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孟正和劉劍具體商量了下如何去賣茶葉蛋。
孟正的意思是,等週六放假時,他親自去劉家看看。劉家再困難,鍋碗瓢盆肯定還是有的,他們只要上網搜一下茶葉蛋的作法,先少量地買一些調料,再買上二三十個雞蛋,當天就可以試著煮一煮了。週日的上午不上課,小學門口可能沒人,但少年宮那邊肯定是有人的,他們可以去試著賣賣看。要是這二三十個茶葉蛋能非常順利地賣出去,他們再制定一個更為具體的賺錢計畫來。
雖然孟正之前對劉劍發過誓,不會把他們之間的聊天內容告訴別人,連沈獨清都不告訴。但劉劍知道,孟正和沈獨清是好朋友,他們倆還住在一起。孟正要是週六週日去了劉家,沈獨清肯定能猜到這裡頭有什麼,還不如讓他知道算了。劉劍主動說:「沈獨清這人,我也是信得過的,畢竟是你的好朋友嘛。」
聽劉劍這麼說,孟正瞬間開啟了傻爹模式,樂呵呵地說:「那可不是,沈獨清很好的。」幸好他還算矜持,要不然他可以用詞不重複地連誇沈獨清一個小時。
劉劍家裡的情況其實不太適合讓很多人知道。如果僅僅是窮,那還沒有什麼,關鍵在於他的父母都是殘疾人。儘管老師們從幼稚園開始就教育孩子們要尊重殘疾人,但在現實生活中,殘疾人一直飽受歧視。劉劍小時候,他們那一條街的孩子都知道他家裡的情況,竟然拿他父母的事情編順口溜,什麼大啞巴生小啞巴,瘸腿爸爸生小瘸腿一類的,劉劍那時候沒少因為這個和別人打架。
初高中生們按理來說不會做這種事了,但誰能保證他們一個個都通情達理,不會用異樣的眼光來看待劉劍呢?再或者,他們確實很通情達理,但又過於通情達理了,那對於劉劍來說也是一種負擔。
但孟正和沈獨清確實是可以信任的。
孟正在大操場陪劉劍聊到了晚自習快開始的時間,兩個人才肩並著肩地走回教學樓。上樓梯時,他們碰到了一個女生,似乎是特意等在那裡的,那顯然是劉劍的熟人。看到劉劍後,她眼睛一亮,小聲地說:「你怎麼沒有來找我?」
劉劍趕緊說:「我、我已經處理好了。這是我同班同學,孟正。孟正,這是我初中同學,畢曉恬。」
畢曉恬聞言好奇地看了孟正一眼,對著孟正笑了一下。她是知道孟正的,中考全市第三,開學摸底考全年級第一嘛。但她也沒有順勢和孟正搭話,而是小聲地對劉劍說:「你處理好了就行……有事就來三班找我啊。我先上去了。」
說著,畢曉恬就蹬蹬蹬地跑了。
畢曉恬現在是三班的學生。她的家就在劉劍家附近,她奶奶在居委會工作,就是那個為劉家提供了很多幫助的居委會,因此畢曉恬知道劉劍家裡的情況。要是沒有孟正,劉劍估計每週都會去找畢曉恬,幫畢曉恬儲個飯卡什麼的。
畢曉恬是個好女孩。這位好女孩繼承了她奶奶的優良品質,總是盡自己所能地幫助著劉劍。雖說這個年紀的女生在一些事情的處理手法上不如孟正那麼老道,但她確確實實是盼著劉劍好的。並且,她從來不會標榜自己的善良,也沒有救世主的姿態,守口如瓶地幫劉劍保守祕密。她算是劉劍難得的好朋友了。
可是,這裡頭存在一個問題。
畢曉恬除了是劉劍的好朋友之外,她還是一個性格外向、成績優秀的各方面都很受歡迎的溫柔漂亮女生,而他們周圍都是荷爾蒙分泌過剩的高中生。
如果畢曉恬需要男生幫她儲飯卡,包準會有一幫的男生打破了腦袋競爭上崗。所以,當她和劉劍的接觸被人發現了,哪怕他們兩個當事人問心無愧,在那些暗戀畢曉恬的男生中,總會有那麼一兩個人看劉劍不順眼。在少有的嫉妒畢曉恬的女生中,也總會有一兩個人試圖用貶低劉劍的方式來貶低畢曉恬。
劉劍和畢曉恬有一點點像是《哈利波特》中的石內卜和伊凡。
劉劍身材瘦小,貌不驚人,經濟拮据,舉止寒酸,這些都能成為別人攻擊他的點。雖然他的成績不錯,但所有考進重點高中的學生的成績都不錯,所謂強中自有強中手,劉劍的成績在班上只能排中等,甚至一度降到中等偏下。
這樣一個男生,竟然能和畢曉恬有說有笑,他何德何能啊!
雖然劉劍對自己的家事閉口不言,但他的家庭情況不是一個徹底的祕密,在他的小學初中同學裡,總有那麼一些人是知道真相的。只要有心去打探,就能打探得出來。看劉劍不順眼的男生會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嫉妒畢曉恬的女生也會通過攻擊劉劍,來說畢曉恬沒有眼光,證明她沒有品味。
對於青春期的孩子來說,一點點不那麼顯眼的傷害都會給他們造成嚴重的心理陰影。僅僅是一個輕蔑的眼神或一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諷刺都會加劇一個人內心的自卑,他會憤怒但又無能為力,他會因此變得漸漸偏激起來。
種種事情加在一起,劉劍在很多年後長成了一個糟糕的大人。他唯利是圖,又因為唯利是圖所以沒什麼朋友。這看上去是他咎由自取。但如果在他尚存赤子之心時,有人對他伸出了援手,那麼未來的一切就都會隨之發生變化了。
如今在劉劍最需要安慰時,他的身邊有了孟正。
孟正太可靠了,如果劉劍遇到了困難,他大概會更習慣去求助孟正,而不是每週跑去給畢曉恬儲飯卡。再有一個,劉劍現在是孟正的朋友了,以孟正在學校裡的人氣,誰敢欺負孟正的朋友呢?就算有人想要踩一踩劉劍,他們還要掂量掂量敢不敢惹孟正和沈獨清兩個人呢。哪怕依然會有人嘲諷劉劍,拿劉劍的家事當笑話說,有了孟正的開導,劉劍也不會把那些傷害太過放在心上了。
目送畢曉恬上了樓梯,孟正小聲地調侃道:「你暗戀她?」
「沒有沒有沒有。你胡說!」劉劍漲紅著臉否認。
孟正意味深長地說:「沒有就沒有。不過,我得提醒你一句。現在的女孩子很難追的,你既要有突出的個人能力,這個能力站在我們學生的角度來說就是要把成績搞好,又要有外貌。外貌的話就是要把自己打理得清清爽爽,身高這一塊更是要努力,還要有一些能拿得出手的興趣愛好,平時你得學著打個籃球、羽毛球什麼的,最好跟著我和沈獨清報個社團,積極參與團體活動……」
「都說了,我沒有暗戀她。」劉劍恨不得能跳起來捂住孟正的嘴。他很有自知之明,對著畢曉恬更多的還是感激吧,暗戀這種情緒是根本不敢有的。如果畢曉恬日後能和一個白馬王子在一起——比如說孟正或沈獨清這樣的——他絕對會舉雙手雙腳支持他們。
「不一定是暗戀誰。我剛剛說的那些話在任何條件下都適用。有突出的個人能力,把自己打理體面,有一些興趣愛好,這也是對自己負責。」孟正說。
劉劍懂了,孟正其實就想要勸他對自己好一點,便點了點頭。
◎
接下去的日子裡,劉劍時刻盼著放假。
沈非濁小朋友也是,捧著臉數著手指盼著高中放假。
雖然沈非濁上一年級了,但他是走後門進的小學,是班上年齡最小的學生,比其他學生小了一兩歲。在他們這個年紀,一兩歲帶來的差異會特別明顯。
沈非濁寫字的速度很慢,別的小朋友寫三四個字的時間,他只能寫一個字,因此他很討厭抄寫的作業。他們的班導是一位剛畢業沒幾年的年輕女生,是語文老師,剛開學在教拼音,每天的家庭作業裡都有抄寫拼音這一項。
沈非濁盯著自己的作業本,嘆氣:「好煩啊。」
他的同桌,一個西瓜頭的小男生,說:「語文老師布置的作業太多了!」其實不多的。但對於小孩子們來說,只有不布置作業的老師才是最好的老師。
沈非濁點了點頭:「真的太多了。」
同桌就像是找到了知己一樣:「我不想寫作業。」
「我也不想寫作業。」沈非濁說。
「語文老師管得太嚴了!」
「對啊,她管得太嚴了。」沈非濁很是認同。
「語文老師最討厭了!」
原本一直和同桌站同一條戰線的沈非濁立刻瞪了同桌一眼,氣鼓鼓地說:「不准說我表姐的壞話!」班導是徐家人,確實是沈非濁的遠房表姐。
同桌:!!
這年頭的小學生還是很怕老師的,怕沈非濁有事沒事會去找他的表姐告密,同桌就拉著班上另外幾個男生孤立了沈非濁。他們決定以後不帶沈非濁玩了。
但沈非濁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被孤立了!因為班上的女生都很喜歡他!
前桌的女生在家裡吃到了進口奶糖,覺得很好吃,第二天就特意帶了一粒給沈非濁嘗嘗。後桌的女生買了小老虎印章,不給別人玩,卻很大方地在沈非濁的本子上印小老虎。再後桌的女生吃泡泡糖收集了很多貼紙,裡面有張恐龍貼紙,她殷勤地問沈非濁想不想要,如果沈非濁要,她就忍痛割愛送給他……
深受女生們寵愛的沈非濁在學校裡過得快活極了。
那幾個男生不找沈非濁玩,他還不愛找他們玩呢。每次同桌下課後跑出去瘋玩一圈,回來上課時都是大汗淋漓的。沈非濁皺皺鼻子,心裡特別嫌棄。
還是女生好,女生都是香噴噴的。
幾個小男生湊一起開會,議題是還要不要繼續孤立沈非濁。因為沈非濁對於他們的孤立完全不介意,很可能都沒注意到,他們一個個都很沒有成就感。
「繼續!」西瓜頭同桌咬咬牙說。
「可是,初中生都認他做老大哎!好威風啊!」
「我想和菲菲她們玩,她們都很喜歡沈非濁。」
「對啊對啊,其實我們沒有必要孤立他嘛,我相信他不會告狀的。」
大家不理西瓜頭了,自顧自地討論了起來。
看著這些叛徒,西瓜頭懊惱地說:「反正不能輕易和他說話,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他能讓我捏臉!至少三下,啊不,五下!」西瓜頭跳著腳說。
男生們集體沉默了。
半分鐘後,西瓜頭若無其事地說:「難道你們不喜歡沈非濁嗎?我們以後要做他的騎士!你們中誰最能哄他開心,我就獎勵誰一張沈非濁握手券。」
年輕的班導發現,她班上超過一半的男生都在為得到沈非濁握手券(並沒有這種東西)而奮鬥。
◎
週六放假時,沈非濁在高中的校門口迎接兩位哥哥放學。
然後,他一共接到了三位哥哥。
沈非濁有些好奇地看了劉劍一眼,從口袋裡取出一張小紙條,遞給沈獨清說:「這是舅舅讓我交給你噠!」紙條上寫著茶葉蛋的作法,是從網上搜來的。孟正考慮到劉家煮這個茶葉蛋不是自己吃而是要當生意來做的,就覺得還是嚴謹點更好,於是讓沈獨清給每天堅持來「探監」的沈非濁去給徐老師傳了話。徐舅舅他們雖然不明白大外甥為什麼要收集茶葉蛋的作法,但還是盡心盡力地幫了忙。
沈獨清打開紙條一看,上面不僅寫了三種較為常見的茶葉蛋作法(其實三種方法差不多,就是用料上稍微有些差異),最底下還有沈外婆寫的實踐報告。沈外婆每種方法都試過了,添了一些心得在紙上,哪一步是什麼火候,哪一步應該多花點時間,都寫了詳細的備註。劉家可以靠這張紙直接煮蛋了。
劉劍心裡特別感動,同時也覺出了沈獨清家裡的家庭氛圍很好。孩子開口說要個煮茶葉蛋的方子,家長並不知道他要這個方子做什麼,卻還這麼盡心。
「我外婆的意思是,這個五香茶葉蛋聞著最香,吃著也最入味,要不要我們今天先試試這個?」沈獨清見劉劍點了頭才繼續說,「那我們先去超市吧,把材料買齊。其實茶葉不需要買太好的,只要不是壞茶葉就行了,然後還要有桂皮、八角……像生抽、老抽(生抽、老抽:皆為醬油的一種。)這種調料,你家裡有嗎?要是有就先不買了。」
孟正說:「如果這個生意真的做起來了,材料這塊必須要控制成本。雞蛋要直接和養殖場聯繫。茶葉的話,我老家那邊有人包了一小片山地種茶樹,他們自己炒的茶葉分好幾種等級,我們買最差的那一種就行了,比外頭賣的便宜多了。這也不能說是以次充好吧,就算是他們家最差的茶葉,那也是正兒八經的茶葉,我們當地人有很多都會去他們家買這種茶葉用來待客的,因為真的很實惠。」既然用來招待客人都沒關係,那用來煮茶葉蛋就更不可能有問題了。
劉劍和沈獨清都點點頭。
孟正繼續說:「至於生抽、老抽、鹽、冰糖等調料,如果生意真的做起來了,這些調料的需求量也大了,我們得想辦法找個批發商。去批發商那裡拿貨比去超市買便宜一些。不過,今天我們還是先去超市吧。」
「你真心細啊。」劉劍說。他忽然對自己家的這個茶葉蛋生意充滿了信心。
孟正和劉劍去了超市,很快就把東西買好了。沈獨清則先帶著弟弟回家,把弟弟交給了外婆他們。劉劍家離著學校還有一點距離,沈獨清是去幫忙的,就不想帶弟弟去了。不多時,他們在超市外頭會合,然後一起去了劉劍的家。
劉劍的家位於學校南邊的一處城中村裡。雅和高中就已經位於瑞陽市的東南角了,這所高中的更南邊就是城市的邊緣,放眼望去是一片又一片的荒地。
瑞陽市在不斷地擴建。擴建的過程中,繁榮與落後必然會共存。
這邊的房子都是自建房。因為是自建房,所以非常不規整。有兩層樓帶一個院子的較大的房子,也有不足六坪的小單間。幾乎每家每戶都有違章建築。這邊的房子據說都已經有著不短的歷史了,又髒又破,瞧著灰撲撲的。
從行政級別來說,這裡不是村子,也是市區的一部分,所以這邊的基層群眾自治組織不叫村委會,而叫居委會。但這裡真的比很多農村還要破了。
五十年代時,這周圍有很多工廠,什麼成衣廠、紡織廠、煉鋼廠一類的,都是響應中央號召建起來的。那個年代物資緊張嘛,住房尤其緊張,廠裡分配的房子只有八九坪,卻要住進去一大家子。那時還沒計畫生育,每個家庭都生好幾個孩子。孩子小時就算了,等孩子年紀大了,一個個該成婚了,屋子就實在是住不開了。當時講究的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一個老員工退下來了,工作只能被他一個孩子繼承,別的孩子很難進入工廠有份正式的工作,所以分配不到房子。於是等到政策放寬後,大家就想辦法在荒地上搞了自建房給孩子們住。
這就是這個城中村的由來。
再後來,那些廠子一間間倒了,職工也有了別的際遇。但這個城中村裡的住戶卻沒有得到妥善的安排,這一代又一代的,至今還有不少人在這裡居住。
這裡的道路坑坑窪窪的,地上還有積水,顯得髒乎乎的。
劉劍有些不好意思,小聲地說:「聽我爸爸媽媽說,他們結婚後的第二天,爺爺奶奶就把他們趕了出來,什麼都沒給他們。他們身上沒有錢,差點就要去住橋洞了。當時瑞陽市都還沒有這麼大呢,這一片地方全都是荒地,他們努力賺了點錢,就來這裡買了房子。我現在住的房子,是他們當初花了一點錢從老鄉手裡買下來的。有了房子後,他們才覺得有了家,然後就生了我……」
孟正有些恍惚。
劉劍繼續說:「後來城市不是擴建嗎,到處都在拆遷。這邊也盼著拆呢。結果,好像是我念小學那會兒吧,這裡就叫著要拆遷了,到現在也沒有影。要是真的拆遷了該多好啊,我們一定積極回應開發商的號召,利索地搬走。」
真拆遷了,他們就有錢了。
孟正繼續恍惚著。
沈獨清有些奇怪地看了孟正一眼,見他不作聲,就自覺接了劉劍的話:「應該還是要拆的吧……你們再等等,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規劃到這邊來了。」
劉劍搖了搖頭:「不會了。之前說我們這邊要拆遷,是有消息說要在我們這邊建新的長途汽車站。可是,現在新的長途汽車站不是已經都建好了嗎,在我們城市西北角呢。我們這邊是徹底沒希望了。唉,可能就是沒那個命吧!」
孟正猛然搖頭:「不不不!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你們這裡肯定會等來拆遷的!」幾公尺遠的牆壁上貼了一張賣房的廣告,孟正趕緊湊過去看了。
劉劍被孟正的反應嚇了一跳,並不贊同孟正的話,覺得孟正太異想天開了:「真沒指望了。這邊不可能拆遷的。我們這裡有一些住戶,這些年發達了,陸陸續續搬到城裡頭去了。他們中有一些親戚挺厲害的,有人脈有路子,好像是從市政廳那邊聽到消息了。政府壓根就沒有開發我們這邊的打算。」
那些人得來的消息難道不比孟正的預感更可靠嗎?
「真的會拆遷啊!你別不信我的話。」孟正對劉劍說,「不過最近幾年估計不會拆。我估摸著,得等到七八年以後吧,那會兒你應該在讀大三大四的樣子。總之,如果你家裡實在困難,這些年熬一熬也就過去了,千萬別賣房子。」