,她的臉色恐怕就已經蒼白得像個死人了。
那天是李千子的十四歲生日。原本不是與家人一起慶祝,就是邀請她就讀的馬喰村中學的朋友一起來家裡開慶生會,不管怎樣,應該都是值得慶賀的盛宴。無奈尼耳家貴為村子裡的第二大資產家,唯有要執行「忌名儀式」的今天例外。正確地說是每當孩子七歲、十四歲、二十一歲的生日那年都是例外。
話說回來,從戰時到戰敗後,生名鳴地方的忌名儀式──又稱忌名儀禮──已經逐漸走入歷史。尤其是正逢戰火燎原時出生的孩子,取消儀式的家庭絕不在少數。要讓傳承繼續流傳下去,還是趁機畫下句點,端看那戶人家的祖父母輩是否尚在人世。如果祖父母都還健在,或是只有祖父還在的話,通常會選擇繼續流傳下去,但如果祖父母皆已去世,或是只有祖母還在,就會傾向於停止忌名的命名。
這顯然是貴為一家之長的祖父過世後,繼承家業的兒子看不慣這種複雜又離奇的風俗所導致的結果,但一般認為其中確實也有受到日本戰敗的影響。
即使是負責侍奉神明的人,戰敗後也以年輕人為中心,產生了明顯的變化。
「向神明祈求武運昌隆,結果還是打了敗仗。與其讓孩子參加村子裡的祭典、繼承神樂,還不如請戲班子來演出,大家開心一下算了。」
年輕人開始提出這種從戰前到戰時根本不可能想像的意見。不只都市,就連深受傳統習俗禁錮的鄉下地方也出現了諸如此類的變化。
雖然不算神事,但生名鳴地方的忌名儀式同樣也是受到非議的習俗。
七歲以前都是神的孩子。
這句話廣為流傳的地區意外地多。簡單來說,就是從出生到迎來七歲生日之前,比起人類,孩子被認為更像是神明一般的存在。之所以這麼說,主要是基於從前的幼兒死亡率過高這個事實。
孩子這種生物,一不小心就會夭折。
以前普遍有這種認知,大概要到七歲才能漸漸不那麼擔心。因此也有些鄉下地方的說法是「六歲以前都是神的孩子」。即使關注的年齡不同,但是天下父母心,想保護幼兒的心情無論換到哪裡都是一樣的。
用墨水在剛誕生的小嬰兒額頭上寫下「犬」這個字。在呱呱墜地的同時就先大肆批評一番。或是先在外頭丟掉,再請第三者把孩子撿回來。又或是假裝用筷子餵孩子吃些髒東西。
看在沒有任何預備知識的人眼中,想必都是一些難以置信的行為吧。然而這一切都是為了驅魔避邪。萬一讓魔物知道小嬰兒是「可愛又重要的存在」,可能會危及小嬰兒的生命。所以才故意做出輕賤的舉動,藉此欺騙魔物,讓魔物以為小嬰兒是「不值一提的存在」。換句話說,這麼做是為了保護稚嫩又脆弱的生命,出殯儀式的「倒錯」肯定也是基於相同的概念。
即使已經採取這麼多的「對策」,孩子還是很容易夭折。在那種情況下,首先一定不會舉行葬禮,這是因為幼兒還沒被當成人來看待。過去若窺看鄉下人家的床底下,就可能看到孤零零地擺著一顆石頭的情景。來不及長大就死去的孩子,屍骨就埋在那顆石頭底下。過於簡陋的行為甚至稱不上是埋葬,但這也是基於「七歲以前都是神的孩子」這種思維。
生名鳴地方的孩子擺脫年幼時期的危機,真正被視為一個人看待後,在前方等候他們的就是忌名儀式。從出生到七歲之前,主要是擔心孩子被魔物迷惑。但是這份疑懼並不會因為被當成一個人看待就消失,倒不如說長大後反而必須更加直面人生旅途中避無可避的諸多艱難辛苦。被視為一個人看待的同時,也等於暴露在更切身的威脅之下,真是太諷刺了。
為了避開這些人生的災厄,這個地方的小孩長到七歲時就會被賜予「忌名」。
這和人死後取的「諱」似是而非,存在截然不同的作用。諱是用來讚美故人生前功績的稱號,又稱「諡號」。另外,諱是指稱故人生前的本名,地位愈高的人,在世的時候愈忌諱被喊到這個名字。總而言之,這是個與一般庶民毫無關係的名稱。
另一方面,生名鳴地方的忌名是賦予每個人,只此一家、別無分號的名字,決不會跟別人重複。命名似乎是以本人的名字為基礎,根據某種法則決定的。可惜村子裡有相關知識的人愈來愈少。李千子的祖父件淙勉強可以稱得上是繼承這種命名方法的其中一人。
但祖父本人卻否認了。
「所謂的忌名,並不是由那個家的家長命名,而是神佛賜予的名字喔。」
李千子回想七歲的生日,記憶中,祖父先在另一個房間裡親手為她換上白裝束。這件事不是假祖母而是祖父之手,比什麼都還令她吃驚。然後李千子被帶到「忌名大神的房間」,印象中從祖父低頭行禮、再取下供奉在祭壇上的神符那一刻起,忌名儀式就開始了。
當時的日本還沉浸在短暫的戰勝氣氛裡,正處於戰時體制不斷強化的時刻。幾乎沒有人能預見戰爭這隻史上最惡、不管輸贏都會給國民帶來天大災禍的魔物正張開血盆大口,在一旁虎視眈眈,打算吞下老百姓的未來。大部分的國民反而都被戰勝的喜悅給沖昏了頭。
雖然生名鳴地方的一眾村落也不例外,不過只有尼耳家不一樣。屋子裡靜悄悄的,與平常並無二致。
尤其是生日當天,李千子依稀記得尼耳家從一早就瀰漫著駭人的寂靜……
祖父畢恭畢敬地在她面前高舉起神符,慢慢地打開。內側以黝黑的墨色寫著三個的漢字,還有同樣是三個字的平假名。
生名子。
可是字跡歪七扭八地像是蚯蚓在爬,無法想像是出自於寫得一手好字的祖父之手,李千子不禁有些疑惑。
這麼醜的字到底是誰寫的啊。
「不准念出來。」
祖父突然嚴厲地喝斥,嚇了李千子一跳。
「妳看得懂平假名吧。可是絕對不能說出寫在這上頭的平假名,也絕不能念出聲音來,知道嗎?」
祖父不厭其煩地再三囑咐,直到她完全理解為止。
「這就是妳的忌名。給我牢牢地記住了。」
祖父一面說明李千子的忌名與生名鳴地方的「生名」兩字一模一樣這件事並沒有特別的寓意、一面疾言厲色地叮嚀:
「絕對不能告訴別人妳的忌名。不,就連家裡的人也一樣不能說。無論是哪裡的誰,都不能向對方透露這個名字。要好好地收藏在自己心裡。辦得到嗎?妳可以答應我嗎?」
見她乖巧地點頭,祖父依舊板著一張臉說:
「就算有人在什麼地方喊了這個忌名,妳也完全不能回頭,回答什麼的更是不行。」
祖父一瞬也不瞬地凝視著她。
「聽好了,萬一妳沒有遵守,眼睛就會瞎掉喔。」
祖父說的話太可怕了。
即使已經理解什麼不能做,也還無法理解為什麼不行。雖是如此,李千子仍拚命點頭。對當時的她而言,祖父圍繞著忌名所說的話全都太可怕了,她滿腦子只剩下希望儀式快點結束的念頭。
然而,遺憾的是事與願違。
因為忌名儀式並非只有命名這麼簡單就能結束,後面的「故事」才是關鍵。
在七歲舉行儀式的「七之講談」中,家長會告訴孩子們以擁有該忌名的同年齡小孩為主角的驚悚傳說。在那關鍵的「忌名故事」中,相當於李千子分身的人物接二連三遭地遇到痛苦、悲傷、辛酸、恐怖、可怕又可恨的對待。這些不幸,事實上都是假設當事人可能會在七歲到十四歲之間體驗到的事。也就是說,擁有該忌名的人物其實就是她的替身。藉由讓擁有該忌名的人去完全承受那些不幸,避免災禍降臨在李千子身上,這就是儀式的目的。
然而,李千子對最重要的忌名故事的內容一無所知。這是因為祖父說的時候,便要求她捂住耳朵。
即使有人喊妳的忌名,也千萬不能做出反應。
和這個一模一樣的禁忌,現在講述忌名故事的過程應該也涵蓋在內吧。
明明什麼也沒聽見,可是當祖父的故事全部結束時,李千子全身都籠罩在難以言喻的疲憊裡。感覺透不過氣來,甚至還帶有些罪惡感。
即便如此,儀式卻還沒有結束。當祖父告訴她接下來該做什麼時,她差點就要哭出來了。
她得帶著寫上忌名的神符前往淨穢瀑布,將其投入瀑布底下的深潭。
完成這項「神符放流」的步驟後,忌名儀式才正式告一段落。用「放流」來指稱投入瀑布底下的深潭好像有點怪怪的,但祖父卻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想必世世代代都是這樣流傳下來的。
問題在於她必須獨自步行前往瀑布。
遵循這個規定,陪她一起走出尼耳家的祖父只送她到三頭門前。至於出了門到瀑布的一路上會經過哪些地方,祖父雖然大致說明過一遍,但是想也知道,起不了任何安慰作用。
「走出這道門後,絕對不能回頭看。等妳抵達淨穢瀑布,將神符投入瀑布底下的深潭後,再回到這裡的途中也完全不能回頭。」
祖父苦口婆心、念茲在茲地再三交代後,就把折得細細長長的神符交給李千子。根據摸起來的觸感,神符裡頭好像裝了硬幣。肯定是在將神符投入瀑布底下的時需要加一點重量。
「收進頭陀袋裡,千萬不要弄丟了。」
出門前,祖父給了她一個頭陀袋,要她把自己心愛的東西裝進去。
「萬一聽到有人喊妳的忌名,覺得自己逃不掉的時候,可以把妳心愛的東西往後扔。這麼一來,那個東西就會成為妳的替身。」
因此,她把心愛的洋娃娃放進袋子,可是壓根兒也沒打算丟掉,一心只想著要原封不動地帶回來。
雖然太陽已逐漸西斜,四周還瀰漫著殘暑那濕濕黏黏的濃厚熱氣,感覺黏滿全身,甩都甩不掉。兩人踏出尼耳家,從隔壁的河皎家門前走過,再稍微走一小段路,就來到了十字路口。
再往前走就是三頭門,往右轉是蟲絰村,若向左轉則會經過村界的道祖神,抵達馬喰村。
祖孫兩人沐浴在夕陽餘暉下,影子由西往東在十字路口延伸得老長。有如妖怪般的人影前方是染成橘色的蟲絰村。稻田在平地開展而出,到處都可以看到水塘,北邊和南邊各是一片綠意盎然的山坡地,可以說是再典型不過的山區農村。
蓋在東端高台上的大宅邸,是過去曾經是蟲絰村最大地主的銀鏡家,遠遠地座落在尼耳家的斜前方。雖然因為戰敗後的農地改革失去廣大的土地,所幸那項改革運動並未包含山林地,所以銀鏡家目前在村子裡依舊有權有勢。
原本因為看得太習慣而不當一回事的風景,如今卻令李千子感到無限愛憐,就連自己也感到意外。即使年紀還小,但是她沒有花太多時間,就想通了原因何在。毋寧說是瞬間就領悟出一切。
因為我即將從習以為常的這裡,前往完全不同的彼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