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夜 沙行者
呼、呼、呼、呼……。
由羽希氣喘吁吁,停下腳步,感覺自己再也跑不動,但仍急忙回頭察看。她之所以回首,自然是出於恐懼。
……沒東西跟上來。
她身後那條狹窄馬路蜿蜒向西,路上完全不見人影。這條小路夾在嚴酷的自然之間,南邊依著高聳峭壁,北邊傍著風浪洶湧的岩岸,寬度只夠兩台小客車勉強錯過,看起來實在險阻。
由羽希盯著九彎十八拐的馬路,感覺尾隨自己的東西就要現身彼端,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沙行者。
她奮力撇開腦中浮現的字眼,繼續趕路。她已經走出九泊里村,離目的地只差最後一哩路。雖然她雙腳僵硬,但精神上似乎比剛才輕鬆了些。
然而當馬路開始偏離海岸線,來到松樹林地帶,雜草便張狂了起來,由羽希感到不安。雜草不願偏安道路左右的土壤,恣意叢生,還從柏油路的裂縫中探出頭來。由羽希暗揣這一帶鮮有人至,眼前景象才會如此荒涼。
但,怎麼會?
穿過松樹林之後,有一塊隆起似瘤的岬角,遺佛寺就矗立於岬角頂端,那也正是由羽希的目的地。然而眼前景象與她記憶中的模樣實在相去甚遠,令她莫名恐懼極了。
這個四月即將升上高中的她,其實和寺廟這類地方沒什麼交集,但她隱約認為鄉下和都市不同,寺廟依然與地方居民的生活息息相關,因此不解眼前路況怎會如此荒蕪。
我國小的時候,這裡明明還好端端的……。
她走到雜草幾乎覆蓋大半馬路的路段,路邊出現一道石階,梯級粗看也有上百。雖然繼續沿著馬路走也可以抵達遺佛寺,但路途無疑會比爬石階長,而且還不得不穿梭於白天仍然幽暗的蓊鬱樹林。傍晚時分本就只剩下夕陽餘暉,她可不希望光線再少下去。
於是由羽希選擇爬石階。她仰望頂端,不禁嘆息。先不說石階有多陡,還處處崩缺,外加一堆青苔,光看就知道有多容易滑倒,危險極了。
總好過摸黑就是了。
她如此說服自己,踏上石階,緩緩拾級而上,步伐謹慎。她千辛萬苦來到這裡,可不想在最後關頭踩空,弄得自己一身傷,更何況她剛才全力奔跑已經把自己累得半死。但或許最大的理由,是她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仔細思考待會見到住持該怎麼開口。
可惜她爬了二十階左右便沒有餘力思索。她突然感覺雙腿不堪負荷,馬上用雙手撐住膝頭,駐足原地。她心想要不是剛才一路跑著過來,爬這一點樓梯應該輕而易舉,顯然她比自己感覺的還要疲勞。
由羽希坐在石階上稍作休息。遺佛寺近在眼前,乾著急也沒用。
……咦?
她不知不覺陷入恍惚,回神時竟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彷彿獨自被遺棄在未知異域,頓時惴惴不安,直打哆嗦。
我想起來了,我要去遺佛寺……。
幸虧她及時認清事實,要是她驚慌之下輕舉妄動,可能就要摔落石階了。
由羽希等到嘈雜惱人的心跳穩定下來,才繼續往上爬。她以為自己休息夠了,殊不知爬沒幾階腳又痠了起來,但她還是一步一步跨上階梯。她抬頭一看,發現頂端還有好一段路,心想再看也只會打擊自己的士氣,所以她低下頭,放空腦袋默默沿著石階往上爬。良久,她再次停下來抬頭,發現頂點還是跟剛才差不多遠,根本沒有靠近。她不禁感到沮喪,但仍低著頭繼續爬,暗想走就對了。她又堅持了好一陣子後抬起頭,頂端依然遙遠,她感覺自己好像在原地踏步。
永遠爬不完的石階……。
由羽希突然想像這條石階將無限延伸下去,怎麼爬也爬不到頂端,感覺自己被迫經歷一場名為階梯地獄的劫難。
儘管如此,由羽希仍堅持不懈,一階爬過一階,終於穿過了山門 。
苦盡甘來的登頂喜悅轉瞬即逝,她的心情再次盪到谷底,因為眼前的景象荒涼無比。其實她眼見九泊里過後的路況和石階的模樣,也猜到寺院的情況可能好不到哪裡去,但沒想到竟然荒廢成這副德行,簡直形同一座廢寺。
我大老遠白跑了一趟嗎?
由羽希深感枉然,但又有些納悶。
話又說回來,這裡是怎麼了?
她沿著幾乎被雜草掩蓋的石板路走向佛堂,右手邊可見庫裡 ,左手邊則是墓園。她一見不計其數的墓碑,腳步不免慢了下來
……沙行者。
她想像墓園裡可能有無數沙行者蠢蠢欲動,當下亟欲落跑,但她馬上察覺自己想太多了。
死者下葬,不就代表已經成佛了嗎?
況且這裡是寺院,假設沙行者真的追上來,恐怕也進不來。由羽希想是這麼想,卻又擔心曠廢至此的寺院是否已無能力驅魔避邪,反而還會招引邪惡之物上門。
吱──
眼前佛堂傳來聲響,由羽希渾身一抖。
……有東西盯著我看。
佛堂輕掩的門扉暗處,好像有什麼東西正瞅著由羽希。
我還是快跑吧。
正當她靜靜轉身向右,準備拔腿之際──
喵。
她聽見了貓叫聲。
由羽希不經意回頭,看見一隻黑貓悄悄從佛堂正門的陰影現身。那張烏黑的臉上長著幾根堅挺的白鬍鬚,神態可愛卻帶著幾分威嚴。
「啊,你是……」
她一時語塞,但還是結結巴巴喊出了自己當初為這隻貓取的名字。
「黑、黑貓老師!」
喵?
黑貓鑽出佛堂大門,穿過佛堂外圍迴廊走近,但半路突然停下,歪頭警戒著由羽希。
「是我啊,你忘了嗎?我們以前常在這裡玩啊。」
她跨上階梯,黑貓立即退了幾步,但貌似沒有逃跑的打算,只是繼續緊盯著由羽希瞧。
由羽希坐在階梯的上半部,讓自己的視線與貓同高,再次喚牠的名字。
「黑貓老師,是我,由、羽、希。之前我還小,但現在我長大了。你難道不認得我了嗎?」
黑貓頻頻抽著鼻子,謹慎且緩慢地靠近,並時不時仰視由羽希。由羽希覺得可愛極了。
「黑貓老師,你好像沒怎麼長大。」
她環顧寺院蕭條的景象。
「是不是沒人好好餵你吃飯?」
此時黑貓突然蹭了由羽希的身體,隨即又發出撒嬌的嗚聲。
「你想起來了嗎?」
由羽希開心地摸摸黑貓的頭,黑貓豎起尾巴,直往由羽希身上擠,那份溫暖與柔軟的觸感,都令由羽希十足寬慰。
「……喂。」
佛堂方向突然傳來人聲,害她險些跌下階梯。她雖然站穩了腳步,但黑貓似乎也被她突兀的動作嚇到,穿過走廊一溜煙跑走了。
黑貓老師,別走啊!
她想喊貓回來,慢了一步才想到自己或許也該開溜。但在她走下樓梯之前──
「自己開的門自己關哪!」
她聽見低沉的嗓音,門後探出了一顆光頭。
嚇。
她差點尖叫出來。當她看見那名和尚的瞬間,不禁打了個冷顫,不是因為恐怖,而是因為他俊美得和這般殘破的寺院毫不相稱。
他的頭型漂亮如卵,還留著剛剃髮不久的痕跡。那張臉少了頭髮反而更加氣宇軒昂,細長的眼尾、堅挺的鼻樑,細緻白皙的肌膚顯得雙脣格外紅潤,年齡應該落在二十五歲上下。
「搞什麼,貓咧?」
「跑、跑到那邊去了。」
由羽希指向走廊右手邊,男子則一臉嚴肅道:
「這傢伙明明會自己開門,卻死都學不會關門。」
「……是喔。」
「傷腦筋。」
由羽希眼看男子又要縮回門後,匆匆叫住他。
「請、請問你是?」
「當然是這裡的和尚啊。」
他操著一口鄉土味十足的關西鄉,和他俊俏臉龐給人的印象大相逕庭,由羽希再次不寒而慄。聽到這等帥哥如此粗聲粗氣,一般情況下可能會大失所望,但由羽希卻覺得這種反差反倒賦予男子無比的魅力。
不過比起和尚的外貌,由羽希有更在意的事情,所以她鼓起勇氣提問:
「請問──住持呢?」
「如果妳是問我老爹,他掛了。」
對方心直口快,害由羽希一時間不知所措。
「不只是我老爹,所有人都不在啦。」
男子的口氣落落大方,話的內容卻非同小可。
「我、我以前來這裡的時候有一個溫柔的婆婆──啊,就是住持的母親,然後還有一個可愛的小和尚。雖然寺裡總是很安靜,卻充滿了……」
活力──由羽希欲言又止,因為她發現這樣講好像在刻意強調寺廟現在有多冷清。況且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所有人都不在了,在釐清狀況之前,說話還是謹慎點好。
「請問──為什麼……」
因此由羽希打算詢問這座遺佛寺出了什麼事情,不過男子卻搶先開口:
「妳是遠巳家的小鬼嗎。」
由羽希大吃一驚。
「你、你怎麼會認識我……?」
她暗忖,這名和尚或許曾聽他父親提過,以前有個小女孩常來寺裡玩,而且由羽希母親的娘家──遠巳家是這座寺院的檀家 ,所以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不過她想了想還是覺得奇怪,這個和尚看到眼前的由羽希,怎麼有辦法馬上聯想到當年的小女孩?
不過和尚的下一句話,令她馬上忘了疑惑。
「沙行者是吧?」
由羽希錯愕萬分,霎時間完全無法理解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叫天山天空。」
對方突然自報家門,她趕緊低頭致意。
「你、你好。」
由羽希抬起頭時,天空人已經不見了。
是、是幽靈……。
假設真的是幽靈,他未免太具體了一點。不過由羽希仔細一想,發現自己剛才也只看到一顆頭,整個人背脊一涼。她心想,恐怕沒有幾間寺院像這裡一樣,一看就知道很容易鬧鬼。難不成往生的不只有上一代住持,連這個住持的兒子也已經死了?
我還是趕快逃吧……她再次猶豫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